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想瞒,可消息传得太快。风临前脚出皇城,后脚栖梧宫便知道了。

    当夜皇夫不顾病体来到了紫宸殿,没有行礼,没有客套,直接开口道:“她究竟犯了什么错,竟惹得你将她连夜赶出皇城?!”

    武皇屏退众人,走上前来,伸手想暖一暖他的手,却被皇夫一把甩开。武皇也不恼,低着头道:“朕有朕的打算,总之不会害她。你大可放心。”

    “放心?”皇夫听了这话不由得冷笑,“你做了这样的事,叫我放心?告诉我,我要怎么放心?”

    “朕派人去守着她了。”

    “是监视吧!”

    武皇一阵沉默。

    皇夫看着她,目光满是难过,道:“我原本不打算这样想你的,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样想。自打临儿归宫后,你待她便不似从前,对从前亲近继儿的人也不留情面,几个月来你杀了多少人?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是想清洗朝堂么?”

    武皇凤眸低垂,良久才开口:“朕……有朕的打算。”

    皇夫冷笑一声,眼中满是失望:“呵……又是这一套……你想像从前那样打发我,但如今我不想再配合你了。我只问你一句,你打算把临儿怎么办?”

    武皇道:“她是朕的嫡女,朕本就是将她当做皇储的候选看待的。而今这样的局面,朕的心中其实对她给予厚望,磨砺她也是为了她好,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有些羁傲。”

    皇夫听了这话并没有高兴,反而面寒如冰。他转身背对武皇,来回走了两步,突然挥袖将桌上物全扫到了地上。

    伴随着瓷器碎裂、器皿摔落的杂声,皇夫怒吼道:“胡扯!!”

    武皇站在一旁看着他,低声道:“南玉……”

    皇夫踩过碎瓷片走到她面前,冷声问:“你说的话,你自己信不信?”

    “南玉,我……”武皇伸手想去拉他,却被他急忙避开,“别碰我!”

    皇夫后退了一步,看着她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武皇只觉心中一阵刺痛,忍不住蹙眉看他,目光像从他的脸上寻到一丝波动的情绪,但他的脸上只有冰凉的失望。

    皇夫道:“我只要一句实话,如果临儿此后永居封地,你愿不愿意放过她。”

    武皇苦笑道:“这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朕。”

    “呵……陛下,我的好陛下……”皇夫别过脸,望着远处跳跃的灯火,眼眶微酸,“我究竟在期待些什么……我是臣,臣在陛下心里从来算不得什么。怎么会指望凭几句话改变陛下的心意……”

    他低头露出一个落寞的微笑,武皇心中微痛,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他打断:“陛下,今晚臣失礼了。臣不敢请求恕罪,惩罚与否全在陛下,臣甘愿领受。臣还有最后一句话,陛下只当个笑话听听……”

    皇夫微微停顿,冷声道:“臣已失去一个女儿,绝不可再失去另一个。来日还请陛下善待臣的女儿,不然,臣绝不会原谅陛下。”

    这话细究起来没有实质的威胁,可武皇看着他微寒的眸光,心中却莫名恐慌起来,似乎眼前人真要做什么绝情的事,令她心中闷痛不止。

    直至皇夫离去多时,武皇仍站在那一地碎瓷面前。

    -

    宣文十六年腊月,皇长子风德宜远嫁陈国。

    离京那日,风德宜执意让仪队路过定安王府。震耳的礼乐声响彻那条寂寥的街,连驻守在府门处的士兵都忍不住侧目观望。

    沉重的大门紧闭,王府的高墙冰冷巍峨,从外面窥不到一点内情。

    风德宜不知道风临有没有听到,但他心里只当她听到了。听了喜乐,也算送过自己。

    将走过时,隔着层层门户和人群,风德宜探出头,对着那紧闭的王府喊道:“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别死在里面了——”

    礼乐轰鸣,不知王府内有没有回应。他也无从确认了。

    喜庆的仪队消失在街尾,带走了那个嘴硬心热的男子。今生难再相见。

    关禁闭的大半日子里,王府内只有风临一人。每半月有人定期送食材、衣物,送到便出,不做交谈。

    宫内寒江等宫人不允许来伺候,旁人也不允许来探望,就连送的衣物也需层层上报,里里外外检查一遍。

    不变的唯有定安王府外的禁军,终日围得铁桶一般。别说入内探望,外人只是稍靠近几步,都会被禁军殴走。

    定安王府变成一座孤岛,与世隔绝,谁也不知风临到底如何。

    这样的举动惹得朝臣们暗中揣测不停。京中也流言纷纷,都道:“上厌弃定安王。”

    风临人如被囚,曾经与懿明太女、定安王交好的世家、臣子,过的也不大如意。

    细算起来,自先太女死后,唯二过得愈来愈得意的只有缙王风恪,和她背后的刘家。

    无论朝局如何变化,沉默的定安王府始终静静伫立在凤鸣大街,凭风吹雪淋,也不改变一丝一毫。何时看,何时是那副模样。

    可时光照旧随日月流逝,无论建筑是否动容。

    风临就在那冰冷寂静的王府,度过了她十三岁的生日。

    在一片寂寥中,迎来了宣文十七年。

    生辰那日,子徽仪偷偷来看过她。

    使了大笔银子,又搭上一顿好酒菜,他才换来站在王府东墙处的两刻钟。

    子徽仪去时问那些看守的士兵:“准么?”

    她们都笑道:“你放心去。那定安王常在东面那块儿劈柴练拳,说不准就能碰到。”

    子徽仪微愣,道:“劈柴?殿下么?”

    “是啊。府里除了定安王也没旁的人,她总要干的”

    他低下头,没有说话。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坠得沉甸甸的疼。

    不知不觉他独自来到了东墙,站在墙根处,他踮起脚,唤道:“殿下?”

    侧耳静听,墙内似乎没有声音。

    子徽仪又道:“殿下,您在吗?”

    再听,里面还是没有响动。

    子徽仪站在那儿喊了两刻钟,都没有得到回应。远处已有士兵对他招手,示意要换班了。子徽仪不得已,只得在对方的催促下离开。临走前,他还是对着冷冰冰的墙说了一句:“殿下,生辰快乐。”

    走时他似乎听到了身后有树枝轻刮的声音,似是而非,他也不清楚。

    他是借着年节回府的借口出宫的,晚上自然也要回到相府中。

    夜里吃完饭,子徽仪散着发坐在窗前,心中难掩失望。

    他其实真的很想见见殿下,哪怕是听听声音也好。许久未见,他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是瘦了还是胖了?

    她自己一个人在王府住得惯么,一个人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想家?

    她的伤呢,还痛么?

    她一个人过生辰,会难过么?

    不能想,一想便收不住,没有尾。

    子徽仪独对幽灯,蹙眉微叹。千丝万缕愁不尽,天光大亮,又是一夜无眠。

    子徽仪过得不踏实,宫中今岁的年节过得也不算热闹。

    栖梧宫冷清不必说,白绸未撤,瞧不出一点年味。就连宫宴皇夫也称病不往,晾着武皇一人独坐高台。

    武皇意料之中,为皇夫解释几句也不再提。只是她没想到夜里去栖梧宫,也会吃闭门羹。任凭她在外等多久,皇夫就是称病不起,后来竟直接熄了灯,是打定主意不见了。

    武皇在外吹了许久的冷风也没等到皇夫心软,她自知理亏,也并不气恼,想着明日再来,他总不会不见自己。

    可明日又明日,直到春暖雪消,皇夫没再见过武皇。

    在一日日的沉默中,宫中权柄渐移。

    皇夫深居简出,不再理六宫事。那栖梧宫的门如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所有的欢欣。春暖花开,莺声燕语都是旁人的,他们只有寂寥。

    风依云好歹有子徽仪作伴,也可以常去学院读书识友。可皇夫一个人苦熬,没有人能陪他。白日里为风临挂心,夜里为风继垂泪,一日复一日,皇夫独坐窗下守着那仅存的一点点回忆疗伤,看不到窗外的红花绿树,春夏变迁。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乏味得有些可笑。

    夏去冬来,细雨化落雪,宣文十七年迎来了尾声。皇夫有时病着,看窗外也恍惚,似乎去年的雪还没化,今年的雪又来了。

    日子太过枯燥,他有时分不清年月。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抚皇夫,正月前,武皇终于下旨解了风临的禁闭。

    至此,风临已在王府关了整整一年。

    一年,没人知道她怎么过的。

    定安王府前禁军撤走大半,一下子空荡荡,倒叫人有些不习惯。来迎风临的人很少,皇夫身子不好未能出皇城,府前只站着子徽仪、风依云与子家的几位人,丞相未来,但子敏文却到了。宗亲之中只来了郡王风安澜。

    说起来不过寥寥四五人,实在冷清得很。这也难怪,风临已非昨日的定安王了。

    而今失宠,趋炎附势者落井下石,明哲保身者避之不及,点头之交何苦蹚浑水?至于亲朋挚友,长姐横死,二哥远嫁,挚友流放,朋友失踪的失踪,离京的离京,其余表面宗亲,不提也罢。

    仅剩的几个亲近之人都来了,也算是勉强挽回了这惨淡的欢迎仪式,使场面不至于太难看。

    等了一会儿,风依云上前询问:“旨意不是今日吗?人怎么还不出来?”

    还未等士兵作答,紧闭的府门传来沉重的拖移声,几人目光登时聚集,府内的阴影里出来了两名侍卫,右手握着剑,左手拎着一些小行李,面色很是难看,时不时往后瞥一眼,意味深长。

    随着侍卫目光望去,阴影之中走出了一位瘦削的少女,穿着一身白衣,周身散着一股沉静的寒气。

    她的衣衫朴素,穿得简单,但也算整整齐齐,说得上利落。面上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妆。那头长发只随意扎了个马尾,长长地垂在背后,头上只用了根白绸系住,旁的装饰一点也无。

    远远望去,她如一只清雪雕成的白凤,带着长久独处的疏离,沉静而素丽,散着沁脾的冷香,只一闻,便觉肺腑微凉。

    这从头素到脚的打扮令几人微惊,这与印象中那位明丽华美的小亲王相差甚远,使得几人都没先开口叫人。

    不过细细一想,几人也都理解了,她自小娇生惯养,哪会穿戴梳头,独自在府中自然没法装扮。

    风依云几步迎上前,站在她面前道:“姐姐,你怎么样?还好么?一年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

    风临顶着清晨的阳光看着眼前的弟弟,微微眯起眼。一年没有与人交谈,她迫切的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无从讲起,只好道:“没有,府里只我自己,谁会欺负我?”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子徽仪忍不住几步跑上石阶,站在她面前不远处,激动地唤了声:“殿下……”

    这一声殿下叫出,后面的话却无端卡住,他将昨夜打好的腹稿忘了干净,只直直看着风临的凤眸。

    风临慢慢走下台阶,站定在他面前,轻轻一笑:“你长高了许多,而今我要仰头看你了。”

    子徽仪喉头一涩,未能接话。

    风临伸手想拉他,终究还是忍住了,轻声道:“走吧。”

    说罢他们一道下了台阶,走到几人近前。风临有些生涩地笑了下,开口道:“劳烦你们来接我。”

    风安澜笑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我理应来见的。”

    子敏文没能笑出来,她的面容没比风临好看多少,脸上顶着大黑眼袋,一脸心力交瘁的模样,只冲着她点点头:“出来就好。走吧,一起去吃些好的,我请你。”

    风临点点头,随她上了轿子。

    见众人上轿,风安澜却告辞了,只说来见风临无恙便放了心,又将带了的礼品一道塞了过去,便利落离开。

    风临对她道谢,她也只是笑笑。

    到了轿上,四个人大眼瞪小眼。

    子敏文有些无奈地开口:“这轿子并不大,坐四个人你们不觉得挤吗?”

    风依云不假思索:“堂姐说的极是,确实有些挤了,劳烦堂姐下去坐另一顶了。”

    子敏文怒道:“这是我的轿子。”

    风依云微微一笑,当做耳旁风,全然没有下去的打算。子徽仪察觉她的目光,未等其开口便道:“我不。”

    子敏文更不想下,风临叹了口气道:“就这么坐着吧……”

    沉默片刻,风临抬头望向对面的两位少年,最后目光落在风依云身上:“父亲他……近来如何?”

    “挺好的。”许是觉得这话说服力不强,风依云又接了一句,“虽然虚弱,但比先前好太多。日日都进滋补之物,气色已有了回转。呕血也止住了。”

    风临眼前闪过皇夫那头枯败的头发,心中微痛。她低下头,对弟弟说:“这一年你一人在宫里照顾父亲,受了不少累吧,辛苦了……”

    淡淡的话,藏着一份歉意,微红了风依云的眼,他也没否认,扬头道:“知道就好,你出来了好好替我,让我多歇几日。”

    “嗯。”

    风临没忍住,悄悄看了子徽仪好几眼。

    他长得更清丽了,许是长个的缘故,人也变得纤细修长,少了几分稚气,但仍是一副少年模样,只是出落得更加动人,原本圆鼓鼓的脸也有了清晰的线条,添了许多清皓之气。

    他原本就是个天仙似的美人,越大,身上那种清仙一般的气质便越显露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着霜露的寒气。一眼望见,便再难挪开目光。

    你过得怎么样?这一年发生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去了什么地方?

    风临一连串的话憋在心里,却问不出口。

    而今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形,这一年的幽禁把她关得明明白白,她大把闲暇的时间,无可选择地用于胡思乱想上。

    这样长的时间,足够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再是以前的定安王了,她现在实非良配。

    花街游马的定安王可以开口许诺,可幽禁失恩的风临有什么底气去招惹清白的公子?

    哪怕下一秒子徽仪脸一抹,失忆一般把旧时情愫一笔勾销,她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在这样的心态下,风临到底没开口,转头看向了子敏文,同她谈起这一年大小事,越讲心越凉。

    子家立场特殊,原本身为皇亲,又拥护懿明太女,地位稳固。而今接连失了皇夫与懿明太女两大助力,连剩下的定安王也遭幽禁,不免风雨骤降。子丞相不得已,提早将子敏文送入了官场。

    朝中而今不少人视风恪为下任皇储,皆有逢迎之意,当初缙王不过短短两月,便羽翼大丰。

    不少曾被懿明太女打压的党派转而直接投入缙王门下,缙王也有意拉拢,也不知是否得了授意,这群人纳给缙王的投名状,便是找丞相、太傅之流的麻烦。

    子丞相是个硬朗的人,虽然疲于应付,但好歹撑得住,魏太傅就不行了,她已六十,又痛失爱徒,被打击得卧床不起,神志混沌,时常呓语,清醒的时候是越来越少,健忘一日胜过一日,已是难理政事。于两月前告老归乡了。

    原懿明太女交好的裴家此时选择了明哲保身,裴大人机敏,在缙王势头起之前挂个闲职,称病远赴江南修养,把长女裴怀南推上来,领了南方的差事早早离了京。

    闻人言卿与家中大吵一架后独自从去了吴城,此后便了无音讯。据传闻说有人见她跌落山崖,闻人家闻讯立刻派人去寻,可都没有结果。算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闻人家了一位出息的后辈,又是老清流了,此时选择远离权利斗争也无可厚非。

    这一年的消息风临越听眉头越皱,当听到意料之中的缙王势大后,风临还是没能缄口,用一种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感慨的语气道:“三姐多病,这一年倒是好了不少。”

    子敏文随之一笑,笑得有些凄凉。

    风临抬手轻掀车窗,道:“这附近就有食铺,就近吃一口吧。”

    子敏文移过头看,见只是街边小铺,道:“这能行么?”

    风临目光淡淡,道:“可以。我真的有点饿了。”

    车驾悠悠在一处二层包铺停住,几人下了车,于二楼坐定,子敏文派了两个仆人守着。

    风依云大手一挥点了许多,风临原本呆呆坐着发愣,也被他拽过来点了不少。

    等上菜时,风依云问:“姐,你在王府这一年到底过得怎么样?你不说我根本不放心啊,那些禁军真的没有为难你?”

    一连串话连珠炮一般滚出来,子徽仪听得手微微一顿,他也挂心得不行,却顾忌风临情绪,不敢贸然开口。

    风临想着说说也无妨,便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她们不入府,不会为难我。”

    风依云道:“那你怎么瘦成这样?莫不是骗我?”

    听了这话,风临反而笑了,说:“其实这是我无用。本来以为自己挺厉害,被丢到那才知道自己其实就那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小笼包,道:“衣服不会穿,发式不会梳,连饭也不会做,人自然要瘦些。哈……你如果吃过我做的饭,你也得瘦。”

    风依云一阵沉默,默默与子徽仪对视了一眼。

    风临道:“说实话,我每日最头疼的便是吃饭。开始还妄想色香味俱全,后来看着自己做出来那些东西,哪还顾得上别的?只求做熟就行。像样的饭,我真是一年都没吃到一顿了。”

    她应是没说假话,待菜上完,她立刻便风卷残云般开始进食。不过眨眼的功夫,她面前的两屉包子便无影无踪。

    一只素手轻轻推来一盘包子,风临抬头,见子徽仪对她轻笑:“先吃我的吧殿下。我再点。”

    风临没有推辞,她也确实饿了,闷头吃了起来。子敏文见状,连忙叫来小厮又加了许多。

    终于她吃噎了,抱着汤猛喝一口,好歹顺好了。

    子徽仪见她放下碗,自然而然递上一块丝帕,伸手递去,对面却迟迟未接。他不由得一愣,轻轻把丝帕放在她的面前。

    风临低头看着这丝帕,没有拿,神色落寞说:“公子,而今还是要避嫌的好。”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只问,为什么。

    风临没有抬头,轻声道:“而今我不似从前。”

    风依云和子敏文听了具是一愣,这话何意?

    子徽仪静静看着她,开口却提了另一件事:“殿下,先前您对我说的话还算数吗?”

    先前对他说的话?风临一瞬疑惑,在抬头看到那双清明的眼眸后立刻便了然了。

    那是一年前的月夜,悲剧还未上演的那最后一段时光,她对子徽仪说的话。

    回忆涌上心头,风临一时语塞。

    子徽仪静静看着她,道:“还算数吗,殿下。”

    还算数吗?还敢算数吗?风临的两瓣唇在一瞬间失了力气,不能作答。

    当时幼稚,以为未来可期,前途灿烂,凭着一腔愚蠢的勇气许下了这样的诺言,而今她被冷水浇了个透,如何作答。

    许久未有答复,风依云与子敏文都有些尴尬,转过头装作听不到的模样。风依云心中暗暗恼火,恨不得一碗馄饨拍到她头上。

    风临呆望着子徽仪,看着眼前少年的背虽然挺得笔直,可神色落寞却如同被抛弃的家犬,满是委屈,叫人不忍心多看。

    风临几乎是下意识垂下了头逃避,没出息地把目光尽数倾泄在眼前的汤里。她想说是,可对着那样一双眼睛,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终于,她咬紧了牙,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我不是从前了,你不怕我连累了你吗?”

    耳边飘来他的话:“在我眼中,殿下就是殿下,从前还是现在都无分别。”

    “殿下,到底还算不算数?”

    这已不是一句疑问,那声调低得近乎恳求。

    风临眼前的汤突然起了波澜,汤中的人影碎成一片。

    她听到自己咬着牙回答:“算数,都算数。”

    这五个字不是戏言,短短的五个字要下多大的决心,只有风临自己清楚。

    -

    一顿饭毕,几人坐上了车驾打道回府。子敏文不能进皇城,就此与他们分别。

    临走前她忽然拉住风临,塞给她一个小锦袋,风临一颠,听到那珠圆轻碰之声,便知这是一袋珍珠。她连忙拦住子敏文道:“堂姐,风临还未落拓至此。”

    子敏文却推开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眼神疲惫,话语却轻柔:“以备不时之需,不要推脱。大家都不容易,也最知彼此难处。回宫照顾好自己,凡事莫要太逞强。”

    车马远去,风临手握那一袋珍珠,久久不言。

    回到宫中,风临见到站在栖梧宫门口张望的皇夫,心头一酸,跳下轿辇,一路跑着奔向皇夫的怀抱,颤声道:“父亲,叫你担心了,都是我不好……”

    皇夫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没有不好的,临儿,这一年委屈你了,父亲知道……”

    身侧的寒江与白苏早已泪汪汪,绕着风临一左一右,眼神不住打量,恨不得连头发丝少几根都数出来。

    风临搂着这瘦削的身体,眼里泛起泪意。

    几人入殿坐下,都围着观察风临的变化。

    皇夫看着风临,一下子便注意到她手上多出的那些细小的伤口,心疼道:“自己在那,吃了不少苦吧。”

    “也算不得什么苦,就是原先太娇惯了,练练也是好事。”风临挤出笑容,生怕皇夫忧心。

    “在我面前,不需要装。”皇夫一眼看穿,轻声道,“自己一个人在那,怕不怕?有什么委屈,你可以同我说,同我骂。我把人都遣出去了,你不需要顾忌。”

    “也没什么委屈的啊,就是孤单点,这也是难免的。就是做饭的时候费劲,女儿可能没有做饭的天赋,那饭都不能入口。再就是中秋那几天我想吃月饼,可那禁军死板,不肯给我送,着实把我气了一通……

    再也没什么委屈了,我本来以为很快就能回家,没想到到了春节也没放我,还以为过年了,陛下能放我出来几天……你们今年怎么过的呀?有没有剪窗花?我自己在那,也没红纸,就在心里描了一个……”

    起先风临还能维持笑容,三五句话下来,笑容便越来越勉强,直到皇夫轻轻用手抚摸她的头,似安慰一般,她再也撑不住,本来上扬的嘴角憋了下去,问出了她绕在心头一年的问题:“父亲,母皇为何不喜欢我了……”

    “没有,她没有不喜欢你,只是突然失去继儿,她有些失了分寸,不知道如何面对你。”皇夫起身搂住风临,轻声道,“不会不喜欢你。让你自己在那一年,是父亲不好,委屈你了临儿。你坚持了一年,真的很厉害……”

    风临把头埋在皇夫衣袍中,把眼角涌出的泪藏在里面,啜泣道:“父亲,我好想你,好想大家……我在那的每一天都想回家……”

    皇夫搂着她,面露难过道:“我也很想你……”

    可惜这样的温情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御前的人不合时宜出现在了栖梧宫。

    风临万般不情愿,也推辞不得,只好跟着人去了紫宸殿。

    那日,武皇屏退众人,与风临独处,不过片刻便结束了谈话。具体讲了什么,只有二人知晓。

    当夜一道圣旨降下,把风临送去了北方。

    -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伴随着碗碟破裂之声,直直砸向武皇的耳朵。皇夫双手撑着桌子,身躯大幅度颤抖,他如今的病体经不住大怒,抖得像秋日的落叶。

    尽管气的发狂,几乎失去了理智,皇夫也只是把手边碗碟扫落在自己面前的地砖,半片也没有飞到武皇那里,这种接近本能的温柔此刻刺进武皇的眼中,微痛。

    “说话!回答我!”

    武皇终于开口:“朕……朕自有考量。”

    “你……”皇夫气极,却也骂不出混蛋放屁这样的话,捂着心口道:“风迎,你真的……无可救药!”

    此话一出,殿内留守的宫人及御前的人皆是面色一惊,扑通扑通跪倒一片,连恕罪都不敢喊。连着风临与风依云也是心中一惊,跪在地上。

    直呼皇帝姓名,大不敬。

    可武皇面色无波无澜,带着些许叹息开了口:“你们都出去吧。”

    风临与风依云不敢走远,站在殿门外守着,生怕出什么岔子。

    皇夫瞧着武皇,嘲讽一笑:“怎么?陛下与臣而今还需要留这种颜面吗?”

    武皇不出声,与皇夫面对面站着。

    皇夫道:“你怎么不说话?是心中有愧,还是不屑解释?一道圣旨把她打发到北边去参军,你嫌失去一个女儿还不够是不是?说话啊!”

    见对面人仍是不语,皇夫惨淡一笑:“临儿问我,为什么你不喜欢她了,我当时心惊,怕孩子难过,一味否认……可这不怪临儿多想,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对她的半点疼惜!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当真全为了你的春秋大业后继有人?未免太过了!你就不怕临儿上了战场出什么闪失吗?!”

    最后一句话刺进武皇耳朵,引得她一阵皱眉:“朕会派人保护她,不会有事的,朕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皇夫突然暴怒,苍白的手狠狠击到桌面,“继儿当初巡军,说的是十全十稳,她回来了吗?!现在临儿去的可是战场,比巡军更凶险,你要怎么保证?!”

    武皇不语,桌面上粘稠的菜汤沿着边缘滴下,发出含糊不清的滴答声,皇夫长呼一口气,眼中是抹不去的疲惫,他望着桌面精心准备的菜肴,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好好一顿团圆饭,全被你毁了。”

    武皇心头一紧,正欲说些什么,只听得皇夫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风临与风依云在殿外守着听不清里面对话,见武皇面色极阴沉走了出来,略一迟疑,还是行了礼。

    风临没有多言语,倒是风依云鼓起了勇气,上前一步问:“母皇,为何?”

    武皇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作答,大步离去。

    风依云垂着头,看不清脸色。

    风临叹气,轻拍弟弟的后背道:“无妨的。”

    凌寒殿内,寒江与白苏似两个陀螺一般飞快给风临收拾行装,平康在一旁仔细检查,生怕有所遗漏。

    动作间,寒江面色沉沉,皱眉不展。白苏则是忍不住落泪,眼泪珠子断了线,噼里啪啦砸在指尖。唯有平康还算平静,可神色也冷得吓人。

    风临轻轻踏进屋内,望着几人。

    寒江最先停下了手,上前道:“殿下,带我去吧。”

    风临不语。

    白苏也迎了上去,抱着手中的衣物哭道:“殿下,也带我去吧!别自己一个人去那地方,这一年你不知奴婢怎么过的……再叫您自己跑那么远,奴婢怎么放心的下!”

    平康想张口,却无可说的,只沉着脸站在一边。他是内侍,不能出皇城。

    风临沉默了许久,道:“寒江,你留下。”

    寒江惨声问:“为何?”

    风临道:“父亲身边不可无人照料,文雁年纪渐大,吾不放心,依云在宫中,也需有个可靠的人指点。吾身边的人,只有你和平康最聪敏周到,吾私心,希望你能留在宫中,替吾照看。”

    寒江白着脸:“奴婢能拒绝吗?”

    “不能。”风临沉声道,“拜托你了,寒江。”

    “遵命。”寒江合目行礼,两颗泪滚了下来。

    风临沉默着转身,去了内殿。一年未归,殿中陈设一如从前,分毫未改。

    她默默走到一面墙前,墙上悬着一把白金流光的长剑,即使经过打磨修缮,风临仍能闻到剑鞘之中散出的血气。

    驻立许久,她终还是取下了这把君子冠。

    -

    离宫之时,风临去御马苑牵赤风,骑马往北皇城去,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呼喊:“殿下!”

    不需回头,她就知道是谁。

    子徽仪手中攥着几根东西跑来,雪白的衣袖飞舞,如一只银蝶行在宫道之上。

    他的脸上满是急切,心中有无数问题。

    为什么突然要走?他等了她一年,这才刚刚见到,又要说再见?

    这一别又何年能再相见?

    他还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他这一年读了许多书,学做了针绣,还仿了她的字。只要一想她,他就临字,不知不觉已经临了三四沓。虽然不喜那裴自清,可他还是谦虚请教,学了几道她爱吃的菜,本打算明日就做给她吃的。

    为什么又要走?

    他终于跑到她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多言,只抬手递上了他做的几根抹额。精巧的绣工,每一根都嵌了许多金玉宝石,明闪闪的,就像他心中那位光灿灿的姑娘。

    风临没有推辞,大方接过,看着手中红黑白三条抹额,对他说:“多谢。”

    子徽仪问:“殿下何时归?”

    风临道:“我不知。”

    他道:“我等您,请早些回来。”

    她道:“我尽我所能,若不能……公子之才貌,定然可寻到比风临更好的。”

    子徽仪目光坚定:“殿下不会真这样想的。”

    风临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道:“我的确不想,所以方才的话是骗你的。如果敢寻旁人,我定把你们吊起来打。”

    沉默了片刻,风临向两旁望去,见殿中人缓缓出来,她沉下了心,收起了笑脸,郑重对子徽仪开口:“此行不知归期,望公子保重。”

    子徽仪长袖一甩,恭恭敬敬跪地,对着风临行了一礼:“身虽不能同往,但寄我心北去,随殿下同淋雪雨。天高路远,殿下珍重。”

    风临看着子徽仪,将三根抹额珍视地揣入怀中,迎上皇夫,大步往宫外走去。

    宫门前,长发灰白的皇夫站在风中,目光戚戚。

    风临翻身下马,冲着皇夫扑通跪下,行大礼道:“女儿此去不知何时归来,万望父亲保重自身,勤加餐,常补养,勿要为女儿忧心。女儿不肖,日后未能于父亲身边尽孝,还望……还望父亲不要怪罪。”

    皇夫眼含泪意,颤声道:“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是好孩子,从来都是,我何曾怪过你?你去了,不要挂心我,只管保重自己。为父不盼你建功立业,只盼我的女儿能平平安安回来……”

    风临跪在地上,忍不住哽咽。

    风依云看着风临腰间的君子冠,忽然止不住哭泣,跑上前拽着她的衣袖道:“一定要回来,你和我保证!”

    风临抬头看他,道:“我尽我的全力。依云,我走了,父亲又要靠你一人照看……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

    风依云泪眼朦胧,低头抹泪。

    远处龙驾依仗飞舞,渐渐逼近。

    武皇终归还是来看了她一眼,母女二人相顾无言,眼神交汇,一片静默。

    风恪与风和、风离也来送行,三人的表情各不相同,风恪挂着淡淡的笑意,说了许多关切的话语。风和风离则是摇着小手说了再见。

    出皇城前的最后一刻,风临还在回望。

    看着皇夫瘦削的身影越变越小,风临终于忍不住高喊:“父亲!多吃些饭!你看你瘦的,我都望不到了!!”

    远远地传来一声应和,那声音飘忽不定,被风吹散大半,风临眼前模糊一片,听不清了。

    浓情咸泪,不过黑墨两行。千言万语,化作史官轻轻一笔:

    宣文十八年春,上恶定安王,遣其离京赴北,以士卒从军,患平乃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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