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房内,宁韶独自倚在榻的角落,脑袋无力歪向左侧,一双眼望着空中,无甚光彩,整个人似断了线的人偶,不知给谁丢在这角落。

    也辨不清过了多久,他听到帐门被人掀起,进来一个人。他似浑不在意,连眼都没挪一下,照旧待在那儿,直到进来的人说了句话:“怎么不点灯?”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才挪过眼,看向走近的闻人言卿。

    他没说话,闻人言卿也习惯了,放下手中的食盒,掀开帷帽,自己开口道:“明晚我们要走,回华京,你今天收拾下东西吧?”

    说到回华京时,她的声音微有波动,一丝难察的期盼隐藏其中。或许在内心深处,漂泊多年的孩子也思念曾予她苦乐的第二故乡。

    然而这份期盼并没有传给宁韶,与闻人言卿不同,宁韶是生于华京长于华京的人,他对此地的情感,应比她浓厚才是。

    可在听到终于能回华京时,宁韶并没有什么喜悦,准确的说,闻人言卿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半点波澜。

    静了许久,闻人言卿小声询问:“你不收拾东西吗?”

    他终于说话了:“没什么可收拾的。”

    “嗯……嗯……”闻人言卿对待他时,总是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哪句话刺激了他,他不愿讲,她也不多言,只把食盒打开,说:“来吃点东西吧?”

    宁韶倚坐在原处,动也没动,眼睛也灰暗地望着空中,不答她的问,只说了一句话:“她不认我。”

    “什么?”闻人言卿端碟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

    “她不认我。”

    宁韶靠在角落里,喃喃重复道:“她不认我。她嫌我脏。”

    闻人言卿的心就被这几句话揪起来了。

    她有点慌张地放下手中的食碟,站在桌边安慰说:“不会……不会……她怎么会那样想——”

    谁料宁韶忽转过脸,盯着她说:“你认出她了。是她告诉你的?”

    闻人言卿刚要张口,却见宁韶又别过了脸,“她连你都认,却不认我。”

    闻人言卿忙道:“你真是想错了,我认出她不是她和我说的,她现下不和你相认,也绝不是什么嫌弃,她而今身份不便,或有她的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宁韶嗤笑一声,自嘲道,“不过是不想认一个花柳之地的贱货做弟弟罢了。”

    “你怎么又这样讲自己!”闻人言卿皱眉道。

    宁韶并不理她,喃喃自语:“也是……自己的弟弟被人卖到花楼,人尽可妻,还曾为仇家所辱……这样丢人现眼的弟弟,若换做我,我也是不认的。”

    他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抬手飞快抹去眼角的泪,“我原是该死的,可我到底活到了现在。给人救过来时,我也怨过恨过,只道苍天苛我太过,连一个痛快都不肯舍我……

    可熬着熬着,我也不怨它了,我想着老天做事总是有原因的,它不叫我死,定是可怜我的爹娘……”

    宁韶长叹一声,强作笑颜道:“我爹娘可怜啊,正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却给流放到苦寒之地;该是享天伦之乐的岁数,却死了一个女儿,死了一个外孙……这已叫他们肝肠寸断,我这个儿子虽已为残花败柳,可若也不声不响死了,他们会哭的。”

    他抬起手又擦了一下眼,侧头漫无目的地望着眼前的昏暗,强笑道:“我想再见他们一眼……爹,娘,二姐,和我,我们活着的四个人……我想再和他们见一面,吃一次团圆饭……”

    “可是我忘了,我现在这幅身子已不配和他们共坐一个饭桌,因为……因为……”

    宁韶哽咽住了,凄惨地在角落抬起手,泪眼看着自己的皮肉,吐出了最自伤的话:“因为我太脏了……”

    “脏到……连我的姐姐也不愿认我……”

    “不!不是!”闻人言卿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他的手,悲伤道,“不是这样的……不要这样讲……世事之重,人身难担,岂可视罪于苦民?

    我视君如花池净莲,珍之重之,望君万勿自伤。”

    宁韶看向她,一时万千酸楚涌上心头,泪如雨下,再道不出一句话。

    -

    月色淡薄,凄寒萧瑟。

    亲王帐外,宁歆一身药味,蹲在暗处,看着自己的脚尖发愣。

    即使心绪低落,她也依旧敏锐,自百步外便听闻有人靠近,只是她没理会,直到那轻而细的脚步停在自己眼前,她才抬起头上看。

    她就这样看到了闻人言卿那双泛红的眼,闻人言卿也盯着她,秀眉紧蹙,她似是有很大的怒气,连那颗湛蓝的坠子都似被狂风席卷,耳边蓝光闪烁,摇摆得厉害。

    宁歆看到闻人言卿并不意外,但她确实没料到闻人言卿这幅表情,心里是有点奇怪,不过她不太在意,所以便像哑巴一样沉默,等对方开口。

    闻人言卿看着她道:“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宁歆眼眸一暗,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算是表示知道了。

    拳头攥紧了两分,闻人言卿继续问:“你不去见下他么?”

    宁歆低着头,低得很深,好像那头抬不起来了,跟个罪人一样。她低了太久,久到闻人言卿都怀疑她没听见问话时,她才微微动起,摇了一下头。

    站着的人登时就恼了。

    闻人言卿是个文绉绉的人,发火时也很有涵养,鲜少骂什么粗俗之语,她也不太会。即便是气急了恨极了,也不过是脱口现作篇讨贼文,引经据典,仍不失文人风度。

    但此时此刻,她觉得那样有涵养的方式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情绪,可她不会骂腌臜话,但她又憋不下这口气。

    于是,在慎重思考后,瘦弱纤细的闻人言卿选择对自幼习武横行杀场的宁歆,举起了拳头。

    宁歆着实没料到她敢打自己,这一拳自头上而来,结结实实捶在了脑袋上,直接给宁歆打得坐地上了。

    宁歆仰起头,瞪大眼睛看着闻人言卿,无声地质问她。

    “为什么打你?”闻人言卿忍着手疼怒道,“你说我为什么打你!你……你知不知道他认出你了?”

    宁歆瞠目结舌,心顿时如密鼓跳起,忐忑道:“他认出我了?怎么会……不会的、我没有摘过面罩,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是他亲姐,你们一母同胞、双生降世,他除非瞎了眼才认不出你!”

    “啊……”宁歆张着嘴说不出话,她本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还在暗自伤怀,哪想到早给人认了出来。如今知晓自己不来相认,弟弟必然伤心至极,如何再肯原谅她?

    她只觉搞砸了一切,脑中嗡嗡作响,呆坐于地。

    见她这幅做派闻人言卿便生恼,上前扯她胳膊道:“走,跟我去见他。”

    宁歆被她拉着站起来,扯着走了两步,低着头似是下了决心,一把甩开手道:“我不去。”

    闻人言卿不可置信回头:“你说什么?”

    “我不去。”宁歆把脸扭到一边,看也不看她。

    “你……你……”闻人言卿使劲一挥袖,冲上去拽着她衣领道,“你为何说出如此狠心的话?你知不知道……你不认他,伤透了他的心,叫他以为你嫌弃他!不愿再认他做弟弟!”

    “我没有!”宁歆脱口否认,不想闻人言卿以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和我说有何用!和他说!”

    宁韶眼瞳一颤,双目微红,分明是难过,却仍扭过头说:“我不去……你们……一路平安。”

    闻人言卿怒不可遏,拽着她说:“我实不知你为何作此扭捏之态!姐弟重逢,难道不是幸事?为何非要搞成如今这难堪局面!

    你只走到他面前,叫一声弟弟,就这么难吗?就这么难吗?!”

    “难!!”宁歆自胸膛爆发出一句悲吼,抬手抓着闻人言卿的手,拼命挣脱。可笑的是,宁歆的力气分明比她大,此刻却挣不开这双纤细的手。

    她越挣眼睛越模糊,嘴里一遍遍重复,“不去……不去……”

    闻人言卿也固执不肯放手。

    风临饮药久久难眠,听见外头有争吵声,赶忙披衣而出,出来时,正见二人撕扯。

    她两步闪过去,眼神命令一旁的赶来的江墨恒退下,自己则飞快来到二人面前,一把抓住宁歆脖领,将她扯到自己身后。

    分开二人,风临各看了一眼,忍着头疼问:“怎么回事?”

    宁歆双眼红彤彤,喘着粗气,咬牙不说话。闻人言卿平复情绪,抬手理了袖子,对风临作揖道:“让殿下见笑了……我们二人没有矛盾,只是我想让宁安愉见一下她弟弟。”

    听是此事,风临微怔,她暗暗回看宁歆的脸,心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其实隐隐能猜到几分宁歆的心思,明白宁歆难受,所以先前不提,想给朋友一些时间。可眼下闻人言卿他们要回京,这一走又不知多久能再见,故而此时试探着问道:“安愉,你想不想去见一下?”

    本来宁歆忍的很好,哪想风临这一句问出口,却令她鼻子眼睛一道发酸,委屈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不去……我不去……”

    “你……”闻人言卿蹙眉,风临用眼神示意她稍等,随后转过身,抬手擦宁歆脸上的泪,低声询问:“安愉,你为什么不想去呢?他们明天就走了,这一别短也要一两月,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分别,是不是有些遗憾?”

    宁歆像个罪人般低头哽咽:“我不想见,不想见!说了不想为什么都让我去见……殿下……我哪有脸见他啊……他当年,是在我眼前被掳走的啊!”

    她的头更低了,简直要低到泥里,“是我没能保护他,才让他给人掳走,受了那么多苦……我有什么脸去见他?

    就算我厚着脸皮见他,我又能说些什么?他自小性子就要强,却受了那种……那种罪,我都不敢想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他会不会恨我?”宁歆说到这突然抬起头,一把抓住风临,手指发抖,眼中竟有恐慌,“我害怕……殿下,万一他恨我怎么办?我真的怕!万一、万一他说恨我、怪我,我要怎么接话?

    云逸,他若说了那句话,就如杀我百回,我只怕自己受不住,我简直想死……”

    “别怕,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风临心疼地给她擦眼泪。

    闻人言卿站在后面,一时心绪复杂,她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重重叹了一口气,后上前一步,对她声道:“宁安愉,你糊涂啊……你只怕他恨你怨你,觉得若如此便如杀你百回。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遮掩不认他,也如杀了他百回啊……”

    宁歆眼瞳猛地一缩,胸膛阵阵刺痛。

    闻人言卿从袖中掏出帕子,抬手也给她擦泪,边擦,边像从前那般唤她:“二娘,你可知那年我见到他时,他是何模样?”

    宁歆没有说话,紧张地听着。

    “他自戕未成,刚刚给人救回来,被人插上满头金玉,套上一身荼蘼花袍,摆坐在艳绸锦簇的二楼,那时楼下的人们正争抢着出价,我透过一片喧嚣抬头望去,看到了他手腕上带血的白纱。”

    风临下意识捂住宁歆的耳朵,以眼神示意闻人言卿。闻人言卿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以她那特有的、委婉叹息似的声音道:“殿下,那是她亲人的血泪,她该知道的。”

    心神微怮,风临迟疑地松开了手,后撤了一步,宁歆缓缓垂下头,犹如一个等候审判的罪犯。

    闻人言卿缓缓道:“你不知,那不是他第一次自戕,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左手腕上有四道疤,他曾四次放弃自己。”

    宁歆心猛一抽,缓缓抬手攥紧胸前衣襟,神色痛苦难当。

    闻人言卿说:“二娘,人放弃自己需要很大勇气,必是生无可望,才做此绝烈之举。可他被救出来后,便不再自戕了。你可知为何?”

    “只因他有了活下去的愿望。他和我说想再见你一面,想再见见家人,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就是这样朴素的愿望,支撑他坚持到今天,他好不容易熬到见你,可你却装作不认识他。”

    宁歆痛苦而泣。

    闻人言卿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一直后悔,没能再见到父亲一面……逝者已逝,我的父亲不会再回来,再后悔,也无法补救,我只能抱憾余生。

    可你们不一样,你们分明近在咫尺,为何不珍惜这机会?二娘,去见一面吧,不要像我一样,徒留遗憾……”

    -

    帐中,宁韶未眠,正侧躺在榻,心绪低迷。

    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在漆黑的夜里,这逐渐靠近的人影显得格外可怖,然而宁韶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逃,也不想逃。

    从前也不是没人潜过他的房,他已经习惯了,懒得抵抗了。

    宁韶将自己变成一条任人摆布的鱼,就这么躺在砧板上,喜怒悲惧都没有,只希望快点结束,他累了,今天想早点睡。

    左手腕被一双冰冷的手抓起,抬到半空中翻过来,那人的动作极轻,仿佛怕惊了他般,小心翼翼地。

    宁韶背对那人,侧躺着,冷漠等着后续,却久等不到。那人似乎只想看看他的手腕。

    他心里终于生出点奇怪,不过随即便摁下了。许是个有什么怪癖的人,他又不是没见过。

    他正这样想着,便觉有两滴滚烫的水珠落在腕上,身后随之响起了啜泣声,低低的,压抑的。

    紧接着,他听见有人唤他的小字,那个连他都快忘了的、爹娘给取的小字,“安乐……”

    宁韶僵在了床上,心都漏跳了一拍。

    身后的女孩还在哭泣,努力压抑着,短短续续的眼泪滴在他手腕的疤上。

    “一……二……三……四……四道,真的是四道……”

    “安……安乐……为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对不起……你……要是我当初,没让她们把你夺去……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

    这刀疤怎么这样深……太疼了,这简直像割在我身上……你、你怎对自己这样狠心……”

    宁歆弓着身子,两手捧着弟弟的手,痛苦地低泣,整个人站不住,缓缓跪在了榻前,痛道:“你恨我是应当的,你怨我也是应当……你之所以遭这些罪,都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你若是旁人的弟弟,便不会给人掳走,便是掳走,也会给救出来,她会给你报仇,给你解恨,救你出魔窟,那你哪里会是现在模样……

    你遇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有一个没用的姐姐……”

    宁歆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愧与痛如钢叉搅入胸膛,令她喘不过气,也直不起腰。

    颤抖的双手还在捧着自己的左手,一只捧着手腕,一只捧着手背,手心朝着那张呜咽的脸。

    他的手此刻变成了一个盏,盛满了姐姐的眼泪。

    从前宁歆哭的时候,宁韶都会在旁边叽叽喳喳,不是安慰她,就是嘲笑她,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忘了眼前的事。

    可此时的宁韶不是小孩子了,宁歆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街头小霸王。

    他们虽还叫安愉与安乐,却早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这些年,安愉不曾安愉,安乐也无一日安乐。他们一个成了活死人,隐姓埋名做起沾血的暗卫,一个折身风尘里,成了堕入淤泥任人践踏的残花。

    无论他,还是她,都不再天真。也都不再适用小孩子的安慰了。

    所以,宁韶没有说话,他只用左手轻轻握住了那双颤抖的手。

    只需这一握。

    只有这一握便够了。

    手间传来那轻轻的力道,宁歆抬起脸,泪眼朦胧地望着这只手。

    她先是不敢相信,而后涌上吐露心言的羞赫,随即泛起对当年之事的愧疚,在一切情绪奔涌的尽头,最后的最后,她终于想起了亲人久别重逢那份该有的喜悦。

    她跪在榻前,抓着那只手,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宁韶也再抑不住,翻身而下,跪在她面前,一把抱住,泪决堤而出。

    姐弟二人相拥而泣,再不压抑心底的悲喜,痛声长哭。此刻再无需任何言语,这经年苦楚、千百日夜的折磨辛酸,都化在这哭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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