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季复课,未免耽搁学业,风继特意寻了趟武皇。很快旨意便落下,暂召威远将军宁勇次女宁歆、刑部侍郎李海云长女李思悟为定安王伴读,随侍王侧,翊佐文昌。

    承旨谢恩后,家中长辈自然要嘱咐孩子几句。荣昌国府大堂之中,李家长辈列座两侧,堂中主座只坐了位老人,眉发皆白。

    李思悟恭敬跪在堂中向老人行礼,朗声道:“思悟问外祖母安。”

    “嗯。”此人虽已年迈,可在家中威严不减,她一出声,堂中人皆敛声静听。

    “你受选伴侍王侧,有几件事我不得不嘱咐你。这第一件,便是明哲保身。去了少说少做,不是非你不可的,一概不许冒头出声,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只做聋哑,一问三不知是最好。”

    “是。”

    “第二件,绝不可参与夺嫡之争。我知道,现而都说太女与定安王亲厚,可定安王才多大?她难道永远八岁不成?就算定安王忠勤恭顺,永不生悖逆之心,还有缙王。若没了缙王,保不准还有旁的亲王。陛下春秋正盛,谁也料不准来日会有几个皇女,谁知道,她们的身后又站着哪些宗族?卷进去便是粉身碎骨,抄家灭族。”

    “老身是经历过先帝五王夺嫡的人,眼见着多少能人异士折损了性命,你就算自负聪明,又真能保证自己功成身退么?”

    堂中的女孩叩首道:“思悟谨记!”

    老人呼了口气,拄着拐杖说:“而辅佐亲王,则是三事中最次。你若觉得她好,陪着读书玩闹我都不管,文书之上可以尽情,但若要涉政,必得先问过家中长辈。至于帮扶家族,荫及亲友,都要看你日后的造化。牢记着荣辱一体四字,一刻也不许忘。”

    “是。”

    老人颤巍巍地起身,冲女孩说:“走吧,去上香。”

    威远将军府内。

    宁歆翘着二郎腿瘫在椅上,手捧瓜子,从嘴里吐出两半瓜子皮,散漫道:“我不去,谁爱去谁去咯。”

    “什么?你这混球!”宁将军猛地转身,撸起袖子便要捶她,一旁的丈夫赶忙上前拦下,劝道:“将军息怒。”

    宁歆一旁坐着个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见怪不怪地喝茶,倒像看戏一般。

    宁将军自己站在门口喘了好久粗气,好不容易摁下怒气决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回头看见宁歆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不由得怒从丹田起,撸袖子骂道:“你这孽障!难道嘴是漏的么?!今儿老娘非叫你吃一顿好竹笋!”

    说罢她大步流星走到屋里抽出根竹教鞭,宁歆见状赶忙从椅子弹起,绕着屋子跑道:“书上说了要以理服人、你做什么拿鞭子!”

    两人追着跑了几圈,宁将军也腻了,自己坐在椅上喘粗气。

    她年近五十得了这对龙凤胎,平日里甚是娇惯,说要打,可从来也没舍得打,不过是虚张声势。

    宁歆心里也明镜似的,还在一旁笑嘻嘻,正乐着,却听得一声巨吼传来:“宁歆!!!”

    宁歆猛一激灵,大叫不好,想跑已是来不及了,一位披甲带剑的女子已跨入门中,正是她亲姐宁韺。

    “你这混账,听说你在家又犯起了驴?陛下命你伴读,你以为是你好?那是太女殿下抬举你!人家不嫌你混球一个选了你,你倒在这矫情上了!”

    说罢她几步上前揪住宁歆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去不去?嗯?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大姐、好大姐,饶我饶我!再不敢驴了。”

    “去了怎么做?嗯?”

    宁歆龇牙咧嘴道:“好好做、她叫我往东我不往西,她叫我捉狗我绝不撵鸡!”

    宁韺没忍住笑了出来,松了她的耳朵,又觉不解恨,照着她脑壳又弹了个响,说:“你最好说到做到,可别诓我。”

    宁歆捂着耳朵连连答应,一旁的宁将军看了大笑不止,连声对丈夫说:“还得她大姐治她!”

    五日后,宁歆跟随母亲一道入宫,二人都换上了体面衣服,规规矩矩地在宫门外等候。不多时御前的梁少监便来接引,三人一道往紫宸殿走去。

    行了不知多久,宁歆忽看见广阔广场的另一头似乎有个奇怪的身影,待近了点仔细一瞧,原是个骑马的女孩。

    女孩似乎心绪不高,只骑着马慢慢在宫道上踱步,目光静静地投在前方,不知在看些什么。她身后约三五十步跟着两列宫人,都躬身跟随,并不喧嚷。

    刺目的阳光下,锦衣赤马,乌发雪肤,女孩沐光披华,璨若展羽低旋的幼凤,远远望去,如一幅展在宫道上的耀目画卷。

    宁歆呆呆看着,直到母亲唤自己,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步驻足了。

    梁少监远远地冲着风临行了一礼,而后对身后二人道:“那位便是定安王殿下,日后您要陪伴的亲王。”

    这不是宁歆第一次见她,可每一次都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人一样。她描述不出来那种感觉,索性不去想,低下头跟着母亲走路。

    李思悟入宫之时也遇到了风临,凭着衣着,她一眼便认出了定安王。

    隔着空旷的皇城,两方远远地错了个身。

    似是看到有人路过,马上女孩慢慢转过双眸,凤眸微低,淡漠的目光从对方面容划过,刺眼的阳光笼着她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她不过看了一瞬,便接着望向前方,漫无目的地骑马踱步。

    李思悟远远地看着,那一瞬的目光交接令她心响如擂鼓,这便是皇族么……

    回过头时,她低声问:“皇城内不是不许策马么?”

    李海云还未回答,一旁引路的内侍便恭敬回答道:“陛下特许,准定安王殿下皇城御马。”

    李海云笑道:“陛下待定安王殿下果真优厚。”而后瞪了李思悟一眼。

    李思悟低下头不再言语,只是不免又偷瞄一眼远处的身影。

    淡漠而疏离的皇族,是她对定安王的第一印象。

    两方人在紫宸殿中会面,面见武皇,太女恰也在,一通交谈,不过是谢恩感念的话。不多时风临也来了,对着两位大人一一问了好。

    风继柔声将风临叫到身边,对她道:“这二位小姐日后便是陪伴你读书的人了,你要宽和有礼,以良友之礼相待,切勿怠慢了她们。”

    “是。”

    两位女孩也对她行礼问安,一众人稍作寒暄,三个孩子便由人引着去了翊文所。

    三人在翊文所温习几日文书,顺导熟悉下课程,不日便要去国子监上课了。

    课间三人说话,风临先问了二人年纪,李思悟道:“回殿下,小民八岁。”宁歆道:“小民十岁。”

    风临微笑道:“日后我们三人常相伴,何必如此拘束?只轻松些说话,当是寻常聊天。”

    听了这话宁歆顿时放松不少,语气也稍稍活泛些,李思悟仍是恭敬,只是心中暗语:这人笑意嫣然,与方才所见又是不同。

    下午去修习武艺,小孩子活动活动筋骨,说话间倒慢慢放开了些。

    相处了几日,风临发现论学识,宁歆是一窍不通,李思悟倒聪颖博通;若论武艺,宁歆是出类拔萃,李思悟则一拳就倒。

    夜里同皇夫说话时她也把这几天的观察尽数说出,皇夫近来劳累,用手扶着额强打精神,虽然疲惫,但女儿的话全部有所回应,没有遗漏。

    风临见皇夫憔悴,赶忙跑到他身边伸手道:“父亲我来给你捶捶肩吧。”说罢便轻轻捶起来。

    皇夫见女儿知道心疼自己,心中甚慰,疲惫一笑:“多谢临儿,捶捶果然好很多呢。”

    风临闻言捶得更认真起来,皇夫稍稍解乏,眉头刚舒展,便见一内侍匆匆入殿,禀告道:“禀皇夫殿下,毓秀宫的人同尚食局的人起了争执,已闹了起来。奴回宫禀告时,正见着刘昭仪身边的金桂往那去。”

    刚缓些的头痛又犯起来,皇夫忍不住抬手揉额,皱眉问他:“为的什么争执?”

    “禀殿下,据说是为了个小掌膳,毓秀宫的人说他不规矩,要发落。”

    风临一听,问他:“那人可是姓裴?”

    “回殿下的话,那掌膳是姓裴。”

    听她出声,皇夫侧首询问:“临儿你认得这人?”

    风临扶着他的肩说:“见着过两次,都是遭了罚跪,我出言解围过一次。”

    “哦……”皇夫回过头,吩咐身边的文雁道,“你去看下,没什么大事就论理处置。”

    “是。”文雁应声,后询问道,“若是昭仪也要参与呢?”

    “那就带到栖梧宫来。”

    文雁领会了意思,带着几个宫人往尚食局去了。行至尚食局附近,未及近前,便听得一阵喧闹,门口围了三五十号人,有吵嘴的有看热闹的,却都不做事。文雁见状上前两步呵道:“一群糊涂的东西,在宫里做事也这样不成体统!若扰了贵人清净你们担待得起么?还不散了,做自己的事去!”

    待散出一条路,文雁带人走到内圈,打量着这热闹的中心人物们,见是崔尚食、两三个掌膳同毓秀宫的老内侍金桂、两个小内侍。

    他眼睛犀利地扫了他们一圈,冷笑道:“都是好本事,竟在宫里闹起来了。还不快交代,到底为的什么现眼?”

    老侍金桂刚想开口,旁边的崔尚食便急忙忙抢了先:“文内官明察!实是尚食局的人受了委屈,这才吵嚷起来。今日小裴在路上碰见了缙王殿下,这本是寻常,作个揖便走了,不成想却惹恼了他们,磕头赔罪还不够,还要将人撵出去!奴婢以为,就算小裴有过,错总不至此,何况尚食局若遣人,总要禀了皇夫殿下才是,谁知这几个人竟不分青红皂白,冲进来要拿人,这才惊了……”

    “胡说八道!”老侍金桂气冲冲打断道,“崔尚食上下嘴皮一翻,便将自己人择了个干净,倒成我们毓秀宫的不是了!那厮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成日价想着攀龙附凤,难道非要咱在皇夫面前将那污糟心思讲出来?岂不污了殿下的耳?悄悄处置了,原是为着你们脸面考虑!”

    眼看两拨人又要呛起来,文雁忙厉声喝止:“还不安静些!”

    而后文雁看向崔尚食问:“可曾动手?”

    崔尚食连忙说:“皇夫殿下严令宫中私斗,我们绝不敢违逆的。”

    “嗯。”文雁点了点头,又问另一拨,“你们呢?放肆了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我们怎会动手打人?”

    “扯谎!”崔尚食怒气冲冲打断他,“难道小裴不是人么?”

    “行了!”文雁喝止了他们,“你们这伙人,一拨太嚣张,竟闹上门来,另一拨又不懂得息事宁人,针锋相对,各自面上都不光彩,哪里还有理叫嚷?”

    见双方安静下来,他又将一应人等唤来,细细询问了一番,了解了前因后果,做了发落:“尚食局一应人,罚一个月月俸,毓秀宫的人,罚三月月俸。金桂你是宫中的老人了,却还犯这样的错,照宫规该拉你去打板子,只是我想着皇夫殿下一向宽厚,不愿违了殿下慈心,只再加罚你一月月俸,充作尚食局伤者的赔银。你们可有异议?”

    尚食局的人自然没有,都作揖称诺,只金桂这边挂不住脸,说:“昭仪叫我来,我受罚都认,只是事一定要办,那小子必得跟我回毓秀宫一趟!”

    “竟还胡搅蛮缠!”文雁刚想理论,却见皇太夫身边的秋红来了,不免心中一惊,心道:坏了,是哪个多嘴的惊动了皇太夫,如此必要有一番发作。

    果不其然,秋红开口道:“一群蠢物,现而今闹到了皇太夫耳中,觉得体面了么?通通滚到慈安宫去!”

    文雁赶忙笑着拦下:“何须劳烦皇太夫殿下,皇夫殿下早命了人处理此事,眼下已然无事了。”

    “是么?”秋红意味深长地笑道,“可是皇太夫说皇夫治宫不力,颇为生气……”

    紫宸殿,武皇正在批阅奏折,梁少监自殿外来报:“启禀陛下,刘昭仪的人同尚食局的人吵了起来,惊动了皇夫。”

    “一点小事也值得来报,凭皇夫处理吧。”说罢她拿起桌上茶盏,正欲一饮。

    “陛下容禀,此事也惊动了皇太夫。方才慈安宫来人,请陛下一去。”

    武皇手一顿,笑了一下,本想接着饮茶,到嘴边却失了兴致,猛地抬手连杯带盏摔倒了梁少监脸上。

    梁少监来不及喊痛,连忙叩首道:“陛下恕罪!”

    武皇插着腰站立,眼里满是烦躁,吩咐刘育昌道:“遣人传话,去栖梧宫料理此事。”

    “遵命。”

    这边三方人还在尚食局门口未散,听得御前来了旨意都是一愣,文雁更是暗道不好,却也只得带人往栖梧宫去。

    栖梧宫的父女二人正喝着茶,见御前梁少监匆匆赶来都是奇怪,听闻武皇旨意,又听惊动了皇太夫,皇夫忍不住蹙眉。

    “两位殿下,奴将话已传到,还望殿下早做准备,奴先告退。”

    风临叫住了他:“等等,少监你的额上怎么有伤?”

    皇夫听见后细瞧,道:“真的有伤……像被什么擦破的,渗着血。你先别急走,吾叫人给你拿瓶药。”

    梁少监连忙道:“岂敢劳烦皇夫殿下,不过一点小伤,两日便看不见了。况且奴还得回紫宸殿复命,实不敢耽搁。”

    风临听完从袖子掏出一方丝帕,递与他说:“那你拿着这个擦擦吧,回去可记着上点药啊。”

    梁少监连忙推脱,可风临却放入他手中道:“客气什么,快回吧。”

    接过丝帕,梁少监怔了片刻,随即便谢过离去。出了栖梧宫好远,他才又拿出这块丝帕看,犹豫再三,他轻轻将丝帕放在额前轻拭。

    没什么有趣的,可梁少监却笑了。

    皇夫移步正殿等候,忽闻宫门处脚步纷乱,知是人来,宫门口小侍频频通传,文雁及涉事几人先到,刘昭仪同皇太夫随后,正入座间武皇也来了。

    众人皆道:“拜见陛下。”

    然武皇全不理会,径直走上主座坐下,居高临下地望着诸人。皇太夫坐着她一旁,暗暗打量。

    刘昭仪先起身告罪道:“陛下,今日之事是臣侍管教下人不力,臣侍原只想遣人问问事由,却不知怎的闹成这般模样,实在愧疚,恳请陛下责罚。”

    武皇扫了他一眼:“毓秀宫离得不近,你来的倒快。”

    皇太夫开口道:“方才他正在本宫处请安,正巧一道便来了。”

    武皇心中烦躁加剧,只是面上并未显露。

    皇夫出言询问事由,两拨人微惊,跪在地上,将事情各自讲了一遍。他们说话时风临悄悄打量那个小掌膳,他正跪在地上,身上不少尘土,面如草纸,十分狼狈。

    听罢众人说辞,皇太夫不悦道:“宫道上闹事,说轻了是下人们愚钝轻狂,若往重了说,便是治宫不力。”

    皇夫闻言面色凝重,道:“父君息怒,是臣之过。”

    武皇愈发烦躁,冷眼扫向下面,问:“哪个是裴自清?”

    裴自清连忙跪上前去,叩首道:“陛下恕罪。”

    “可有纠缠缙王?”

    裴自清忙道:“陛下容禀,奴一草芥,岂敢作此妄想!不过偶有两次向毓秀宫送吃食,送过便走了,绝不敢多作停留,至于攀附之心更是从未有过,恳求陛下明鉴!”

    武皇并未回话,只偏头问皇太夫说:“父亲看当如何?”

    皇太夫道:“依本宫自当严惩,只是事关皇夫,本宫倒不好多言了,全凭陛下定夺吧。”

    见他句句扯上皇夫,风临有些着急道:“这同我父亲有何相干?”

    皇太夫闻言冷笑道:“好哇,而今不同往昔了,你封了王,也敢插嘴本宫的话。”

    皇夫忙道:“父君息怒,是臣管教不力。”

    武皇看了眼风临,淡淡道:“你怎么在这?”

    风临没有吭声,只低头站在那。

    恰此时,门外内侍入殿通传:“太女殿下到。”众皆一愣,风临更是得救一般昂起了头,眼睛期待地向后望。

    风继身着杏黄文龙长袍,腰佩双龙白玉组佩,发无金饰,仅在额前勒枚吊珠淡金抹额,温婉清贵,颜笑如春,一踏进门便带来一股香兰之风,原本殿内焦躁紧张的气氛随着她的到来有了消解之象。

    武皇眉宇间稍霁,问她:“谁去扰了你?”

    “哪里是谁扰了?有几日没见父亲母亲了,赶巧今日事结束的早便来了,只是不想大家都聚在这,是有什么事么?”

    风继说罢回身摆了摆手,殿外侍女引进来个人,正是风恪,刘昭仪顿时瞪大了眼,还未发问,便听风继笑道:“来时正巧遇见二妹在附近,面色不太好,她一向体弱,孤以为是犯了疾,领她进来休息一番,不想这儿这么多人,倒不知会不会冲撞了二妹。

    哎?二妹愣着做什么,快进来坐下歇歇,瞧你满头的汗。”

    风恪脸愈发白了,只连连点头,一眼也不敢看刘昭仪。

    见她坐下,风继也寻了个位置坐下,动作间不动声色地将风临拉到一边。她细细听了事件起因经过,不由得笑着对武皇说:“这么些人我还当是什么,原只是件小事。不过一个宫人,若二妹喜欢收了便是,女子大多三夫四侍,哪值得昭仪如此动气?”

    武皇没有接话,只低垂着眼眸沉默。底下的刘昭仪见太女将事又甩到风恪身上,连忙跪在地上,以退为进道:“陛下,恪儿一直本分,并非好男色之人。那裴氏在尚食局不思本分,常借着送餐为由对恪儿眉来眼去,臣侍想着恪儿尚未成亲,不好与男子有瓜葛,故而提点他多次,他仍不收敛。臣侍的宫人看不过,这才起了争执。”

    武皇没有理会他,反而微笑着注视风恪,问:“果真如此?”

    风恪闻言身躯一紧,却是久久不开口。

    武皇悠悠笑道:“既如此,将他赏你做通房?”

    风恪噗通一跪,满头大汗道:“儿臣不敢!”

    “那,果真如此吗?”

    风恪心中一震,她根本拿不准此刻武皇的心思,不,她从来也拿不准这位天子的心思。前不久她刚定下婚约,若现在纳个人入宫,她不知道武皇会不会动怒,会不会觉得有损颜面,她根本不敢冒这个险!

    她是挺喜欢裴自清的,可那点喜欢不足以给她揣测武皇的勇气。风恪不敢回望身后人的表情,更不敢抬头看武皇的脸色,只能咬着牙道:“果真如此!”

    说罢,她惋惜而懊悔地合上双目。

    “嗯。”武皇面色并未有太多变化,转头对皇夫道:“再选批新人补上吧。”

    身后的刘育昌闻言会意,立刻冲着殿外的侍卫一招手,几个御兵飞速进殿,将地上的几个宫人尽数抓起,毫不留情地往外拖拽。霎时间,哀嚎求饶声一片。

    从头至尾,武皇没有看下人一眼。

    眼见着这几人便要身首异处,皇夫心中不忍,阻拦道:“陛下息怒,本也不是什么大罪,况且陛下正有身孕,何不饶他们一命?”

    武皇微微一笑,淡然道:“你也不懂规矩吗?”

    这话问得皇夫脸色一白,不知如何言语。

    裴自清面如死灰,目光暗淡地任人拖拽,没有同旁人一样求饶。

    自入宫起他谨小慎微,只求吃口饱饭,攒点银钱,盼着十年八年后出宫能买起一间茅屋。他从不敢牵扯宫中贵人,避而又避,只求保命。可不曾想竟为了那亲王莫名的关注搭上性命,死于这莫须有的罪名。

    眼泪一滴滴流下,他嘴唇颤抖,却忍着不哭出声,怕惹厌了皇帝,拖累了亲人,只在心里默默哭道:我这样草芥的下人,生死只在她们一念之间,她们要我死,我哪里有活路?只可怜我的老娘,再没儿子给你送终了。娘啊,何苦生我一场!

    见这相识的几人即将殒命,风临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心,即便害怕母皇的威仪,她也还是壮着胆子阻拦道:“等一下!等一下母皇!您若气了打打他们板子就是,何苦要他们性命呢……”

    她见着武皇的目光扫过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风继没想到妹妹贸贸然张口,赶忙起身向武皇告罪,飞快道:“母亲恕罪,临儿年纪尚幼,不懂利害,冒然失言还望母亲原谅!至于这些人的处置,孩儿也以为不妥,您正怀有龙裔,见血光的事自然是越少越好,不若打他们一人二十板,罚半年月银,留他们性命以待来日补过。”

    武皇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却也不想为这点小事拂了太女面子,只烦躁地挥了下手道:“就这么办吧。”

    哪料皇太夫自觉下不来台,又不好拿武皇发作,便将矛头对着风临给武皇添堵:“慢着,旁的事太女自有处置,本宫也不便多话,但有的人总不能仗着是太女亲妹便目无尊长。那丫头平日里便少往慈安宫来,便知其不孝,而今又多次出言顶撞本宫与陛下,如此无礼,难不成就这样纵着她?”

    “那罚她抄写佛经,为父亲积福便是。”

    “陛下如此轻罚,岂不是纵狂了她?”

    一股躁火从心中窜起,武皇自来此已压抑了许久不满,前朝事多,后宫又不安宁,竟抓着这点屁事发作,仗着皇太夫的名号把自己强唤到这来听这些鸡毛蒜皮,还不满足!还要纠缠!

    武皇对皇太夫的怒火已经烧至肺腑,她猛地转身走到风临面前,似泄愤般地扬起手,重重甩了风临一巴掌。

    这耳光猝不及防,掌风迅猛,直接将风临打倒在地。殿内宫婢被此举吓得跪倒一片,大气也不敢出。

    “陛下!”皇夫急喊出声,几步飞奔到风临面前,将她挡在身后。

    风继飞快挡在她与武皇之间,作揖道:“母亲若要责罚也请责罚我,不要迁怒临儿。”

    武皇复杂地看了父女三人一眼,长呼一口气,而后扭头看向皇太夫,笑着问:“如此父亲可满意?”

    皇太夫冷着脸看她,嘴硬似地说:“佛经也不能免。”

    武皇闻言展颜一笑,眼睛盯着皇太夫道:“这是自然。”而后转向风恪道:“你起的因,也要你作个尾。”

    风恪满头大汗,道:“儿臣不解。”

    “抄经三百遍。”丢下这句话,武皇拂袖而去。

    “临儿?临儿?”皇夫没去管她们,只着急地扶着风临,唤着她的名字。

    风临呆呆地站在那,似乎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事,呆呆地举起手摸上发红的脸。好久,才从眼中滚落一滴泪珠,委屈道:“母皇打我……”

    皇夫心疼不已,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忙唤人去取药膏。

    风继在一旁将众人全部送走后,赶忙飞奔回来,同皇夫一道将风临领会内殿。

    廊下等死的一众人已然哭干了泪,都木然地跪着,却听殿中来人道:“不必杀了、不必杀了!有人求情了!”

    “不必杀了?那这些人怎么处置?”

    “太女说一道打了板子,还发还原处任职。”

    裴自清缓缓地扭过头,当意识到劫后余生的喜悦时,他忽涌上一股窒息感,大口大口地喘着空气。眼泪和鼻涕一道流下,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

    夜里风继举着灯台,仔仔细细察看风临的脸。小小的脸红了大半边,嘴角还渗着点血迹,看得她心痛不已。风继极为小心地用手指沾药膏轻轻擦拭,谁知刚一触碰风临便立刻疼得“嘶”了一声。

    风继赶忙收回手,皱眉道:“母亲怎么打得这样重……临儿稍微忍一忍好不好?御医说了,上完药膏才能好的快。”

    风临不说话,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皇夫带了晚膳进来,温声劝道:“临儿喝点汤么?父亲给你做了你喜欢的淮山排骨汤,要不要尝一尝?”

    风临点点头,只略喝了两勺便小声说“饱了”,一个人缩到被子里,不再言语。

    皇夫与风继相视一眼,都微微叹了口气。

    -

    翌日晨,尚食局的那几个人一道来了栖梧宫,一见皇夫等人便噗通跪下,都泪流满面,话也说不利索,只感谢三人的救命之恩。

    裴自清也跪在其中,泪珠不要钱地往下滚:“奴谢三位殿下救命之恩……奴……没齿难忘……”

    风临最不会应付这种场面,她有些不知所措看向身旁的姐姐和父亲,慌乱地掏出手帕递给安尉他们道:“莫要再哭了,快起来吧……既得了机会补救,以后好好做事就是了……”

    谁知这几句话说出去,几人眼泪噼里啪啦砸的更厉害,裴自清更是痛哭道:“殿下……殿下要奴做什么,奴定然竭尽全力,绝不推辞,以报殿下今日之恩……”瘦弱的少年泪如雨下,噼里啪啦地砸在地砖上。

    风继闻言若有所思,开口道:“你叫裴自清是么?”

    “是的殿下……”

    “你回尚食局也不好当差了,不如来栖梧宫的小膳房如何?”风继笑着问他。

    裴自清愣在原地,还是一旁的崔尚食推他,他才想起谢恩。

    风临奇怪姐姐为什么忽然要了这个人来做事,但姐姐总有道理,她也不多想,只对裴自清安慰道:“莫要再哭了,脸都哭花了。吾知你委屈,以后在栖梧宫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放心吧。”

    裴自清呜咽着叩首。

    翌日于紫宸殿,皇夫照例来送膳食,照看龙胎。临要走时,武皇笑着起身,伸手欲牵皇夫,却被他侧身躲开,她微微收回手,轻声询问:“南玉,你在怪朕?”

    “臣没有。”

    “不要说谎。”

    武皇上前一步,扯住他的手,迫使他正视自己,说:“你气朕打了孩子。”

    皇夫看了她一眼,终是松口道:“是。”

    “朕也不想。”她解释道,“可事情闹得如此,朕总要小惩以平……”

    皇夫摇着头打断她:“陛下,您可以罚她,但您不该亲手打她,还当着众人的面打她。孩子虽小,但有尊严。您这样待她,临儿会怎么想?”

    武皇见他真的气恼,不自觉放低了语调:“南玉,是朕欠考虑了。朕最近也不知怎么,总是脾气暴躁,许是因为有孕的缘故。你看在朕多日烦心的份上,不要再恼了,好吗?”

    皇夫不语,又抽回了手,武皇笑着再伸手握住,牢牢攥着。皇夫挣脱不开,叹了口气:“唉,陛下,您要和临儿道歉。”

    “什么?”

    “臣说,您要和临儿道歉。如果您不道歉,近日就不要再来栖梧宫了。”

    武皇无奈道:“好了南玉,明日朕便去看看她。”

    “您今夜不忙,不如现在就随臣去栖梧宫。”

    “南玉你这……”

    皇夫少见地强硬,对着轿外的宫人道:“去栖梧宫。”

    栖梧宫内,风临正躺在自己的寝殿里,风继坐在她床边给她拿冰帕子敷脸,时不时替她换洗。风临眨着眼睛攥住她的手指,小声问:“长姐,我的脸什么时候能消肿?”

    风继轻轻回答:“方才听御医说再有约六七日便好了。这几日我去跟你的老师说说,给你几天假,你好好养着就是了。”

    风临终于笑了一下,道:“那太好了,我正愁这样怎么去见人呢,现在的模样若叫宁歆见到了一准笑话我。”

    她到底是小孩子,听了不上课便高兴。风继无奈一笑,伸手将她脸上的湿帕取下来,洗了洗重新放上。

    “陛下驾到!”

    “母亲来了。”风继抬头向外望去,起身去迎,风临则一骨碌钻到被窝里,躲着不出来。

    皇夫与武皇二人相继进门,见榻上那圆鼓鼓的被子,便知是风临。武皇踱步到床前,轻声对床上的被卷说:“临儿,还疼吗?”

    被子卷也不出声,武皇不知如何哄她,转头看皇夫求助,皇夫用眼神示意她接着说,她无奈转回头,道:“临儿,朕知道你委屈,那天是……是朕的不好……”

    被子卷依旧没有动静。

    武皇无奈,转头询问风继:“御医怎么说?”风继回道:“御医说得有六七日才能好。”

    皇夫闻言微微蹙眉,眼中心疼难掩。武皇觉得有些愧疚,在风临榻前站了许久,可见她始终不露头,觉得孩子或许还未消气,便打算明日再来。

    武皇转身向门口走去,被子卷中却忽然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攥住武皇的衣袖,随后从被子里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

    “我不生您的气了。”

    武皇心中微动,目光渐渐柔和,伸手向下,牢牢地握住了那只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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