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翎海握紧了双拳,重重地砸向桂树。但抬起的拳,却始终没能落下。

    说到底,他还是不舍得伤害翎月曾珍视过的事物。

    哪怕是一颗树,哪怕只是一棵树。

    这棵树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天理、天道的化身,也不叫什么“世界树”、“扶桑”之类的怪名字。从他来月神殿的那一天起,于他而言,树的名字就只有一个:

    “翎月的树”。

    “呵,这种时候了,居然还会想乱七八糟的事。”

    男人自嘲着,他的拳渐化为掌,缓缓瘫落。

    于沉默中呆伫良久后,他才无力问道

    “翎月……翎儿现在在哪。”

    “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鲁西用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回答。

    “我想见她一面。”

    翎海思索了片刻,补充道

    “……可以吗?”

    男人祈求地注视着我,如同离捕食者只一步之遥,却无力奔跑的鹿。眼神中希望殆尽,绝望肆虐。

    “小海,我不知道你们发生过什么,但翎儿在信中特意嘱咐,她不会再见任何人。”

    接着,鲁西加重了声音,沉重的男声犹如猛敲的闷鼓声,让人透不过气。

    “尤其是你。”

    此言如尖牙入喉,热血当酒,翎海的信念被撕了个粉碎。他跌坐到桂树下,脸上白皙的肌肤透出大片悲伤的红。男人的手正紧紧握着,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他不禁又一次忆起那被他翻看过无数次的回忆,他与翎儿的最后一面。

    “我要出趟门,去兑现一枚姻缘结。”

    女人的言语轻快,一如往常。

    “我陪你去。”

    正在清扫内院的男人欲放下手持的扫把,却被女人轻轻拦住

    “放心,一人处理即可。”

    女人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微笑着

    “我不在的时间,这里就交给你了。”

    女人粲然一笑,语气温柔如春日里的微风拂面

    “好好看家。”

    这就是翎月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为了能第一时间见到翎月,翎海决定将清扫内院的时间大幅度增加。后来,更是把自己用膳场的场所改为了院内。甚至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睡于廊亭坚硬难卧的石砖之上。

    然后,一个十年过去了,紧接着又是两个漫漫十年。

    到后来,翎海每日时间几乎都用于枯坐在月桂树旁、坐在右手边第二个枝头的姻缘结下,眼望着月神殿的红棕色木门。

    某日,他又莫名地害怕起见到翎月。

    “这幅弃犬模样,定会引得翎月心疼。”

    于内心斗争良久后,他将阵地从“树前”转移到“屋后”。

    “在这也能第一时间‘听’到她回来。”

    男人自我安慰着。

    于是,当月神殿大门再次敞开之时,他从椅子上几乎是弹射而起。男人的心跳得如此之快,如蝴蝶般不断地扑腾着翅膀,挣扎着要从胸口处飞出。

    一如他见她的第一眼。

    “翎儿……她以后怎么办?,

    颓然坐在树下的男人,虚弱地挤出一丝气力,虽然这气力仍旧不是为自己,所言所行皆为她。让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投胎转世。”

    鲁西毫无波澜地应答。

    “翎月希望你能辅佐新任月老,当然,是留是走取决于你的意愿。”

    “要我辅佐新主……”

    听到这,翎海忽然有些气恼。如同确认什么一般,他不停地点着头,仿佛要把装满了翎月的脑袋甩掉才甘心。

    “可我们俩的姻缘结呢?该怎么办?”

    男人抬起手,指着树冠上那些径自飘摇的姻缘结,愤愤地说

    鲁西没有回应,而我则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露出了吃到大瓜的惊讶表情。

    鲁西当初只说翎海是以一当百的能干,所以翎月才没有招录别的神使。谁曾想,他们二人居然还结下过姻缘结!身份特殊的神仙和自家神使结下情缘……看来事情远比鲁西交代的复杂得多。

    月光中,朱红如血的姻缘结分外醒目,好似无形之刃将夜空戳出数个血窟窿。虽不曾真的流血,但也留下了骇人伤口。

    “天意会指引万物。”

    我的喉咙干涩起来。而翎海费力地扛起嘴角的苦笑,心如死灰。

    “天意……”

    翎海深吸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走向了一直旁观的我。我不明就里的看着男人带着坚定异常的眼神缓步走来,心里害怕极了。

    这人该不会为了阻止翎月离职,便要杀我灭口吧!

    翎海步步紧逼,而我则不断后逃,直到后背抵到长廊的柱子上,已无路可退。

    “姐,救命啊我的好姐姐!他……他好像疯了!”

    我在心里疯狂呼救。

    鲁西也慌了,结结巴巴的不停劝阻

    “小海你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弑……弑神是要遭天谴的呀!”

    “而且,你不愿意呆在江月那我也能理解,实在不行,你可以跳槽来陪我啊!”

    都什么时候了,鲁西居然还在恬不知耻地挖墙脚!

    此时,翎海已经走到面前,只留半步之遥。我不敢直视他,眼睛忙得都不知道该看哪。而以我俩的身高差,只能看到男人的脖颈处。

    我注意到,翎海的华服做工精致,纹理绵细。白色护领,黑帛制就的肩处,有金线绣出的云雾和月亮的暗纹。

    “王母大人,劳烦您先将联结切断五分钟,我有话要和江小姐说。”男人客气地说。

    他的视线落在头顶,如激光般灼人,让人不禁想要摸摸额头,看是不是被烧出了个洞出来。

    “小海,至少给江小姐留个全尸!”

    鲁西用我的嘴悲号着,我也绷不住了,就着这股劲号了起来。

    “啊……”

    “放心,我不会伤害她的。”

    “哦,那你俩聊吧。”

    然后鲁西便飞快地切断了链接……

    “现在能自行言语了吧?”

    我用嗓子哼了几个音,虽声音嘶哑,但好歹能受自己控制了。

    “能了。”

    “我可以助你行使天职。”

    “哦哦,多谢多谢。”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不禁点头哈腰起来,这场景好像我是员工,而他才是老板。

    “不过,有代价。”

    “代价?”

    “你需要以月老的身份,助我和翎月……翎儿的姻缘早日达成。”

    男人指了指稍矮点的树枝上,一枚颜色不是那么红的姻缘结。

    “她留下的,唯一没有兑现的姻缘……我和她的姻缘。”

    男人的声音弱了下来。

    “这是我此生唯一所求。”

    同初见时的咄咄逼人不同,此刻他在勉力、甚至略带卑微地说服我,期盼我能留他在旁侧,能助他达成愿望。

    历代的神仙们,不论在位之时是多么才冠古今、轰轰烈烈,却也能轻易被天命抹除得难以觅寻,如翎月这般,只剩结下的姻缘丝带在树上默默凭吊。

    而翎月与翎海的姻缘结并未真的兑现,此类未兑现的姻缘结如果一直不去处理的话,有朝一日便会自行消失,那时,二人仅存的联系也将不复存在。

    与我而言这种动人的心愿,其实根本不能称之为代价。毕竟,月老的职责不就是缔结姻缘吗,那帮他也是顺手的事。

    所以我也没怎么细想就爽快答应了。

    “还有”翎海接着说

    “恕我不能接受你的赐姓。”

    ……他不提我都忘了神仙收神使还得赐姓这回事了。

    “我将保留姓氏,如果无法不同意,就另请高明吧。”

    翎,是他与她仅存的微薄联结,他无法舍弃。

    不过,我也不在乎他姓什么。

    “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姓刘姓王都随你。”

    管他黑猫白猫的,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只要能帮忙,我跟他姓都可,反正我肉身都不在了,姓氏这东西……形同虚设。

    “多谢理解。”

    “小海,江小姐没对你做什么吧?”

    鲁西那饱含狐疑的话音刚落,只听“嘭咚”一声,凌海在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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