竹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四人此时的震惊已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世间万字皆都苍白无力。

    长生剑之主是宗雪?

    是碰巧与宗雪大侠同名?还是说,元洲人人敬仰、人人钦佩的宗雪大侠就是那个邪灵长生剑之主?

    绥原城所供奉、所称颂的是一个邪灵?一个世人无不畏惧憎恨的邪灵?

    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

    四人只觉分外荒诞,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

    白袍老人神情从容平静,程青荷表情凝重但丝毫不觉意外,显然早已知情,所以她们更不可能去供奉一个邪灵。

    这必然只是一个巧合。

    扶玉只能这样告诉自己,她不敢再去想其他可能。

    放任四人思绪混乱许久,白袍老人终于开了口,冷静又残忍地道:“我知你们觉得不可思议,也不敢置信,但长生剑之主就是宗雪大侠。”

    这一句话叫四人浑身发冷,甚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们不明白,她们究竟有多大的胆子,竟真的敢供奉邪灵,蒙骗世人三千多年!

    宗雪大侠流传于世三千多年的侠义之名,无数的称誉和赞颂,到头来竟是一场骗局!

    一场荒唐可笑的、令人骨寒毛竖的骗局!

    邪灵,乃是元洲三害之首,本身便是世间至秽至邪至煞的力量凝聚而成,天生凶性难改,喜杀戮,纵恶欲,一旦现于世间,便意味着元洲一场浩劫的来临,其恶行更是罄竹难书。

    而她们,竟将这样的邪灵供奉起来,让世人顶礼膜拜!

    她们怎么敢!

    “你们或许在愤怒、在不解,但我便问你们一句,你们可曾听说过长生剑之主杀过一个人?”

    白袍老人扫过四人,将几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她的语气极淡,初闻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到了末尾似有讽刺含在其中。

    “他不仅未杀过一人,他甚至拯救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让绥原城足以发展至今,他受得起所有人的膜拜。”

    的确,他们没有听说过长生剑之主曾杀过人,可这并不代表他们需要供奉一个邪灵。

    虽无法否认,没有宗雪便没有如今的绥原城,可那不是寻常之人,那是邪灵,一个元洲人人得而诛之的怪物!

    况且,他们没有听说过,并不代表着邪灵没有杀过人,邪灵天生恶性,嗜杀残忍,怎么可能忍住不去杀人?

    可白袍老人的字字句句都在维护长生剑之主,难道这其中有着他们所不知道的隐情?

    但若真是如此,为何如今又叫他们杀了他?

    季言洲脑海里已经一片混乱,千丝万缕竟找不到一个关键的线索,他深吸口气,沉声询问:“还请前辈明言一切原委。”

    白袍老人眸光沉静,语重心长:“绥原城供奉的、敬拜的是宗雪,是宗雪这个人,无关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他的一切都如记载的那样,没有一丝虚构和臆想。”

    “今日我既将你们聚到此处,便没有隐瞒你们的打算,告诉你们这个绥原城最大的秘密,最后,再请你们诛杀他。”

    “算起来,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约距今有三千多年了,那时绥原城尚是绥原村,深受蛇鼠的侵扰。”

    白袍老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有神,苍老的面容上也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仿佛此刻,她才真正地将自己展现在四人眼前。

    她的目光虚虚落在前方,似乎在看扶玉四人,可眼底却无任何人影。

    她的语声变得低柔而沉缓,纵步越过三千多年的漫长时间,慢慢地将四人拉入了那个遥远陌生的世界。

    三千多年前,绥原村。

    天际云沉,山雨欲来。

    昏沉晦暗的天光衬得死寂无人的绥原村更加破败荒凉。冷风凄凄,掠过稀疏的枯枝败叶,呜咽声声,更添寒凉萧条。

    村子里的过道、墙壁、屋顶上洒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粉,铺设了无数的捕鼠器,腐烂成骨或者新鲜死去的蛇鼠尸体随处可见。时不时的还有蛇鼠从角落里蹿出来,窸窸窣窣地爬过残尸,避过捕鼠器,在残垣断壁间肆意横行。

    涂云山不远处,一条山草枯黄的野径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头戴竹笠的白衣青年。他身负一柄黑色长剑,身姿修长挺拔,双肩结实宽厚,步履不缓不急。

    明明已是严冬寒时,野径两旁的水沟都已冻上了厚厚一层坚冰,青年身上的白衣却甚是单薄。

    宽大的竹笠遮住了他的面容,他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岑寂的天地之间。

    阴暗昏沉的天色里,他一身白衣似雪,黑发黑剑,两种醒目而又相反的颜色对比,给他平添了几分清冷与纯粹。

    野径两旁的田地放眼望去十分荒芜,冬日里该有的庄稼时蔬一毫也不曾见着,反而不时蹿出几条五彩斑斓的粗长毒蛇与油光水亮的黑色巨鼠。

    见到如此古怪反常的情景,本是一路朝前的白衣青年脚下一顿,突然改了方向,向着荒村走去。

    通往村中的主道上有着许多脚印和车辙的痕迹,杂乱无章,似是慌乱中匆忙离去。

    很快,白衣青年便走到了底。主道的尽头竖立着一个简陋残破的牌楼,牌楼上刻着三个字,虽然字迹的原本颜色脱落了许多,但依稀可以看出是“绥原村”三个字。

    白衣青年步入村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矮破败的房屋,大多都已倾塌,露出光秃秃的大梁和木椽。从损坏的痕迹上看,似乎是被人故意推倒,想要去压住什么。

    除此之外,是无数药粉、捕鼠器、蛇鼠残尸以及游走横行的毒蛇与黑鼠。

    见此,白衣青年的眉心不由轻轻皱起。

    他大步地向着村里走去,并不刻意避开那些游走的蛇鼠。然而在他的脚步将落未落之时,那些蛇鼠似有警觉,如临大敌般,纷纷避之不及,向着隐秘阴暗的地方快速蹿去。

    向前未走多久,他便沿着主道转了一道弯,一转眼便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瘦弱男孩站在道路中。

    男孩骨瘦嶙峋,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梳理过。

    他腰间拴着一个布袋,双手紧握着一把粗重的斧头。斧头似乎用了许久,已经卷刃生锈。

    男孩想要向前跑去,可四周越来越多逼迫过来的毒蛇群鼠使他寸步难行,只能嘶声怒吼,四下乱砍乱挥。

    就在这时,男孩背后忽然腾起五六条鲜艳的毒蛇,蛇信嘶嘶,獠牙尖利,凶猛地朝他飞扑过去。

    白衣青年眸光一凝,垂着的右手指尖微动,那几条毒蛇突然从七寸处一分为二,断成两截,只向前冲了一阵,便无力地坠下,兀自在地上挣扎翻腾。

    白衣青年身体微动,晃眼的工夫,便已到了男孩身后。

    蛇鼠似是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仍对着男孩龇牙咧嘴,仿佛已将他当做盘中之餐。然而只静了一瞬,似是感知到了什么恐怖至极之物,顿时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四处逃散。

    白衣青年指尖弹出一簇黑色火焰,漆黑的火光瞬间席卷了整条道路,将所有的蛇鼠都燃烧殆尽,连灰烬也未留下,可奇的是,房屋道路却是一点未伤。

    男孩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的发生,久久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白衣青年蹲下身体,与他平视,温和地望进他的眼里,对他道:“已经没事了。”

    此时此刻,白衣青年才看清了男孩的模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许是很多天没有吃饱过和好好休息过,他的面容十分憔悴,几乎瘦脱了相,嘴唇脱皮干裂,双颊也凹了下去,便衬得双眼又圆又大,而这双圆大的眼睛里也密布着血丝。

    即使此时蛇鼠已经退去,男孩的牙关依然咬得很紧,以致于腮边都硬邦邦地鼓起。

    也不知是畏寒还是其他原因,他的身体抖得十分厉害。

    白衣青年伸出手,轻柔地抚在男孩的脸颊。

    少顷,男孩紧咬着的牙关终于松开,身体也不再颤抖。他愣愣地望着眼前俊雅温和的白衣男子,只觉那只手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温暖如春,让他浑身都暖洋洋的,竟半点也不冷了。

    男孩心底忽然涌上来一股浓浓的酸涩,让他再也忍不住,决了堤般发泄出来,先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掉落,最后彻底号啕大哭起来。

    白衣青年将他抱在怀中,轻声安慰。

    男孩终于哭够了,他抹着眼泪,抽噎道:“谢谢……哥哥……”

    青年笑了笑,揉了揉他的脑袋,问道:“这里这么多蛇鼠,你怎么独自在这里?”

    男孩闻言,连忙攥紧了腰间的布袋,语声坚定:“我出来找粮食,我才不怕这些毒蛇和老鼠!只要找到粮食,爹、妹妹和弟弟就可以吃到东西了。”

    青年笑了笑:“勇敢是好事,但不能有勇无谋。你的亲人呢?”

    男孩目光一黯,难过又自责地道:“我娘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爹他受伤了……是我不好,他们是为了保护我……”

    “无妨,我可以治好你爹,你不用自责。”白衣青年依然温和地笑着,他伸手握住男孩手中的斧头,“所以这把斧头可以放下吗?它太重了,你拿着它或许会让自己受伤。”

    “真的吗?!真的可以治好我爹吗?!”男孩听到此话目光倏地一亮,惊喜地喊道。

    “嗯。”白衣青年笑着点头。

    “谢谢大侠哥哥!”男孩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松开了斧头,拉着他道,“那我们快走吧!”

    “不急,你把斧头交给了我,作为交换,我也要给你一样东西。”白衣青年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木质短刀,放到了男孩的手中。

    男孩好奇地挥了挥木刀,刀刃划过空中,响起一阵呼啸的裂空声。

    “要这样使用,你看。”

    白衣青年握住男孩的手,随后刀尖朝地,看上去脆弱易断的木质刀刃竟轻易地在青石地上划下一道深痕。

    男孩不由瞪大了眼,张大口喃喃道:“好厉害。”

    “而且,这木刀不会伤人。”白衣青年执刀在自己掌心划过,果然半点痕迹也未留下。

    男孩惊奇地望着,连连称奇欢呼。

    白衣青年望着他欢欣雀跃的模样,也不由弯起唇角:“走吧,我们去治你爹的伤。”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嗯!”

    男孩带着青年走了一阵,两人一路顺畅,所有的蛇鼠都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竟连影子也没出现。

    男孩看着眼前从未出现过的情景,知晓是因为身边这位大侠,于是他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侧头对青年道:“大侠哥哥,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呢,我叫原小琥,你可以叫我小琥。”

    白衣青年唇畔衔笑:“我叫宗雪。”

    “那我叫你宗雪哥哥吧!可以吗?”

    “好。”

    小琥生性活泼,长久以来的压力和烦扰消失,被压抑着的天性得到释放,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话。

    宗雪含笑听着,神情始终没有半点不耐。

    不久,两人走到了小琥家门外。

    眼前是一间上了年头的房屋,虽然有些破旧,但却依稀可以看出从前的华丽。屋外比别处洒了格外多的药粉以及捕鼠夹,还砌起了极高的围墙,围墙上也嵌满了锋利的钢针和碎瓦片。

    小琥推开门,拉着宗雪走了进去。

    进门后是一个颇大的院子,院子里也同样是药粉和捕兽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

    两人一进门便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哥,我们也走吧,再这样下去真的撑不过去的……”

    另一个声音也随之响起,虚弱却又固执:“你们要走就走,带着小琥一起走,我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我是村长,我对老爷子发过誓,我死都不能离开这里……”

    “大哥,你何苦呢……人活着总得变通……”又一个偏柔和略带着沙哑的声音响起。

    那道固执的声音打断了话语:“你们不必再劝我,你们带着剩下的粮食走吧。铁风,小琥就托付给你了,帮我照顾好他。”

    听到这里,小琥大喊了一声“爹”,拔腿就跑进了屋里。

    宗雪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里共有四人,除了小琥,床边站着一男一女,三十多岁上下,俱是瘦骨嶙峋,面黄肌瘦。床上躺着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只是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形销骨立,面色苍白,裸露出来的皮肤还能看见暗紫色的大块斑纹。

    屋内的三人见宗雪进来,皆转过头来,愣在原地。

    小琥趴在床边,激动地说道:“爹,我们都不用离开,你也会好起来的,宗雪哥哥很厉害!他会治好你的!”

    宗雪伫立在门口,取下竹笠,微微一笑,和三人一一打过招呼。

    几人看清了宗雪的相貌,一时都呆在原地,他们还从没见过生得这般俊秀的人。

    青年白衣似雪,气度非凡,芝兰玉树一般,英英玉立。

    相貌俊雅,神情温和,姿容绝好,宛若天人,只仅仅站在那里,昏暗的屋子仿佛都亮堂了起来。

    “宗雪哥哥,你快进来看看我爹。”

    小琥的声音顿时惊醒了几人。

    只见小琥站起身,跑过去拉着宗雪来到床边。

    宗雪随他来到床边,坐下道:“我来看看。”

    小琥眸光亮晶晶的,期盼地望着他。

    宗雪将手搭在男子的腕上,片刻,回过身温声道:“劳烦取一碗水来。”

    “好,好,我去,我去,稍等。”床边那名男子迭声应着,连忙跑出去取水。

    不一会,男子便端着一碗清水回到了房间。

    宗雪从袖中取出一粒珍珠大小的白色药丸,一手接过清水,一手磨碎药丸,药丸粉末迅速溶于清水之中。他轻轻晃动着碗,顷刻清水便呈现出淡淡的红色。

    将碗中的水喂入病床上的男子口中,很快,药效便起了作用。男子面色渐渐红润,身上的暗紫斑纹也消失不见,不久,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甚至比从前看着还要年轻些。

    屋内几人见此情景,皆是泪水纵横,感激不已,几乎要跪下来叩谢。

    宗雪连忙拦阻,只请他们放宽心,他既来到此处,村子里的蛇鼠之患他便会尽一份力,解除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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