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前,风临的车驾光明正大在正门前停下,引人侧目。

    守门的门倌在听完风临来意后,面露难色,回府唤来了管事的,管事的听完脸色也不大好看,赔笑道:“殿下,实在不巧,丞相今夜不在,您看……”

    风临冷声道:“她不在,叫子徽仪来。”

    “殿下,眼下时辰已晚,公子或许不便,如有什么要事,不如待丞相回来后,您再来商议?”

    风临板着脸,头上的发冠熠熠闪光:“你以为是孤来扯闲的么。告诉你,孤来不是为了见什么人的,来是为了要回孤的东珠。”

    “你们丞相归还聘礼,却独独将孤父亲所赐定盟东珠漏了去,还不许孤来讨要么。她不在无所谓,叫子徽仪把东西还孤。”

    “可是……”

    “可是什么?她能大半夜敲锣打鼓地带着百来号人还聘礼,孤就不能现在上门要东珠吗?”风临话语分毫不让道,“去找你府里能做主的人禀,禀完了给孤开门。今晚要不回东珠,孤不会罢休。”

    相府门前从来受瞩目,何况风临这个风口浪尖的人物还站在这,一副找事的样子,短短一会儿功夫不知有多少人装着路过暗暗侧目。

    门前几人满头大汗,点头应下后,忙忙地退进来道:“丞相还没回来,那位还在府里,眼下这要怎么是好!”

    “昨晚刚还了聘礼,现在就……闹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好看啊!”

    “若是旁人赶走便罢了,偏偏是小殿下……唉!”

    她们商议不出结论,忙去请正夫谢元山的主意。

    后宅明堂中,丞相丈夫谢元山正抱着小儿子念诗,见外头传府门人有事要禀,他放下儿子说:“明德,去里厅。”待儿子走后,才将人唤进来。

    下人们讲事说了一遍,急切等待定夺,座上人偏偏不紧不慢,手持茶盏,边吹边思索,饮一口后,方才有了主意:“放她进来吧。”

    下面人面面相觑,“这……这当真好吗?”

    谢元山道:“放进来。丞相回来若问,便说是我允的。”

    “是……”

    -

    外头风临等候不久,便有一位精干随从稳步走来,对着她行礼道:“公子在庭院中赏月,殿下请随奴来。”

    风临自幼便与相府往来,是而观这人衣着打扮,一眼认出应是她姑父院中人。

    她略一点头,跟随此人入了后府。入府时她没有摆架子,只带了白青季一个进去。

    -

    相府后园,荷花池旁,风恪手里捧着个檀木宝匣,正讨好地递给子徽仪。

    宴上的事不过一个下午便传到丞相耳朵里了,很快便有丞相的下属来缙王府问。风恪说了好话刚打发走那人,自己的姨母刘尚书又来到府上,将她好一通训斥,直言她心躁莽撞,思虑不全,并要她去相府登门致歉,挽回形象。

    风恪自知理亏,难得没有顶撞刘尚书,也应下了对方的吩咐。待刘尚书走后,她便遵照着话,带着些礼登门来了。

    只是来的不巧,丞相出去赴宴了,她也不好就这样无功而返,便去见谢元山致歉。谢元山倒也没为难她,不轻不重地点了两句后,便说二人之间的事,终究要你们自己解决,叫风恪去同子徽仪面谈。

    风恪连声应下,跟着相府人来到此处,这才有了现在这幕。

    她递着礼过去,但子徽仪没有接。风恪讪笑道:“还生吾的气么?”

    子徽仪玉立在她面前,淡淡看了她一眼:“难道不该生气吗。”

    风恪心里不爽,但碍着刘尚书的训斥,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吾做的有些不妥,下次不再这般了。”

    子徽仪叹了口气:“只是不妥么?”

    “您当众轻慢我,拿我去挑衅她,令我颜面尽失,令相府蒙羞,只是‘不妥’么?”

    风恪脸上挂不住,有点羞恼道:“都说了,吾以后不会了。”

    子徽仪其实没什么心情和她交谈,但为了计划,也不得不说下去:“您为何如此待我?不讲明这个问题,我们就算在此站上一夜也没意义。”

    风恪哪里肯说,便含糊道:“只是一时昏了头。”

    子徽仪却不买账:“并不是,您如此很多次了。我一直不明白,这婚约并不是谁逼您的,相反,是您上书同陛下请来的,您理当没有不情愿,为何在婚约缔结后,又对我大加刻薄。而我,又为什么非得忍受您的刁难?”

    风恪嚅嗫道:“你是吾的未婚夫……”

    子徽仪道:“是未婚夫又怎样?休说现在未成婚,即便是成了婚,就可以随意欺辱了么。”

    风恪哑然。

    子徽仪状似心灰道:“从前您对我百般刁难,何等凌言厉色,我都尽数忍下,对您次次退让……不是我怯懦,是我明白您心结在何处,介意何事。我退让,是希望能以此让您看到我的真心。我是真正想与您好好成这一段姻缘。”

    风恪哪里想得到,会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些话,想到这样的男子百般退让,只为了她能真心相待,不由得心中大为满足,更兼怜惜,一时只觉他的面容无比美丽。

    然子徽仪话锋一转:“可现在看来,无论我如何忍让,您都不会动容。既然如此,这样委屈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也是一个有自尊的人,不能在一个永远轻辱我的人身边伏低。”

    “既然缙王殿下始终觉得我有二心,那么还是不要勉强下去。这段姻缘就作罢吧。”

    风恪惊望向他:他要退婚?

    子徽仪转过身,只将侧影留给她,迎着月光缓声道:“明日,我会向母亲说,是我形容粗陋,不堪配缙王殿下,让她上书与陛下,将成婚对象换为府中的子华容。”

    说到此处,他微微朝风恪转一点头,露出清美绝伦的容颜,投去略显落寞的眼神,似勉强苦笑:“殿下放心,子华容明丽动人,不会叫您失望的。”

    说罢,他向后转身,袖摆轻轻飘起,像是要走。风恪心里早给他一番话说得动容,此刻眼睛哪舍得离了他,立刻飞步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使劲扯道:“莫走!”

    “殿下还拉扯我做什么?”子徽仪回眸一望,两弯俊眉微蹙,活似一阵水波漾进风恪心里。风恪险些看直了眼,扯着他衣袖的手更用力几分,道:“徽仪,是吾不好,先前委屈了你,你、你理解一下吾,毕竟你从前与她……”

    子徽仪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花池,徐徐道:“每年秋冬季,荷花谢尽后,相府都会着人将整个花池里的残荷枯叶尽数清去,一株不留。每次清完,整个池水面光溜溜一片,如镜一般。待明年再种新荷。”

    “我曾经问过府里人,既然总要种一样的花,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他们都说不出道理。后来是明鸿哥告诉我,说这是母亲的意思,她觉得,非得把上一季的残叶枯枝清尽了,第二年方能开出清泠泠的花。”

    子徽仪望着水面道:“那时我不理解,现在却觉得有些道理。不把过去的淤物清除,的确不能有新的开始。”

    “缙王殿下,您与我也是如此。仅我退让是不够的。旧事如淤泥残叶,如果您始终耿耿于怀,那么这场赐婚最终也不会得到好的结果。”

    风恪顺着他话不觉望向池水,光净水面如镜折射月光,投在她脸上,忽令她大受触动。她自是觉得有一番道理,更不愿放手眼前的少年,立刻拉着他道:“不说了,不说了,那些话吾再也不会提!这些日子,吾是将你看在眼里的。只要你今夜说的话是真心实意,往后吾不会再似从前般待你。”

    月光下,子徽仪容颜美得不似人间之色,长睫轻舞间,万千水光韵情流转而出,醉人不知。唇色旖丽,勾人心魄,轻声一句:“只是这样而已么?”便迷得风恪忙不迭道:“你说怎样!”

    子徽仪道:“我以为,殿下会将我作夫君看待……”

    风恪痴看道:“你想吾这样么?”

    子徽仪别过脸去,在她注视下,忍着厌恶,颔首点头。

    风恪立刻道:“吾便这样看待你。”

    “缙王殿下……”

    风恪本就好美人,哪里经得住眼前这样绝色少年的低语,立时情不能抑,伸手握住他的手。此刻她只觉自己满府上下,没有一个男子能比得上眼前这个。

    正当此情好之时,二人身后忽然冒出一声大笑:“哈哈!”

    两人皆惊了一跳,齐齐转过头去,在漆黑路后,隐隐见有细微金光流闪,二人惊诧间,那抹金光一点一点自黑暗中走了出来,在月色下,渐渐显露出完整的金绣虎纹。

    一张冷若雪玉的面容,随着流金花纹一齐,慢慢显露于二人面前。凤眸黑瞳之中映着两点银光,在黑夜中闪动诡异冷光,笔直地注视二人。

    她身后跟着两个人,随着一道走了出来。三人不知何时来此,竟一直默无声响。

    风恪大吃一惊:“风云逸?你怎会在这!你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时候啊,孤想想……”风临讽笑着歪了点头,像是真在回想,“大概是‘你还在生吾的气吗’的时候,哈哈。”

    子徽仪的脸已经煞白。

    风恪没留意到身边人异样,她给风临的阴阳怪气气红了脸,跺脚道:“好哇,好哇!还不走,你躲在后面还没看够么!”

    风临道:“怎么说呢,挺有意思的,还真有点没看够。若非亲眼所见,孤还真不知道,丞相府冰清玉洁的徽仪公子,居然这样会勾引人。”

    她转眼看向子徽仪,讥讽笑问:“公子属什么的啊,莫不是属狐狸精的?”

    子徽仪手脚冰冷,整个人自风临现身后便没动一下,静止了般。唯有那张脸,越来越白。

    风临道:“哎呀,真是不看不知道啊……你从前对孤可没这么柔情,那眼角含波儿的模样,啧啧……”说着她看向风恪,睁着乌黑的眼,咧嘴笑道:“他还是对你更上心啊。”

    风恪此时脸皮发烫:“实在孽缘,怎么吾在哪都能遇见你!你在这做什么?你大晚上来丞相府又做什么!”

    风临冷笑道:“孤也想问呢。你又在这做什么。”

    她话虽对着风恪,可心里却在问自己。

    不是白天说好了罢休么,却又为何跑到这里来。跑到这里来,最终又看到这幅场景,听到这番话,可满意了?

    今天晚上,看似是风恪、子徽仪丢脸,其实最丢脸的是风临自己。

    她现在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谁抽了个耳光,但她还要强撑着不在乎的姿态。

    幸好慕归雨不在这里,不然她要怎么挽尊,说过的话都成了笑话。

    她们话语往来间,子徽仪像是终于活了过来,僵硬抬手,依次对着风恪、风临行了一礼,低着头道:“缙王殿下,殿下,我还有事,先失陪了。恕罪。”

    说完,他像见不得人一样,扭过脸飞快地走掉,步伐疾得近乎跑。

    风临冲着他背影恼道:“子徽仪你跑什么,有脸做没脸待么!”

    风恪立刻冲着她也喊起来:“你说什么呢,给吾对他恭敬些!”

    要追上去的风临猛地停住脚步,在夜色中,一点一点转过头,目光森寒地盯着她,道:“孤恭什么敬,孤恭什么敬?他八岁就在孤的身边,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读书一起住在栖梧宫,你知不知道这叫什么,这叫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什么关系你懂不懂?他什么样孤没见过,轮得到你在这里指点?”

    风恪给她这一段连珠炮似的话说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直接气红了脸,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尖声道:“你们从前如何又怎样,现在他是吾的未婚夫,吾的人!将来你的皇姐夫!你就该对他恭敬!”

    “你还有脸讲这话?”

    风临寒声道:“你杀孤的人,夺孤的夫,还要孤恭敬?我恭你妈的头!”

    风恪大叫:“我妈的头也是你妈的头!”

    风临噎了一下,随即失笑,冷眼望她:“你是不是有病?”

    风恪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在为了噎到风临片刻而沾沾自喜,下一瞬,风临的话便叫她再难笑出来:

    “你这样肆意狂吠,是不是真以为孤不敢杀你?”

    她微愕,还不等反应,便觉眼前人身影一晃,风临的脸猝不及防在眼前放大,与此同时,一件冰凉刺骨的物品贴上了她的脖颈。

    白青季及那侍从都是一惊。

    风临拿着那刻字的短刀,注视僵在原地的风恪,咬牙笑道:“你害死孤那么多人,怎么还敢在孤面前耀武扬威?”

    “你的脑子是什么做的,里面灌的是粪吗?”

    她拿刀贴着风恪脖子,小幅度地上下移动,垂眸打量,像真在思考:“是不是非要在这割一刀,你才能明白,孤不是可以随意挑衅的对象。”

    不远处仆人随从全部僵在原地,大惊失色。唯有白青季暗暗紧盯对面风恪的随从。

    冰冷的金属带去了风恪身上的热气,她后背发凉,恐惧之下,她使出全部力气将朝前一推,自己拼命往后跑了几步,捂着脖子,整张脸阴沉下来,大口喘气道:“你给吾记着!”

    狠话说完,便一刻不敢多留,忙忙地离开。

    此时相府的人才敢上前,略带责怪道:“殿下!您真是糊涂了!若闹出事,丞相要如何收场!”

    “闹出事了么?”风临收起短刀,慢慢反问。

    “你若看不惯,待丞相回来禀告便是。现在,带孤去取东珠。”

    那个仆从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再说什么。他似方才一样保持起沉默,动身为风临引路。他择了一条近路往后府子徽仪所在的宅院中行去,领风临去取东西。

    路上穿过一处小庭园,三人走在小径上,两步树木不多,但也疏落有致。

    风临正走着,忽然敏锐听到左侧树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她几乎是瞬间转过头去:“谁!”

    身后两人都纷纷望去,一时没看到什么。风临却凛目紧盯着,寸步不移,忽然,她像是窥到什么端倪,张口喝道:“子徽仪,是不是你!”

    对面静悄悄的。白青季有点疑惑地看着风临,目光隐有担忧。

    见人不说话,风临微恼道:“子徽仪你藏什么藏,现在知道羞了?你有本事勾引人,你有本事出来啊,别藏在里面不出声,孤知道你在那!”

    “还不出来是吧。”风临狠狠咬牙,撸起长袖,大步踏进坪中,飞步上前竟一把从树后拽出个人来。

    风临道:“出来!”

    白青季目瞪口呆地望向风临。

    被扯出的子徽仪莫名慌乱,抬袖遮挡自己,在拉扯间,脸使劲地转向一边,避开风临目光。

    他的举动显得反常,风临微愣,此时才意识到:他在躲我?

    像是要确认,风临伸出左手,单手抓着他的衣襟将人拽起,睁着黑眼问他:“你在躲孤?”

    子徽仪被她的眼神骇到了,愈发慌乱,道:“殿下,您的东西我会命人拿给您,您先放我回去吧,我、我还有事……”

    白青季此时扯了下那个随从,怀着满腔震撼,拉着他走远了些。

    坪地上,风临抓着他问:“你为什么躲着孤?你在她面前摇着尾巴勾引,说不出地积极,见了孤却似见了瘟神一样,忙不迭地躲?”

    子徽仪睁大眼睛望她,不住地摇头,踉跄间竟跌跪在地上。

    风临另一只手也抓上他的衣襟,直接把跪在面前的人拖到脸前,黑眸瞪着他,嚼冰似的咬牙问:“你居然敢如此待孤?”

    子徽仪脱口道:“殿下我没有……”

    风临暴吼:“没有什么!你为什么躲!”

    子徽仪跪在她面前,颤着伸出手,用冰凉的手指去触碰拽着衣襟的她的手,他神情艰难维持着冷静,但话音却隐隐有哽声:“不是您……不想看见我么……”

    “您不想见到我……所以我……我不想惹您生厌……”

    他真的不想殿下更讨厌自己了。

    风临没来由心一痛,松开他的衣襟,双手捧住他的脸,俯身仔仔细细地观看,半晌,她忽然说:“又是这幅做派。”

    “做出一副伤心样子,说着含情的话,摆布我的心,让我对你不忍。可实际呢?”

    她捧着他的脸,盯看道:“你一滴泪都没有。”

    子徽仪仰望着她,纷乱黑发下,风临的脸彻底浸于阴影,眼眸无半点光,黑得吓人:“若不是孤盯着,险被你骗了。”

    子徽仪受不了她这样的目光,痛苦垂下眼,颤声道:“对不起……”

    风临望着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望了望左边,半晌,又望了望右边,目光茫然,像是不知该看什么。

    可是最终,风临又望回了他。

    漫天繁星下,风临颓站在那里,双手无力垂在两侧,黯黑的双眼笔直注视着他,像在描摹,又像在空望。

    她说:“子徽仪,我真想杀了你。”

    子徽仪胃部在这刹那剧痛,直挺的背一点点地弯了下去,两手捂着胃部,好像真给人捅杀了一刀。

    “你带给孤的耻辱,孤永远无法洗净。因为那与别的不同。”

    “战场遇败,可以下回拿胜讨回来,谋算失利,下一次也可凭思虑反将一局,但感情……唯独爱抢夺不来,也算计不来,胜败毫无转圜。你不爱我,我就没有半点办法可使。输了就是输了。永远输了。”

    子徽仪捂着胃,痛苦道:“不是这样的……殿下……不是这样……”

    风临喃喃道:“又骗我。你和她们一样骗我。”

    子徽仪还想说不是这样,但他说不出口,现在这样,难道不算他骗她吗?

    风临抬手捂住脸,就那么站在那,站了好久。

    子徽仪蜷缩着跪在她面前,满身冷汗,也跪了好久。

    终于,风临厌倦了这窒息的沉默。

    她放下手,重新看向子徽仪,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伸出右手说:“东珠还给我。”

    “那是父亲给我正夫的定盟礼。你既然废了与我的婚约,没理由再占着。”

    “还给我。”

    “把父亲的东珠还给我。”

    子徽仪看着她的右掌心,那道疤灼烧着他的眼。而伤痕的主人,那个她还在固执地讨要着:“还给我。还给我。”

    还给我,把我的真心还给我。

    把我为你付出的情意,还给我。

    把我曾为你发出的欢笑,曾为你流的泪,为你日夜的思虑,有过的牵挂……

    把我倾注给你的,却无法讨回的一切,还给我。

    还给我吧,求你。

    我太疼了。

    子徽仪抬头望着她,缓慢而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好。”

    他伸出手撑着地,摇晃了几下才站起来,起身时背仍无法挺直,就这么因剧痛而微微蜷缩着,转过身,朝后方一步,一步地走。

    风临跟在他身后,他边走边说:“不是我赖着不还给您,真的不是……东珠,没和其他放在一起。它在我的卧房。他们不知道,便落下了……”

    那是皇夫给他们的定盟之物,他那么珍惜,日日放在身边。

    丞相不知道,那晚她走得急,也没细问,这枚备受珍视的定盟之珠,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落下了。

    子徽仪慢慢走着,还在低诉:“殿下,真的不是我不还……”

    “那晚,我并不知道母亲还了聘礼。”

    “她没告诉我。没有人告诉我。”

    -

    到了子徽仪的庭院,风临在外等候。

    子徽仪进入屋中后不久,他身边的素问便捧着一宝盒出来,走下台阶递给风临,“殿下,东珠在此。”

    子徽仪没有出来。

    风临没有去接,她只瞥了一眼便挪开目光,冷冰冰道:“叫他亲手还给孤。”

    素问只好又折了回去。

    很久之后,子徽仪才从屋中趔趄着走出来,手扶在门框,又扶在廊柱,一路很艰难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呼吸的声音很痛苦,像是受伤的幼兽发出的嘶嘶嘶哀鸣。他伸出手,两手捧着,将一个七寸宝盒捧到她面前。

    风临面无表情接过,打开宝盒,里面又一个盒子,打开第二个盒子,里面又一个盒子。

    大盒套小盒,如此开了三四回,风临方才见到那枚流光溢彩的东珠。

    为什么给东珠套这么多盒子?

    为什么东珠不在聘礼的库房?

    这两个风临想问的问题,终究没有问出口。

    扣上盒子,风临说:“行,东西孤拿到了。”

    子徽仪满脸冷汗地点了点头,他像是胃疼到连个字也说不出了。

    走之前,风临说:“孤的侧君挺不错的,长得好,人也好,以后孤就要和他好好在一起了。”

    这话好没道理,尤其放在这样的场合,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在说:我不要你了,我真的不要你了哦。

    想听到什么回答显而易见。

    但那个人却说:“好……的……殿下。愿您……愿您夫妻和睦。”

    风临静静听完,良久后,说:“子徽仪,我真的,真的,好想杀了你。”

    子徽仪低着头,缓缓点了下头:“……嗯。”

    这个晚上她说了几次想杀他了?看来他的殿下是真的很想他死。

    这样恨我么?子徽仪在心里轻声发问。恨到……想亲手杀掉我?

    他有点难过,但还是悄悄在心里说:殿下,不必脏了手,您会如意的。

    我希望您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哪怕是想我死。

    四周树枝沙沙作响,有几只鸟交头接耳,远远地发出咕咕的响声。树有话说,鸟也有话说,但风临没话说了。自尊允许的极限内,最后的话也在方才说尽了,这下是真的没有理由待在这了。

    “和她好好过吧。”风临转过身时说,“这是你希望的,不是吗。”

    风临向后走着,声音低得快听不清了:“和她好好过吧……”

    “我也……再不想看见你了。”

    子徽仪在身后发着抖,轻轻地嗯了一声。

    风临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丞相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车。她恍恍惚惚的,回过神时,只看到手里捧着的那个宝盒。

    宝盒是很漂亮的,每个上面都有锁痕,以前肯定都是锁着的。那主人一定很宝贝它,才会上了这么多的锁,套了这么多的盒子,摆在卧房。

    风临坐在车内地上,寻了个角落靠着,双腿蜷起,手指摸着这个盒子,忽然没忍住,手背一凉。

    她把宝盒抱在怀里,整个人蜷缩在角落,在车马行驶声中,无望地说:“他骗我……”

    “他说要嫁给我的……父亲……他骗我……原来他真的骗我……”

    她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抱着东珠,无声地颤抖起来。

    萧瑟庭中,少年仍站在原地向她离去的方向看,雪色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人再也望不见后,他转过身,一个人慢慢地往屋中走。

    胃还在疼,他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阶上挪。

    冷汗沾湿鬓发,一丝丝贴在面颊,子徽仪手使劲捂住胃,无声笑了下。

    方才的话,有一句他耍了心机。

    在回殿下与侧君的话时,他说的是“愿您夫妻和睦”。

    只是和睦,他没有祝他们恩爱,没有祝情投意合。就只是和睦。

    这是他的一点小心机。他用这点小小的心机,将自己无可安放的情意掩藏其中,不为人所察。

    他藏得很好,他真是个天生的骗子。

    脚下突然虚浮,他差点没站稳,失了力气,索性停下脚步。

    他慢慢地蜷蹲在台阶上,想着:怎么会这样呢?我与殿下,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是我做错了吗?我不该应下那婚约。

    但那时如果没有我的名单,谁来告诉殿下缙王党都是何人?殿下她们要怎么去收买人呢?如果没有我日日报信,她们又怎么获知缙王的动向,去了什么地方见了哪些人?又有谁来发现王府逆幅的真相,还殿下清白?

    挨些骂算什么,挨几下打又算什么,白眼误解和她比起来根本不重要。

    我要救人啊,我要救我的殿下。这些事我不做,谁来帮她?

    这么看,我好像没错。那是殿下错了么。

    可殿下错哪了?

    她经历了何种苦痛,我最清楚不过,我挑不出她的错来。

    我们都没错。我们都没错?

    什么都没错,那这段感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股钻心之痛绞入肺腑,子徽仪眼前发黑,踉跄着跌倒在台阶上,这个问题他想不出答案,又不肯放过,就这样疼昏在了台阶上。

    月光如此温柔地落在他染尘的衣袖,照在他额前冷汗上,照亮他即使昏去仍痛苦的面容。

    疼昏在长阶的少年被仆人抬进屋中,府外马车上的少女抱着东珠捂脸颤抖。

    他们为彼此痛苦,却不能陪伴在痛苦的对方身边。

    他们二人没有任何一方有错,这两个年少的人都为这段感情付出了所能付的一切努力。为了能给这段情爱一个美好的结果,她与他竭尽全力。

    他们没有错。

    只是花开不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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