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年,阳历三月。

    秦国的春日总是要比楚国来的迟,如今虽已是三月末,可是窗外的枝丫上还是不见丝毫的绿意,光秃秃的,看得人浑身发冷。风,却还是如冬日一般,吹得人发凉。

    太阳透过云层施舍了些暖意,紧闭了一个冬日的门户,迫不及待得朝外开着,任由风灌进室内,企图带走一室的沉闷。

    靠窗摆着一张简陋却不粗糙的小几,棋盘早已收起,搁置在一旁,只剩棋篓静静地一左一右地摆着,桌面上,一壶茶,一只陶瓷茶杯,杯中热气氤氲随风晃晃悠悠最后消失。

    女子静静地跪坐在小几前,侧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光无一物的庭院。她梳着高髻,珠翠环佩华美,衣衫精致繁复,神色静谧温和,那双原本改如湖水般清澈沉谧的眼睛却沾染上了愁绪,原本温柔淡雅的笑意也消失在脸上。

    她如同一根枯萎的树桩一般,即便被华美包裹着、滋养着,也犹如朽木,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鲜活气。

    从晨起梳妆后,她便一直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立在她身后的婢女,不敢出声打扰,只能静静地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终于钻出云层,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她动了动,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许是很久不曾说话了,她道:“昌平君徙于郢已有月余了罢。”

    身后的婢女面面相觑,不妨她问出这个问题,纷纷垂下了头,恭恭敬敬,只是身体不自然且轻微地发颤。

    “唇亡齿寒,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日的。”她轻声呢喃着,目光中无悲无喜,彷如行将就木的老妪一般。

    这话听得人心惊肉跳,一位年长的婢女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跪下,轻轻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冰凉刺骨,瞬间凉到心底。她看着这张朝夕相处数十载的熟悉的面容,酸涩之情涌上心头,她强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道:“殿下身份尊贵,昌平君于国有功,长公子又——”

    “离歌。”她轻声打断了婢女安慰的话,回过头,嘴角微弯,撑起一个温和又安静的笑,“吾姓芈,王族的芈,长兄亦是。”

    她轻若尘烟的一句话,仿佛将离歌打入寒潭,她如坠冰窖一般,忍不住发颤。

    安慰完她,她又转过头,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上的太阳,眯起了眼,感叹着,“在这里待了十五年,依旧不习惯呢。”她的拖了拖尾音,似乎是小孩子的呢喃之语,有些俏皮的可爱。

    “那年,我初来咸阳时,也是这般季节。一路过江翻山、跋山涉水,颠簸了数月,终于看见了咸阳城的影子。小的时候,只觉得这城墙真高啊。后来再来的时候,就出不去了。”她轻笑了一声,离歌只觉得苦涩,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窗牗,仔仔细细地感受着木头的纹路,“她们总说,咸阳繁华是个好地方。我亲眼见了,确实繁华,但却不是个好地方。”她轻声细语地叙述着,眼中虽有笑意却并不直达眼底。

    又静坐了片刻,她伸手,离歌连忙将她搀扶起来。

    她起身后,径直朝着殿外而去,身后的婢女连忙跟上,生怕她出了半点差错,却又不敢惊动她,只能悄悄地快步跟上。

    就在她要出门时,一位婢女壮着胆子阻拦,“殿下!”她的声音发着抖,惶恐又害怕。

    她停住了脚步。

    那婢女竭力控制着害怕的情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首俯地祈求着,“大王说,殿下抱恙要好好调养身体,不能,不能”,她支支吾吾许久,飞快地抬头,匆匆觑了眼她,“不能出门。”

    她沉默片刻,“见大王也不可以吗?”

    “您,要见大王吗?”她有些诧异,微微抬起头,自年后王后称病闭门不出,后昌平君徙于郢,王后更是不问世事,也不见大王,今日——她虽有些诧异,可也立马反应过来,匆匆起身,“婢子立马通禀大王。”

    她闻言,嘴角微弯,“什么时候吾要见大王还需要你的通禀?”

    她一凛,“婢子不敢。”

    “今日天气好,吾想四处走走,这咸阳宫,有哪一处是吾不能去的吗?”

    婢女只觉得冷汗涔涔,不敢搭话。

    “罢了,吾不为难你,下去吧。”她挥了挥手。

    “谢殿下宽宥。”她行礼后匆匆退下,而后并无一人敢阻拦她。

    她顺利地离开了居住的宫殿,室外的阳光远比室内要温暖,她久坐窗边的冰凉身体渐渐舒缓,她慢慢、不急不缓地朝外走去,身后洞开的宫门宛如一张大口,死死地盯着她的身影,只恨不得将她一口吞噬。

    她走了几步,停下脚步,转身,视线落在门户上,室外阳光明媚,室内压抑沉闷,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忽而,一个明媚的笑意在嘴角绽放,看得一旁的离歌心惊肉跳。

    良久,她转身接着往前走。

    她微微低垂着头,路过的的宫婢皆恭恭敬敬地俯首叩拜,她却仿若无所知一般,自顾自地往前走。

    这条路,自她成婚一来,走了十数载,就算是闭着眼睛乱撞都能撞进那座巍峨庄严的宫殿,思及此处,她微微翘翘了嘴角,隐约露出嘲讽之色,或许更多的是自嘲罢。

    她的居所与那处所隔并不远,转眼间就到了。

    她穿过廊檐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刚要行至大门时,她微微顿住了脚步,微微抬起头,不出意外,会有人出来的。

    片刻,一个十五六岁的舍人,脚步匆匆,神色慌张又恭敬地迎了出来,他三两步小跑到她面前,“殿下。”有些无措和迷茫,他小心翼翼地抬头,不敢仔细打量她的脸色,“您,是要见大王吗?”

    “是。”她并未为难他,越过他,径直往里走,“你们在外面候着。”说着跨过门槛进了内殿。

    青石磨的砖冰冰凉,寒气从脚底钻上来,她也不觉得。她的脚步很轻,这是自幼在嬷嬷的训导下形成的结果。

    她来过很多次这里,空空荡荡的,庄严地让人不敢大声语。那个男人坐在案前,对于她的到来并未诧异也没有动作,依旧勤勉地翻阅着奏疏。

    她行至案前,正要跪拜,男人开了口,“不必了,坐。”

    由始至终,连头都不曾抬过,索性她已经习惯了。

    她撩起衣摆,直直地坐在他的对面,这一举动惊呆了一旁为她拿蒲团的舍人,也让他诧异地抬起头。

    二人对视片刻,他继续低下头翻阅奏疏,语气不咸不淡,“昌平君——”

    “不是昌平君。”她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是他不曾料到的,他复又抬起头,一手握着竹简置于案上,那双如鹰隼一般的眼睛落在她身上,而她依旧面带笑意如往昔一样,只是这次,她打断了他的话。

    “病可好些了?”

    “妾抱病于宫室时,日日读书。昨日妾读书时,遇一疑难之处,特来请教大王。”

    她低垂着眼睑,他看不清她眼中蕴藏的情绪,默默看了她片刻,将奏疏置于一旁,整个人都正襟危坐起来。

    她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嘴角,“《左转》记载了虞叔与虞公的故事,虞公索要美玉,虞叔不愿,后虞叔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接了话,那双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的呼吸一滞,片刻后抬起眼,直视他的眼睛,毫无畏惧,“不知在大王心中,妾是否是身怀宝玉的虞叔?”

    秦王并未答话,只是看着她,二人僵持着。而后,他淡淡地说道:“虞公后又求其宝剑,虞叔曰:是无厌也。无厌,将及我。”

    她闻言,心瞬间沉入海底,面上也再无对峙的果敢之色,整个人都灰败起来,喃喃着,“遂伐虞公,故虞公出奔共池。”她眼中噙着泪,毫无预兆地滑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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