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她跑还给你们留条活路。”芈启轻笑着看着狼狈不堪的二人,“如若不然,早就该随他们一同下去了。”他指了指帐子上沾上的血。

    二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大片大片的血迹泼在上面,而放在还喧闹的营帐,此刻已经寂静无声,甚至连一声虫叫都没有,静得诡异,她们不敢出声,只能默默的啜泣。

    “秦使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再启程也不迟。”他微微一笑,“反正吾闲人一个,从不觉得浪费时间。”说罢,潇洒起身,挥了挥衣袖,径直朝门外走去。

    临出门前,他回头,道:“哦,她可不是孤女。她姓芈,单名一个元字,是楚国的景阳公主。即便无父母兄弟在身旁,也不是你们能妄图操控的。”说完,毫不留恋地离开营帐。

    “公子,按脚力算,公主此刻已经到了驿馆。”他刚一出门,从暗处就冒出一个人来,告知他芈元的踪迹。

    “知道了。”他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那人犹豫片刻,“秦王时刻监视您,还要华阳夫人一众人的眼线,既然您已经决定不回去了,何必在此处浪费时间?”

    芈启不答话。

    “大王一走便是数十年,何曾管过您的死活。只要秦楚婚盟已成,管他们听不听话做什么?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公主便好。”他义愤填膺地为他打抱不平。

    芈启闻言,沉默片刻,“秦王评吾:无君无父、无国无家。你犹胜吾远矣。”

    他脑子蒙了片刻,而后立刻下跪,“卑职并无此意。”

    “下去吧。”他顿感意兴阑珊,于是抬头看星星,发现此处的星星似乎与咸阳并无二致。

    芈启晾了他们一晚上,队伍第二日准时出发。

    一晚的兵荒马乱,她睡得并不踏实,如同躺在油锅上,活生生熬了一晚上,天刚一蒙蒙亮,她便从床上跳了起来。

    刚刚洗了把脸坐下吃早饭,芈启便来了。

    他并未派人通禀,就这么悄无声息又大大咧咧地出现了,一进门就将俞嬷嬷散了出去。

    对于他的到来,她既不好奇也不诧异,一眼没有撩他,依旧默默喝粥。

    “没睡好?”芈启熟稔地坐在她身边。

    芈元顿了顿,继续吃饭。

    片刻后,她放下碗,擦了擦嘴,才抬眼看他。

    芈启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长耳朵死了。”

    “我知道。”她语气平静,“反正也活不久。”她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哀伤之意,只是那双眼睛却不如刚才那般平静。

    “它是被吓死的。”他继续说着,“你呢?吓到了吗?”他直直地看着芈元,毫不避讳提及昨夜发生的事情。

    芈元看着他,那张与她有几分相似的脸带着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探究,她顿时有些怨恨起来,情绪也开始波动,吸了吸鼻子,“没死呢,还活着。”她的语气很冲,与往日判若两人。

    芈启则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二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凝滞,芈元带着怒火和怨气瞪着她,而他,则,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她忍了忍,脱口而出,“无家无国,无君无父——”

    “你觉得呢?”他没等她说完,粗暴地阻断了下半句话,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眼中带着平静的涩意,而后他又说着,“不要相信任何人,一直怀疑身边所有的人,就如昨夜一般。没有人是可靠的,尤其是我。”

    她强忍着心中的酸涩,眼眶都憋红了,可依旧固执地瞪着他。

    “诚然我在利用你,可抛弃你的,并不是我。”

    怒不可遏之下,她将碗中所剩不多的粥直直的泼到他脸上,然后将碗狠狠地砸在地上,眼泪瞬间奔涌而出。

    芈启顿了顿,毫不在意地擦掉了脸上的粥,“故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咸阳如此、郢都亦如此。记住你今日的怒气和怨气,往后岁月,谁再无视你、钳制你,像今日泼我一样,泼在他的脸上。”

    “滚!”她歇斯底里地咆哮一声,指着门外,“滚出去,滚!”

    她通红着一双眼睛,泪眼朦胧地怒目而视,芈启在她的视线中慢条斯理地起身,临走前不忘叮嘱,“不想沦为他人的棋子,就必须成为执棋之人。显然,目前,你没有这个能力。华阳夫人说,扒开加在我身上的一切,我什么都不是。这句话同样送给你。往后独身一人地岁月,慢慢体会吧。”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企图隔绝掉他所有的声音,奈何声音如流水一般,即便坚固如高山,也总会被水浸入,可是,他的话语却不似水流般婉约温柔。仿佛一场冰雹,二话不说,兜头全部砸在她身上,只把她砸的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可他尤嫌不够。

    “明日启程,好好休养吧。”说完这句他才施施然离开。

    芈启出门口,瞥见瑟缩在门口的俞嬷嬷,停下了脚步,道:“当日初见你时,觉得你应该是个聪明人。”

    俞嬷嬷立刻答道:“老妇必当好生照料公主。”

    “这世上,只要是个人,都会照料人,就看愿不愿意了。”他看向她,“金子砸下去能砸死一片会照顾人的人,那要你做什么?”

    “老妇明白了。”

    芈启点点头,满意地离开了。

    俞嬷嬷进来将屋内的狼藉收拾干净,又打了盆水给她擦脸,然后才为她梳发。

    芈元看着镜中自己红肿的双眼,早就不记得自从离开祭祀宫后自己哭过多少次了,只是可怜了自己的一双眼睛。她愤愤地扯过离歌手上的热帕子敷在眼睛上,酸涩之感扑面而来,她忍着,淡淡地说道:“换身衣裳去吧。”

    离歌一愣,立刻低头看着自己脏乱的衣裳,尴尬极了,“是,婢子立刻去。”

    “他说什么了?”芈元透过镜子看她。

    离歌顿时变了脸色,思及昨夜的变故,她不受控制地发抖,连看向芈元的眼睛都带着惊恐之色,宛如一只惊弓之鸟,只需一声便能将她吓得半死。她慌张低下头,说话也不连贯了,“没,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可见她们如此模样,她不免诧异。

    话音刚落,离歌与安歌扑通一声狼狈地跪倒在地上,“殿下,婢子绝无二心。”

    看着她们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许久,她深吸一口气,匆匆起身往后跑去。

    待她走后,二人强撑着的一口气也散了,便委顿在地上,朝着俞嬷嬷点了点头,她也渐渐变了脸色。

    芈启顶着一身的狼狈回了自己的屋子,刚刚洗漱完毕,一转身,身后站着喘粗气的芈元——她好像是跑过来的,脖颈处微微带着汗意,从她的屋子到这里路程不算近,一路小跑应该是累极了。

    她脸颊微红,眼神略微有些颓败丧气,却掩不住眼底的戾气和失望,她微微喘着气,想要质问的声音微微发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她大声诘问着,心中的郁气宣泄而出,犹如洪水滔天,一旦开闸便滔滔不绝,“我是父亲的女儿,你的妹妹呀,我们血脉相连,是亲人呀。你们一个个,哄我、骗我、威胁要、折磨我,不单要献祭我的□□,连我的灵魂、我的心,你们都要一并献祭出去。势必要将我打磨成你们心中最完美的那块石头才肯罢休,是不是?”

    她脸上泪水涟涟,声声泣诉,可面前的人无动于衷,她不免心灰意冷,“父王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告诉我;你也什么都知道,却放纵发展。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在乎我是否能够承受,没有一个人。父王远在千里之外,他高居王位,心甘情愿成为傀儡以保全他的尊荣;而你,冷眼旁观,看我苦苦挣扎,日夜担惊受怕。你们,就是这么磨砺我的吗?”

    “我漏夜奔袭、彻夜难眠,傍身之人不到百人,你担心过吗?”她摇摇欲坠地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他面前,努力抬起头想要分辨他的情绪,却一无所获,“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看见秦王留在我身边的人,这个答案你们满意吗?秦国很重视我,秦王很重视我,你们满意吗?”

    他始终一言不发,可这却成了导火索,瞬间引爆了她所有的情绪,大喝一声,“说话!”

    可是芈启始终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蝼蚁拼尽全力反抗一只大象,一出极致的笑剧。

    她终于认命了,吸了吸鼻子,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平静地说道:“你不是长兄,你们不是亲人,是鬼,是恶鬼,是厉鬼。”

    待她说完,芈启转身到桌前坐下,不复方才的居高临下,他平视她,“你姓芈,生下来就姓芈。”

    这条无形的锁链,从出生伊始便捆在他们的身上,若是乖巧顺从地长大,便不会察觉;一旦挣扎就会锁紧,直到将其扼杀在摇篮中。他明白了,所以开始顺从了。而她显然不明白。

    他抬眼看她,冷静地讲述一个事实,“活下来,还得好好地活着,这是你的使命,由生到死。幼年生于楚宫,长于故都楚宫,成年居于咸阳宫,死后,秦王的地宫才是你的归宿,记清楚了。”

    “哭吧,最后畅快地哭一场吧,将你此生所有的眼泪都流干、流尽。往后,你在没有哭的权利。从此独居故都,在没有人能为你料理周全了。”他的声音很轻,飘在风中,仿佛鬼神的判词一样,邪恶地在她身上烙上一个烙印,硬生生将她镇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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