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哒哒”前行,正由骊山回往长安。

    伊稚斜将我弃置马车后座,并不给我解穴。

    车马疾行,飞花四溢,流光闪烁,我本以为是夕阳流霞,稍纵即逝。可金光不散,我仰头望去,未央宫赫然在高处。

    “瞧见了吧,美人?”他指着前方,“这才是黄金宫,你本就是从匈奴王宫逃出来的明珠,我一时疏漏,害你流落孤苦。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体面地把你接回去!”

    言语无害,声音邪魅,反衬映照,直让我寒毛肃立。

    “你……”我斜睨着他,他凤眼细蹙,又勾起手指捏我下巴,迫我正视他。我怒气上涌,身子直冲向他撞去,他顺势抓过我手背,极为恼火。

    “给我安分些!”他狠狠甩开我的手,我痛得跌坐到车座另一侧,他已失了耐心,“再充烈女,你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望出窗去,但见灯火阑珊,月华如水,澄江如练,皓月缥缈。

    对岸是金宫王座,我正往着未央宫而去。未央长乐,长乐未央,那是和我名字相连的大宫,曾几番几许,我拜服于它的大气象大威严之下。

    我本该背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高马夹道,披锦戴冠,入天子朝,流芳百世,而今功业未成,却已身成罪人。

    朱色大门晃入眼帘,传召声不绝于耳。我轻叹一声,华光落幕,我陷于一片漆黑之中。

    眼睛被人蒙上黑巾,不能视物。车载停滞,我被人支住,架下马车。编钟清音绕梁,丝竹不绝于耳,我留神驻足,却被身后之人推搡,险些栽倒。

    鼓乐声声,有人细语吟唱:“北方有佳人,倚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识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我足踏台阶,正行往高处,一路颤颤巍巍,忽听得一声有力喝彩,“妙!陵姐姐国色天香,舞倾天下,朕今日总算大开眼界!”

    我脚步慌乱,结结实实栽倒在地,双手在地上摸寻,足下尽铺华毯,绵软如丝,不由大惊,我这是行往何处?

    “彻儿?”我惶恐不安,毫不在意跌倒,反倒迈开步子往前方摸索,却被身后之人拉住,动弹不得。

    “国色天香,却到底不及倾国倾天下。”是伊稚斜的奸邪话语,我身陷囹圄,如临深渊。

    “哈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皆是溢美之词。褒姒千金一笑,西施沉鱼落雁,又怎可分伯仲?”刘彻谈笑感喟,“不正如歌中所言——佳人难再得呀!”

    “刘陵也知佳人难得,自己容貌无姝,便只能依仗勤奋,多加习舞,才不至于被皇上笑话了去!”刘陵声音温婉,言辞谦虚,她容姿华贵,身姿轻盈,这一吟歌跳舞,不知惊艳了多少天潢贵胄?

    “飘若惊鸿,矫若游龙。陵姐姐的舞姿曼妙,一曲舞动长安,当拜天下第一。”刘彻大加赞誉刘陵,十分喜悦。

    “本王却遇得一位佳人,倒真担得上‘倾国倾城’四字。莫说红妆妖娆,起舞邀月,怕是她单着素衣,往这承露台中一站,便是绝代风华!”伊稚斜底气十足,我闻言连连退步。

    身后被人大力一推,我踉跄倾前,面上纱布恰又为人扯开,束发亦被人除去,满目光华,尽收眼底;长发如墨,泼散晕开。

    红樱散落,片片落于我白衣中,发丝轻拂,和着花雨飘扬,我茫然四顾,泪水迷蒙中,我只见得最正中明黄,边侧绛红,再有银珠、月白……独独不见我欲寻的那一抹天青色。

    乐声悠扬,我思绪回转,涣散眸光又聚拢到中间那抹明黄之上,我痴痴凝望刘彻。

    “如何?”刘彻端坐龙椅上默然不语,只紧捏着酒杯,冕旒却是不住摇摆,映照彻儿的脸有些阴暗。伊稚斜十足满意刘彻表情,面露笑意。

    “皇上以为如何?”伊稚斜再度发问,最中间那人只是盯望我,并未转眸。

    “若使此女为和亲公主,岂不大好?”伊稚斜这一问,最中间端坐的真龙天子终于有了反应。

    “哈哈,大蠡王可是差了不止一步!”刘彻说这话时,霸气十足,眸光璀璨,仍是笑意不改地望着我。他一面说,一面捋袍从座中站起,一步步下殿,一步步拾级而来。望着那抹明黄一步步逼近,我又怕又惊,放任泪水流满面颊,我呆呆望着他,望着他穿过百官、穿过片片红樱走向我。

    “朕的爱妃,你怎如此调皮,竟上了这承露台来?”他眼神如星如故,气度一展无遗。他伸手扶直我,又怜惜地抚过我鬓发,将我揽入怀间。我身感温暖,抽噎得更厉害,满心欢喜满心愁。

    “朕的爱妃,贪玩受了惊吓,蠡王莫要见笑。”他立于高台宣告,我立于他身侧,听着他郑重其事的诏告,犹记得当日未央神殿,他初登为皇,动风云嬗变颜色,我望着他如望着天神一般,禁不住泪水盈眶。

    他并不牵引我的手,倒直接将我打横抱起,从承露台高处,一步步往下阶走去,我倚靠在他心窝里,将头别在他怀中。

    他又拾级而上,百官退阶下跪,我低眉瞥了眼红衣大蠡王伊稚斜,他并未跪拜,却是仰头望我,目中隐有愤恨之色。

    和我几乎并立而坐的是着月白衣裳的赵信,他目露焦灼,我不敢抬头,勉强正身。

    身侧立着守卫,形如玉树,目光灼灼,宛如炭火,我如坐针毡,心里早已知晓那人是谁。卫青正立在我身后,我立于高处时望不见他,他站立原地时恰好可望见我。刘彻抱我下台时,有那么一刻,我是可和他视线相交的,他正可望见我,我也可望见他,可那时我却将脸埋在刘彻胸前,避而不见他。

    刘彻把我放下,我心生羞耻之感,一时惆怅难堪,端起桌前一杯酒,径自饮了,酒入肚腩,直刺心肺。

    刘彻气定神闲,眸光闪亮,拾起酒杯,邀伊稚斜饮酒。伊稚斜手持金樽,却是举杯向我,我面露难色。正思忖间,却见赵信也举着酒杯,对着伊稚斜道,“大王爷,赵信却之不恭,这厢有礼!”

    “翕侯果非常人,本王恨留不住你啊!”赵信已被封翕侯,刘彻取《论语·八佾》所载“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大雅之音起于声色繁美,刘彻以此作比喻,愿以赵信为始,招揽天下之仕。我暗暗赞叹,刘彻心思通灵,赵信文才武略,人君人臣,垂拱而治天下。

    “赵信耽恋长安风物,乐不思归,王爷见笑。”伊稚斜提及赵信不归匈奴,赵信谦虚作答。

    “咳……”我怕伊稚斜再行追问,干咳一声,刘彻见我身体不适,急切探问,“要紧不?”

    “酒品多了,到底不胜酒力!”我揉揉太阳穴,作弱不禁风状。

    “今日与匈奴大蠡王同承甘露,和众爱卿相聊甚欢,又得见陵郡主曼舞,朕大开眼界!还有朕的美人,也为大家助兴,酒会更至高潮。能使宾主尽欢,稍行朕重重有赏。”刘彻似要结束宴饮,我颇为意外,却见他面色柔和,言语笃定,我终觉冒昧,欲言又止。

    “良辰美景,终是苦短,朕只祈来日方长,再与诸位同赏歌舞,共析雅乐。”刘彻告退众臣,百官皆唯命是从,立身请辞,唯独刘彻左右伊稚斜与赵信,并不退下。

    “赵爱卿,你也告退吧!”赵信再是忧心我,可也抵不过圣意,只得被刘彻呼出。

    我轻挪酒杯,见酒中倒影,方知卫青手持干将剑,仍站于我身后。

    “酒至三巡,客请还歇。”刘彻见伊稚斜并无退意,倒颇为耐心劝导,“长安民风大抵如此,王爷入乡随俗,应有所体会。”

    “未及过酒瘾、眼瘾!”伊稚斜直勾勾望我,态度倨傲,言语轻佻,“本王不知陛下后宫竟有如此美人,倒还真是倾国倾天下。陛下获猎此女,藏掖深宫,本王今得窥视,一生寂也!”

    “想必王爷是不知此女名头。”刘彻凝望着我,星眸俊朗,我只听得他字字恳切,“她是朕的丹夫人。朱唇丹寇,点眉朱砂,除却朕的江山,还有何可与此比肩?”

    伊稚斜无语,我也呆立望着刘彻,刘彻眸光璀璨,伸手执过我的手,揽入掌心,我忐忑激越,泪水难掩。

    “烦请卫侍中恭送蠡王回行宫!”刘彻已是不耐,差卫青送走伊稚斜。

    “王爷,请!”声音低和,谦卑有礼。望着他脊背挺直,身长玉立,黑衣劲装犹显他气息沉敛,我泪如珠落。

    “丹心,同朕回宫。”刘彻盈握我的手,叫唤我的名字,我无感亲切,只望着前方高健背影。

    伊稚斜拂袖负气而走,卫青行于后侧护送,只见他足踩落英,无事地走开。

    “丹心?”刘彻将我头揽入怀中,见我落泪,再次唤我,“上次生离,朕从未放弃寻你,而今你终于回到朕的身边。虽是如此局促,朕未做好准备,可你今日出现,却让朕意外得见你的骄颜,又何尝不让朕惊喜心动。朕发誓,要牢牢把你握在手心,护你周全,再也不能失去你。”

    刘彻言语中有难以自抑的兴奋,眸光溢满华彩,看得出他此刻仍是激动高兴。

    “谢皇上为丹心开脱。”我未忘却身份,不敢僭越,巧妙回身,跪立于地,“这一世,丹心受陛下大恩有三:长安初遇得以入宫;私出宫门得以不死;冒充妃子得以保全。”

    我俯身跪地,面额几乎贴着刘彻赤舄,“丹心罪过非死能抵,所伏之法非诛可赦。丹心此次所犯之罪,非死不可。”

    我说得明白,感命运有数,泪落涟涟。刘彻见我悲恸,俯身要我起来,我抗拒不受,说辞坚定,“丹心意图谋害匈奴左谷蠡王,不成反获俘,伊稚斜借此大作文章,大兴贼胆。丹心被伊稚斜逼至承露台,陛下为保丹心已诓天下,此正中伊稚斜计谋也,陛下三思。”

    “你怎会意图谋杀伊稚斜?”刘彻知晓事由并未震怒,实是出乎我意料。

    问我缘由,我悲愤难当,复又答道,“丹心师父及一双兄姊,皆为伊稚斜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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