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忽然吹去黑云,皇城灯火照不到的角落,一位姑娘的眼里亮起了星。

    想回去,这三个字蕴含着多少遗憾苦思、缠绵悱恻,它隐晦的话外音如一首无言情诗,告诉她那人的苦涩怀恋。追思化为荆棘捆缚住风临,那些愤恨并没有消散,但当荆棘刺破胸膛时,她仍感到疼痛。疼痛之后,是喜悦。

    她没原谅他,更没忘记他的所做所为,但此时此刻,她突然有满心的话想说。她想告诉他我知道那年生辰礼是你父母的定情之物,她想说那枚玉佩其实我没有扔。

    他将她眼中出现的光亮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硬生生将这点眸光摁灭了。

    “可我们回不去了。”

    子徽仪用一段话接续,狠狠将火苗踏灭在现实里:“无论过去多么美好,它终究过去了!现在,我是缙王圣旨赐婚的未婚夫,而您是步履维艰备受刁难的镇北王,您与她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对手,对立的立场使我们永远无法再站在一处。”

    风临眼睛逐渐睁圆,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子徽仪狠心道:“我将会是缙王府的男主人。而您,只是我前进路上不得不稳住的隐患。”

    什么……风临错愕地看他,确信自己听清了每一个字,但仍止不住生出疑惑。

    怎么会有人在说了想回到过去后,又说出如此冷情的话来?

    她确信对面人看见了自己一瞬的期待,但他仍选择在此之后分割彼此,以薄情至极的言辞。

    点起我的期待,又将它当面狠狠踏灭。……耍我?

    风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戏弄,满心希望之火被当头泼了冷水,凉意沁进肺腑心肝,由内而外化冰。

    出乎意料,风临没有做任何激动的言行,她仅是噙笑盯着他,用那双漆黑的眼,诡异的平静,“哈哈哈哈……”

    最后一丝笑声飘散的瞬间,她突然猛地抬手出去掐住子徽仪脖颈,噙笑道:“孤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子徽仪惊愕抬眸,却是躲避不及,被大力扼住脖颈,当时便难呼吸。

    风临掐着他脖子把人拽到面前,以极近的距离,柔声问他:“耍孤?”

    “呃……”子徽仪艰难张口,抬手去扒她的手。

    风临的手反而越掐越紧,噙笑盯着他的脸:“敢这样反复,拿话术戏弄孤,是笃定皇城之内孤不敢动你?”

    “但不好意思,公子,孤既然敢来寻你,就不会畏惧那些。”

    掌下的少年愈发难受,脸渐因呼吸不畅涨红,风临目不转睛盯看他,露出古怪的笑:“被人亲过了嘴,摸了身子,还敢想嫁进亲王府?”

    “真不要脸。”

    “孤若告诉她你是怎样的贱货,她还会娶你么。”

    那两字直插进胸膛,子徽仪骤然一窒,脸色灰白,有一瞬竟忘了挣扎。

    风临仍噙着那古怪的笑,手一点点用力:“呵……”

    冷笑令他顿时回神,子徽仪重新挣扎起来,困难地喘息道:“那就试试吧。我若身败名裂,也必定,会拖您一起,臭名远扬。”

    风临好笑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清华公子。”

    子徽仪皱眉不语,手抓着她的手腕,身心分外煎熬。

    得不到回答,风临呵呵笑了起来:“好啊,那就一起完蛋吧。也不必等以后,就现在吧。太和宫就在不远,喊吧,叫吧,叫救命,快叫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将人提到面前,二人面容间仅有一指之距,子徽仪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像将要开口猎杀的猛兽。轻柔话音在此刻何等诡异,子徽仪睁大眼睛看眼前人,为她话里那不顾后果的疯狂惊愕。

    脖颈上的手力道把控得刚好,令他呼吸艰难,却又不至窒息,恍惚间,子徽仪觉得这是道为他贴身打造的枷项,永生永世都挣脱不得。

    正此僵持之际,眼见无法收场,宫廊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宛如及时雨出现:“殿下,有人要来了。”

    风临转头看向良泽,手上不知有意无意,松了些力道,子徽仪就在此时挣脱,疾行逃离她身边,往那声音的方向逃去。

    在他跑脱刹那,衣袖擦身的瞬间,风临垂放身侧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摸了下他飞舞的衣袖。

    紫如风自指间穿过,逃进喧闹的夜。风临笑了下,又不知自己为何而笑,忽觉得好没意思,敛尽了笑意。她转头慢慢踱步走向前方的良泽,在到他面前时,低声说:“你家殿下的命令,是将他带回太和宫。孤先走了。”

    说罢,风临竟当真迈步离开,对躲在不远处廊柱旁狼狈的美人视而不见,独自一人往太和宫方向走去。

    良泽背后起了层薄薄冷汗,听到脚步声远去,方敢回身,目光与子徽仪交汇时,他不由微微叹气。

    哪里想到会看见这场景。

    良泽心里莫名寒津津的,再一看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太和宫,一时间头皮都跟着发麻。

    正后怕时,他忽然听到身旁有个极微弱的声音在唤自己:“良……良泽……”

    他扭头看去,正见子徽仪在动唇,那张嘴唇上的咬痕十分鲜明,连良泽看着也生出些羞窘来。子徽仪声音很低哑,整个人如将断折的花,狼狈地看着他,近乎恳求道:“帮帮我。”

    同为男子,良泽几乎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

    就着昏黄宫灯的光亮,良泽看向他的面庞,曾经熟悉的公子此时却以这样可怜的姿态出现,饶是良泽心里也不好受。

    在看见他唇瓣上的血痕时,良泽微微叹气,终于还是心软道:“公子,请跟奴来吧。”

    -

    在太和宫宫乐盈天之际,在北皇城的女官寝苑里,内给事常氏正与陈妙峰做客说话。

    他与陈妙峰都是宣文八年进宫奉职的人,原又都在宫闱局任事过,是多年老友,故而交谈间也并不拘谨,随着吃喝时间长,渐也说些真心话。

    坐在屋中隐约能听见太和宫处的乐曲声,二人也已吃了好些时候,此时正都闲聊着,忽有阵乐声飘来,二人不约而同止了话音,常内给事一时泛起愁绪,幽幽长叹。

    他面容惆怅地放下小杯,道:“前些日子休沐出宫,我独个儿去看了刘监的安葬地。”

    陈妙峰惊讶望他,见他言至此处重重叹了口气:“唉,好生凄凉。”

    他道:“我自掏腰包,瞒着人给他置了口棺材,好歹敛了。回来后始终郁郁难欢,脑子里似被勾住,总想着这事。这几日总不大畅快。”

    陈妙峰也被勾起愁绪,道:“你……”

    常内给事抬头看她,愁容勉笑,目光里淡淡哀伤:“妙峰,我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啊。”

    刹那间陈妙峰犹似被锤了一拳,顿觉胸膛闷堵,张嘴半天,却也没能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圆场,终究也跟他一样泛起惆怅,低声道:“唉……他,的确走得太凄凉。”

    常内给事转过头,垂眸看自己的酒杯,话音十分低沉:“说实话,刘监生时,我与他关系并不算太亲密,但他这一死,却令我百般唏嘘……我也是殿中的人,看到他的下场,又怎能不想到自己的将来。”

    “妙峰,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慢慢抬起头,重新看向她,“我们这样做下去有什么用。”

    “你给她做事,再尽心尽力,能得善终么?”

    “绍杰!”陈妙峰微惊,当即劝止道,“你言辞失度了。”

    常内给事摇头苦笑,道了声告罪,复而拿杯饮了一小口,但丝毫未醉。他目光清凌凌,缓声道:“妙峰,那天行刑时你我都在场,刘监的惨叫至今都缭绕我耳旁。我自认地位谋算都不如他,他奉帝三十年尚且落到这个下场,我呢?我的来日,当真会比他好吗?”

    放下小酒杯,他站起身,对陈妙峰勉强一笑:“我不是个有野心的,不贪什么权利,可我也是个普通的俗人,我会怕死。我想活到老,我想善终。”

    “在殿中做过事的,不会斩得断干系。”他苦笑道,“妙峰,我要为自己找后路了。”

    一股心慌的感觉令陈妙峰坐不住,当即站起道:“绍杰你……你难道是要选边站了?”

    常内给事道:“不选的话,又哪里能活到今天。”

    陈妙峰气闷难受,还想劝几句,却见他摇头道:“今天的话,出了这门,你我都别再提起。话到了这份上,我也有几句掏心窝的想说与你。妙峰,你是个聪慧女子,你该明白这天下早晚要换新主人。刘昭仪在宫中自有得意人,我们不会有出头日。而柳谢两位大人强横,你我殿中侍奉多年,他们不会留我们。”

    陈妙峰脸色微青:“难道你……”

    他敛去所有惆怅,只留给她一个认真而苦涩的笑:“我想给一个,不会在把我榨干价值后,当坨渣滓弃了的人做事。”

    “妙峰,你也……想想吧。”

    -

    内卫府。

    风希音被她们压进夜狱之中,但不在寻常牢房,而是特为达官贵族准备的单人雅间。

    一路上,嘶吟哀声隐隐约约传来,配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教人毛骨悚然。然风希音面色依旧漠漠。

    她被人看视着走,倒没上镣铐,路过一群内卫时,她忽然开口,目视前方,吟了一句:“花有重开日。”

    押她的内卫乐了,问道:“静王殿下怎的发了诗兴?”

    她不言,只在下一个转角处,又重复了遍:“花有重开日啊……”

    待至牢房,风希音也无反抗,静随他人摆布,上了细铐链。一伙内卫忙忙碌碌,铐完暂离,似去汇报,留下两人看守。

    此时有个管事模样的内卫自外而入,说要搜身,叫她们暂去了门外。

    待人稍远,此人走到风希音面前看了会儿,凑上前来,叹然苦笑:“您会害死我的。”

    风希音神色淡漠,慢声道:“你今晚设法去趟三品院,令刘达意想办法递话进驿馆,告诉姜卓:七年前,吾曾帮过她一个大忙。现在吾拿它去换一份人情,她肯不肯。”

    那内卫边给她搜身,边微声问:“什么人情?”

    风希音面无表情道:“这个人情是什么,就由你家大人去选吧。”

    -

    皇城内,偏殿某宫室中,子徽仪正在良泽的帮助下整理仪容。良泽去借了白玉指环来,给他戴上右指盖住伤。嘴上的伤暂时涂了药膏,为遮掩咬痕,良泽帮他取了口脂来。

    手指点上口脂,子徽仪抬脸对上镜子,当脂红晕开在唇瓣上的那刻,他突然不可控制地哽咽起来。

    他的样子像极了即将装扮上台的贱货,涂脂抹粉,人前展笑,只为了掩去情痕,在某些人面前卖得个好价钱。

    区别只在,娼伶卖的是肉,而他,卖的是自己今后的人生。

    为了他的殿下,他把自己能拆卖的都拆卖了。尊严,容色,身份,性命……一样样拆开,一样样分售给不同的买家,像攒铜钱一样,一点点地攒出她的生路,把她换了回来。他这样才将她换回来,而她却对他说了什么。

    手指颤抖地摁在嘴唇,抹着那颜色,看见镜中的自己慢慢顶了一张红嘴唇,子徽仪突然发笑,满心凉透,她似乎说得对,自己怎么不算一个贱货呢?

    为什么会把人生过成这样?

    是不是他在最初做错了什么,以致往后的人生,都像一场报应。

    -

    回到太和宫,风临步履从容回到座位。高座上,原本神情漠漠的子南玉忽看向风临所在,像发觉什么,渐渐蹙眉。

    风依云看了她一眼,默然坐了会儿后,发觉那谁竟还没回来,这才忙扭头去看风临,眼神询问。

    风临本就不悦,见弟弟眼神更是添堵,生出许多心虚,挪开了眼。

    风依云自觉古怪,正犹豫要不要出去看看,左首的风恪已经起身笑呵呵往外走了。

    说来也巧,她将走到太和宫宫门处时,正好子徽仪踏进门内,二人打了个照面,子徽仪眼中微愣,风恪却是笑意愈盛,正想说话,一抬眸看到子徽仪的嘴唇,风恪突然停滞了。

    隔着巨大殿厅与舞袖的美人们,殿中大部分人一时没注意到宫门处短暂的异样。但风临与风依云自打风恪起身就一直暗暗盯着,正好将这幕尽收眼底。

    从风恪瞬间的停滞中,风临好像意识到什么,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冲上颅顶。她笔直望向风恪,在这道存在极强的目光之下,风恪似有所感,僵硬转头——

    横越大殿两端,隔着层层人影,条条绸袖,在千百模糊的光影里,风临对着风恪的目光,慢慢地勾唇笑了起来,在风恪的注视里,挑衅似的,用牙缓慢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一点血丝顺着牙印渗出,染红了小片嘴唇,而风恪的脸随着这点红的晕染,逐渐灰冷,恍然明白此动作所蕴的羞辱,眼瞳恼羞地瞪得滚圆。

    在舞者长袖绸影遮挡视线前的最后一刻,风恪看到风临对她远远地露出了个挑衅的微笑,鲜明刺目。

    绸袖轰然而降,彻底阻蔽视线,风恪脑中被纷降的绸袖扰得嗡嗡直响,巨大耻辱猛冲至颅顶,她眼底渐渐浮出狰狞红意。

    而在大殿另一端,灯火中心的高座上,一位宫人悄然行至子南玉身后,不悄声对他耳语一句。为乐声所盖,武皇是不可能听清的,但仍侧目注视过去。

    子南玉神色没有半点异样,只对那宫人吩咐说:“那妆台若磕碰了也不必责罚,叫人收拾了,换张新的便好。”

    对方低手恭顺应声,得体而去。武皇瞧了子南玉一眼,没说什么,继续看向舞蹈。

    只是在武皇移目瞬间,子南玉不动声色地看向刚回座的子徽仪,蹙眉愈深。

    宫殿内热闹依旧,如此过了约有半刻钟时间,子南玉面露不适,借口病体难支,告请离席。武皇允准了。

    走时,他特婉拒了儿子的陪同,让子徽仪跟随送他回宫。子徽仪微怔,心中疑惑更重,但仍起身随行,离开了太和宫。

    一踏出宫殿,身周立时清爽,夜风悠悠拂面,教人心里好受了些。

    子南玉面带微笑乘辇,子徽仪随行,一路远了太和宫,子南玉方才抬眼示意跟随者稍退,自己下辇,唤来子徽仪并肩而行。

    子徽仪见状赶忙去扶,道:“殿下,您劳累一日,还是乘辇回……”

    “吾想与你说说话。”子南玉笑着搭上他的手,下了辇轿,领着他慢慢往前行了四五步,将宫人们远了些距离后,他忽而看向子徽仪,轻声问:“徽仪,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了?”

    子徽仪蓦地定住,一时满心惊讶,极快的,伤感慢慢涌来。

    子南玉道:“一年多了,自临儿出事后,你便再没来栖梧宫。”

    子徽仪指尖冰凉,他需要用很大力气才能使动作看起来不那么僵硬。原本压抑得很好的涩意,全为这一句温柔话音溃散,在皇夫面前,子徽仪忽然按不住心中的委屈。

    “殿下,我……”子徽仪说出三个字,便语噎,深深低下头去。

    子南玉没有继续,垂望他面容,温声问起另一个问题:“嘴上的伤,是她弄的么。”

    子徽仪愣住,脑中有瞬息空白,半晌才恢复,低眸回道:“不是。”

    子南玉凝望他许久,道:“对不起。我为她的行为向你道歉。”

    太久太久没有得到这样一句话了,久被轻视的孩子已习惯了将所有苦楚咽下,骤然间得到一句关心,一声歉意,那故作坚强的心哪里能受得住?酸楚如决堤洪水袭来,子徽仪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让自己没失态,强忍着委屈,哑声道:“没……关系……”

    子南玉实在心疼他,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不晓得藏了多少辛楚在心里,说:“孩子,我该如何让你好受些?”

    子徽仪只是摇头。

    子南玉叹息一声,抬手摸摸他的头,轻声道:“不要在这里苦撑了,回府去吧,那边我会帮你圆说的。今晚好好睡一觉。她的错处,我会帮你教训,一定给你一个说法。”

    听得这话,子徽仪便明白皇夫将他叫出来就是为了解围,他心中感激交织着委屈,咽喉酸涩得讲不出话。

    子南玉看在眼中,不由得更心疼他,发自肺腑道:“徽仪,不要总把事情憋在心里,更不要一再委屈自己,我明白你有苦衷。就算你与临儿没有缘分也无妨,我早已将你看作自己的孩子,栖梧宫也是你的家,不要躲着,有空就回来看看吧。我那里,永远为你留着碗筷。”

    一番话真如星河涌来,将子徽仪的心灌满发疼的光亮,这光亮太温暖了,暖到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亦或是在妄想。

    子徽仪眼圈控制不住发红,心想:这是不是代表,我也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这是否代表,我也……有家了呢?

    自双亲死后,他便再没有家。孤身行走的他一直是寄宿的客,没有归属,也不再有可以任性的地方。但是现在,有一个人告诉他,有个地方是他的家。那里他可以随意回去,那里有人将他看作孩子,那里永远有他的碗筷,那里,有人会为他撑腰。

    “殿下,真的吗……”

    子徽仪声音艰涩地问:“这是真的吗?”

    子南玉说:“徽仪,我怎么会骗你。”

    “回去吧,不要再在不喜欢的地方,勉强自己了。”

    -

    在灯火辉煌的太和宫殿,风临聆听杯盏碰撞的欢鸣,默坐席间,像座孤独的岛。

    子南玉离开没多久,风临正在思索方才事,武皇忽然对她开口:“镇北王,你父亲恐有不适,朕不大放心那帮下人,你亲去送下吧。”

    风临起身道:“陛下挂忧父亲,令臣感怀。但先前因星象之故,父亲令臣稍远些时日,臣冒然跟上去是否不好。”

    武皇淡淡一笑:“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关心他是一片孝心,哪有什么不好。”

    当着众人面,风临倒不好再驳,便起身离开。风依云在旁听着,不由气恼,只是抬头看见风恪阴沉模样,他心里便稍好些。

    对面席间,使臣与朝臣们正往来热闹。姜卓装作酒醉,在风临离开后没多久也离了太和宫,出殿直接往皇城外而去。

    一远人声,姜卓眼睛瞬间清亮起来,再不复醉态。

    今白天她还听闻静王要出席宫宴,赶至皇城时也见到了静王的车驾,但回想方才席间,她没有见到静王。

    姜卓脸色微变,看向身旁属官,语气果断道:“予改主意了。明日晚便带我们的人撤走,最迟酉时前必须出京。旁的人,若爱待在武朝,就让她们待吧。”

    -

    另一边,风临随着两个执灯内侍往南皇城走,未想却在离太和宫没多远见到了子南玉。

    子南玉似乎在等人,乘的凤辇速度极慢。风临远远一眼,没见到子徽仪。

    察觉后面有人来,子南玉回首望去,看清是风临也并不意外的样子,挥手命人停下轿辇。风临快步追上,说明来的原因,子南玉未说什么,只让她跟随着走。

    当行到太和宫后,通往南皇城的永安门时,子南玉突然命人落停凤辇,转身正面风临。风临随之驻足,有些疑惑,子南玉看着她,对周围跟随者说了个字:“退。”

    一字令下,二人身周跟随的所有宫人仆从皆持灯远远退开,空出的地方忽暗了下来。

    子南玉在暗光里直视她双目,正色道:“风临,我要与你谈谈。”

    忽被叫全名,风临莫名紧张起来,“嗯。”

    子南玉面无笑容,有些严肃地说:“今夜宴间你往偏宫去,都做了什么。”

    风临表情渐渐由疑惑变为低沉,一下便明白父亲何意,微微低头,默不作声。

    子南玉再开口语气已很严厉:“我只问你,做下这事你如何打算。你这般轻薄他,过后要抛如弃柳么?”

    风临极不愿吐真意,可在父亲面前她更不愿作谎,故而,终究还是答道:“我不会。我本就要给他名分。”

    她说话时声音极为低黯,仿佛蕴着挫败。子南玉听后,毫无犹疑道:“好。那就是还有情。”

    风临别过脸,不肯言语。

    得到了这个回答,子南玉才继续讲下面的话:“既然还有情意,为何还做这样过分的事?临儿,纵然无缘也该好聚好散,何况有情,你何苦如此欺负他?我从前是怎样教导你的,他是个男子,更是个有名义婚约的男子,今天是怎样场合,一旦被人撞见,他要如何收场?”

    风临低头不言语。

    子南玉严肃问:“我想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

    风临闷声道:“我不想说。”

    “不想说,难道是没理么。风临,你今晚的行为真让我难过,我何时将你教成迁怒他人轻薄男子的人了?”

    风临被这话里的失望之意猛地刺痛,激动起来,忍不住道:“父亲您什么都不知道,他同风恪来害我!难道我还要去容他吗?”

    子南玉问:“你怎知他害了你?”

    风临道:“他亲口承认的。”

    子南玉顿时摇头道:“风临,你何时变得这般意气?竟会信这样的话。他在我们面前多少年,你与我都看在眼里,人的性情难道一年便能尽易吗?”

    见他言语间仍不信自己,风临泛起一丝难受,也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觉得很委屈,大声道:“我说了您却不信,那还问我做什么。父亲您就不向着我!”

    面对她的气话,子南玉没有发火,也没顺着她一时情绪,而是缓缓解释道:“许多事你不清楚。你不在京的五年,是他与依云侍奉榻前,彼时依云还小,多有不力及,他将诸务一并揽下,做得比依云都要多。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骨肉血亲都难承辛劳,而他服侍我五年,竟从未见他有过半点不耐。”

    “那时我何种境况?缠绵病榻,自囚宫堂,侍奉我除了得到劳累与牵连,还能得到什么?可那孩子却守在我们身边,五年不曾移离,可见他绝不是个凉薄趋利之人。”

    风临心中大为触动,偏嘴硬道:“他装的。”

    子南玉忽然蹙眉,看着她道:“就算是装的我也认!”

    风临顿时哑声,低下头去。

    子南玉似乎真的生气了,稳了片刻情绪,才继续道:“你说他害你,我猜应是缙王府那次的事。风恪什么性情我不多说了。对于徽仪,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若你害了人,会跑到她面前承认吗?”

    一句话突然如针扎来,刺破了心尖,风临猛地抬头,怔怔看向父亲。

    子南玉亦在看她:“你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么。”

    风临僵在那处,半天没有说话。

    子南玉叹了口气,道:“临儿,你方才怨我不向着你,却不知我这般,一半是为你。他是怎样性情的孩子,我自认了解,我绝不相信他会去和谁勾结来害你。世事无常,非人可转圜,你与依云同他因那一年远了,生分了,我虽难过,却不好多干涉,那是你们之间的私事,可唯有报复折辱,我不能坐视不管……”

    “你们从前有多么好,我最是清楚,你们是有情分在的。我怕你一时冲动做下让自己后悔的事,犯下无可补救的错,以致终生抱憾,活在煎熬之中。”

    “父亲……”风临听这一番话,忽而心间酸楚。

    子南玉也神色忧伤,稍缓片刻,才再开口:“今晚,我要罚你在永安门前思过,直站至宫宴结束。”

    “她今日当众以孝名捆绑你,意图陷你两难,从之或危,拒之则忤。我在众人面前罚过你,是告诉他们在我这里,入宫才是不孝,替你解今后舆议之扰,卸去她的借口。此为原因一。”

    “二则,你今晚在宫内的动作我已略知,一旦那厮反复,翌日得撑腰咬向你,人人都知你罚在此处,你也有说辞。”

    他水眸看向风临,认真且严肃道:“第三个原因,却不是为外事。而是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惩罚你的言行失当,无礼欺辱。”

    “对外,我会留下文雁,告诉众人,这是我罚你不顾父命,擅自入宫。但在你我之间,是我罚你行事莽撞,只顾一时意气。”

    顿了顿,子南玉正视她,问道:“临儿,你能接受么?”

    他将此举原因、目的尽数讲与风临,风临岂会不理解,干脆点头道:“能接受。”

    子南玉叹气,又低声问:“对于我私下责罚你的原因,你服气么?”

    这回风临没立刻回答,她抿唇低下头,半晌才轻轻点了一下,声音闷闷的:“……服气。”

    “我要你之后去向徽仪致歉,你能否做到?”

    风临憋了半天,才说:“能。”

    “好。”子南玉点点头,抬手将文雁唤至面前,把吩咐示下,文雁面有惊讶,但仍颔首应下。

    今夜劳累久了,子南玉的体力也确实有些难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将欲乘辇归宫,但在走前终究还是不忍心,折返回风临面前,抬手将自己披着的薄绸披风不由分说披在她身上,复又抬手理了理女儿的发,垂眸低语:“今晚委屈你了……”

    风临本就理解他的行为,又得他细致的解释,毫无介怀。见父亲到底为此黯然难过,心中酸涩,不禁触动道:“父亲,无事的,我全明白。”

    子南玉见她如此,非但没有宽慰,反而更加难受。他的女儿本不需如此懂事的……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下女儿的肩膀,转身离开了此地。

    凤辇离去,宫灯渐远。

    风临站在永安门前,十步外只有一个执灯内侍与文雁陪着。

    这边的夜太静,就衬得那边的太和宫太吵。

    似乎有什么人出来了,涌出了一大帮人,风临扭头去看,见是那位陛下。

    华灯仪仗簇拥着她,这本是寻常,只是在那之中,她的手边,多了一个女童。

    武皇拉着风和的手,边同人说话,边自太和宫走出。在亮得晃眼的灯华里,她们拉手的姿态显得如此亲昵。

    风临看到有人在给武皇行礼,风和似乎不认识,武皇便微微躬身,对她淡笑着说了几句话,风和点点头,抬手对那人作了一揖。武皇看着她,露出了一点柔和的笑意。

    在她们遥远的背后,风临就那么看着。

    那面灯火通明,而永安门前,只有几盏小宫灯。

    许是灯火太刺目,风临不再看了。她默默转头仰看永安宫的牌匾,前方门下的侍卫也在悄悄打量她。

    罚站太无聊,风临又不愿在此时想太过沉痛的事,便在心里回想方才的话。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在心里计算起来:子徽仪照顾我父亲五年,是否可以抵消一次对我的坑害。

    一次好抵一次害,以今夜为始,沿着回忆往前寻,风临一笔一笔算去,算最后竟然快抵消尽了。她意识到这点时第一反应是失笑,而笑罢,涌上的却是如排山倒海般的羞耻与自恼。

    我真没脸啊。她想。

    仰头看夜空,天上星星不知躲到哪里去,此时她竟一个也望不见。目光将触及月亮时,风临猛地惊心,逃也似地挪眼低下头。

    长夜幽幽,她无处安放此心,只能饶自己不去想那些痛苦的过往,暂时在情忆里躲藏,尽管这份情也千疮百孔,可它是仅剩的,还能给她一点点慰藉的东西了。

    她在这夜里沉下思绪,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心,从未如此清醒——

    在这个夜晚,我再一次看不清他的面目。

    虚伪,薄情,自私,趋利避害,惟利是视。从前绝不会沾惹他的词汇,现在一个个丢在他身上,写在他脸上,犹嫌不足。可当我如此定性时,又有声音告诉我,他坚定,重情,纯心不改。

    我不认识他了。他不是好人,可他又似乎算不上坏人。他对得起很多人,却独独辜负了我。他薄情反复,戏弄真意,对我戏耍再三,用色相安抚我的怒意,用旧情摆布我的悲心,使手段利用我一次又一次。我双目将他的卑劣尽收眼底,嫌恶痛恨一层又一层叠在他脸上,让他在我眼中变得丑恶,但没用,下一次他出现,我依然会看向他。

    我再三告诫自己不可重蹈覆辙,我以最恶毒的话来贱骂自己的动摇,刺痛尊严逼迫反抗。可自尊压制不了我对他的在意,愤恨泯不灭我对他的感情,我使尽了办法用尽了力气去抹杀这份令我蒙羞的旧情,但没用,没用。

    我清醒地认识到他并不是我的良人,可我沉沦。无可救药。

    我没办法了。

    或许这一生我都注定耽溺这份纠葛,无可逃脱,无可自渡。想避免溺毙于此的结局,又无法逃离理智的审判。

    对不起,父亲,我也许不能改正这个错误。

    我只能以野兽的方式去掠夺他的一切。

    这是我最后可以保有尊严占据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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