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元站在他面前,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这个走神的男人,许久,楚王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不由得诧异,“坐到这里来,过来。”他收拾好心绪,含笑招手让她过去。

    或许是她太过安静,又太过沉默,楚王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是怎么了?受委屈了?上次回来时,不是还闹着要在院子里扎秋千,还嚷嚷着要去狩猎?”他拉着女儿的小手,见她没有消瘦,只是精神不太足,想着或许是赶路疲惫,“父王让他们给你扎了秋千。只是如今才春日,不好狩猎,以后让你兄长带你去,好不好?”他轻声哄着,却不怎么有底气。

    他早年过得并不顺遂,子嗣也不丰裕,独有一女,年纪尚幼,又失母,生怕宫中照拂不够送去祭祀宫交给大祭司照料。父女二人虽不常见,但也亲近,可今日怎么……

    “是不是累了?”

    “父王,秦人来做什么?”她忍了一路,到底没有忍住。

    楚王闻言,情绪有一瞬间的滞涩,而后摸着她的头,道:“递交国书,巩固两国邦交罢了。”他眼中翻涌着不明的情绪,但却无能为力。

    芈元低下头,拧着衣袖,想着大祭司和傅母的叮嘱,说道:“女儿会乖乖的。”

    楚王抚摸着她的手顿了顿,而后将她抱在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眼眶微红,“阿元是这世上最乖巧的公主了。”他沉默片刻后,“今日早些梳洗,明日记得去祭拜你母亲。”

    “知道了。”

    芈元离开楚王寝宫后,迷迷糊糊地被傅母抱回了自己的寝宫,一觉睡到大天明。

    天微明,她突然惊醒,腾地坐了起来,迷茫着看着屋内与祭祀宫完全不同的陈设,片刻有些呆愣,于是坐在床上发呆。

    “傅母,傅母……”她焦灼地冲着外面喊道。

    傅母闻言匆匆赶来,“公主醒了,婢子们已经备好热水。沐浴更衣后去祭拜夫人。”

    芈元的母亲出身楚国贵族,在她不满周岁时便离世了。在她的记忆里没有母亲的印象,只有一副挂在墙上的画布,寥寥几笔勾勒出母亲的模样,画中的人很温柔慈善,那双眼睛总是含着笑意,双手轻轻地搭在膝上,显得端方又闲适,让人不免想要亲近。

    上完香后,婢女们都退下,她跪在画布前,恭恭敬敬地叩首,“阿母,前些时日,女儿已满四岁了,已经长大了,您不要担心。父王、兄长、大祭司对我都很好。”她叙述着平平淡淡的生活琐事,随后想起秦使来访,“近日,秦使访楚,父王要设宴款待,女儿也要出席。可是,女儿总觉得不对劲。大祭司、傅母、景涵哥哥还有父王,都有些奇怪。我问他们,他们什么也不与我说……”

    她在蒲团上跪了许久,也说了很多话,才起身离开。

    刚走到院中,就看见挂在两树之间的秋千,很精致也很小巧,她走了过去,摸了摸。

    “这是大王让人做的。”傅母见她仔细打量秋千,便将她抱了上去。

    芈元坐在日思夜想的秋千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欢欣,只带着些许的愁色。她满脑子都是秦使来访之事,愁眉苦脸地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阿荡,就到了开宴的那一日。

    繁复的礼服压得她喘不上气,身后的婢女们皆神情肃穆,不敢有半分懈怠,静静地立在她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礼乐唱和一声高过一声,殿内众人皆带着笑意,觥筹交错间,芈元察觉到一道视线总是落在她身上,眼神中的探究和探查毫不掩饰,她微微皱了皱眉,顺着视线来源看去——是秦使,年纪微大,见她看过来便露出和善的笑意,她也只好点头示意,于是那人的笑意更甚。

    歌舞过半后,众人皆带着略微的醺色。

    方才的秦使便站起身,看向高坐的楚王,笑道:“两国婚盟已有数百载,各国论起亲疏,秦楚当属一家。某奉命而来,不知公主可赏面咸阳一游?”说着就将视线落在芈元身上。

    闻言,她不免疑惑,下意识地去寻找楚王的身影。

    楚王放下手中的杯盏,沉声道:“寡人之女年幼,又生的娇气,受不得长途跋涉之苦。”

    秦使闻言笑了笑,“楚王爱女之心,某深有同感。”他附和一句,换了句话继续漫不经心的逼迫,“华阳夫人远嫁秦国多年,公子子楚历经艰险回国承欢膝下。可到底身处异国他乡,总是怀念故乡和亲人。另,公子芈启也多年不见亲人了,总不好让公主连长兄都不认得吧。某千里迢迢而来,大王不能让某无功而返。”

    他含笑站在殿内,语气虽然轻柔,但逼迫之意溢于言表,“我王不过是想见见公主罢了。”他说着看向芈元,更加放缓了语气,“公主可知,您有一位长兄在咸阳为质?何为质子,您可有耳闻?”

    “够了!”楚王忍无可忍,拍案制止他的话语,“秦国,不要欺人太甚。”

    殿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见到父王发脾气。王之怒,本来威慑众人,可是芈元的眼睛扫过殿内众臣时,他们皆心怀鬼胎、心思各异,她一时间有些明白大祭司所说的“是非之地”。她的父王,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王,贵族把控着楚国的运转。

    看他们的模样,此去咸阳应当是有利于他们的。而她的父王,即便再反对,到最后也会妥协。

    芈元低下头,握紧略微发抖的手,不停地深呼吸,许久,她硬生生压下心头不明的恐惧,看向秦使,“秦使方才说,两国婚盟多年,论起亲疏,秦楚当属一家,可是?”

    她的突然发问让秦使摸不着头脑,也不明白她意欲何为,只能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既如此,楚人之子也该是秦人之子,是否?”她微微露出笑意,以战胜内心的惶恐。

    他虽不明所以,却也点了点头,“是。”

    “如此,就不该称长兄为‘质子’了,该与秦国公子一视同仁才好。”秦使愣了愣,芈元却转身看向楚王,对他躬身一拜,“父王,您国事繁忙不能离国,又思念长兄,不如,由女儿代父前去秦国探望长兄,如何?”

    楚王看着年幼的女儿,半晌没有说话。

    秦使此刻却露出了苦笑,原本是来“邀请”,没想到此时竟成了“探亲”,他深吸一口气,“公主若是亲至咸阳,大王必感愉悦。”

    不等楚王反应,芈元一锤定音,“那便一起走吧,你总是要回国的。”

    “诺。”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好再触楚王的眉头。

    而芈元此刻也敏锐地察觉到众臣满意的模样,她虽心中疑惑不止,却不好发问,只能静静地等待宴席结束。

    楚王面色复杂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女儿,她低垂着头,不言不语,虽礼仪周到,却沉默着抗拒。他叹了口气,犹豫片刻,“此行是为两国婚盟。”

    芈元的眼睛颤了颤。

    “秦使所说的华阳夫人,是寡人的堂姊,嫁于秦国安国君为夫人。安国君是秦国的太子,而华阳夫人膝下无子,只收养公子子楚为嫡子,以确保其与楚系的地位。”

    “女儿难道要与公子子楚议婚吗?”

    “不是他。不过子楚膝下有子——”

    “我要与他的儿子议婚,对吧。”芈元了然,她抬起头看向楚王,“那此行,女儿还能回来吗?”

    楚王沉默,避开了她的视线。

    “时辰不早了,女儿该休息了。”说着行礼后便离开了楚王的寝宫。

    回到自己的居所后,她又一次跪在了生母的画卷前,此次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只是当她离开时,将墙上的画卷取下,小心地收进匣子中,抱在怀里。

    一个月后,楚国的车架跟随着秦使一起离开楚国。

    她又一次坐上摇摇晃晃的马车,掀开车帘时,身后站立的都是自己的亲人,他们与秦使寒暄着,说着彼此的场面话。而她那双不安的眼睛只能一直落在高阶上的楚王身上,祈求能够得到一丝的安心,却离得太远,面容都看不清楚。

    终于,还是到了启程的时辰,傅母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她的视线。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咯吱咯吱地响,一声又一声,她的心悬在半空中,无着无落,于是飞快地掀开车帘,往后看去。泪眼婆娑中,什么都看不清,她极力想要将这些刻在心中,却一片模糊。她执拗地扒着车窗,直到车架驶出郢都城门,她又匆匆地躲回车内,失声痛哭起来,豆大的眼泪等不及纷纷钻出来,而她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傅母和身边的婢女都忍不住垂泪,又生怕更加刺激她的情绪,只能侧过身默默用袖子拭泪。

    长途跋涉并不舒服,马车颠簸,晨起暮休,颠来倒去地让她很受了一番苦楚。可她也很清楚,这并不是一场旅途或者是简单的探亲,于是她也不抱怨,只是日渐消瘦的脸颊让人忍不住心疼。

    强撑了许久,到底是病倒了。

章节目录

九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初一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初一呀并收藏九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