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回二十五年前的时候,万辞是个白天喜欢坐在田埂上晒太阳的小孩儿。

    正是秋天,丰收的季节,田野之边,狗尾巴草疯长。

    太阳热辣辣的,戴着草帽也不能幸免,晒得人苦不堪言。

    大人们出门时泡的大杯茶总是在中午就成了彻彻底底的褐色,茶味不清,但胜在浓郁解渴。忙得大汗淋漓之时,喝上一大口,一身的疲倦都消了个干净。

    万辞就是在这样的酷暑里跑出来,先是喝上一口父亲刚泡好的、颜色最为翠绿清亮的绿茶水,再一脚踩着捆好的稻草堆,安安静静坐在田埂上晒太阳。

    同村的人都在地里忙活,万坚山跟丁平惠各自戴了个大草帽,手握镰刀,弯腰,利落地割起金灿灿的水稻来。

    万青健苦着脸跟在后头,极不情愿地拿着镰刀挥舞。

    万辞从前最喜欢秋天。

    春天太凉,夏天太热,冬天又过分冷。

    只有秋天,秋高气爽,漫山遍野的金色,风一吹,簇拥的麦浪层层叠叠,宛如一条黄金毯盖在大地上。

    空气里飘满了成熟稻谷的香气。

    万辞伸出小手,让暖呼呼香喷喷的阳光尽情晒在身上,常年冰凉的手脚才得以舒缓。

    她听见大哥万青健在嘟囔:“怎么就我干活,二妹跟小妹就能坐那儿享福……”

    随即他就遭到了万坚山回头一顿说教:“你二妹三岁,小妹两岁,人还没镰刀高呢,那么小的姑娘,下地做什么?你个从小在地里打滚的混小子,干点活委屈你了?”

    万青健立马就不说话了。

    万辞时常回忆那段美好的日子。

    父亲去世后,秋天不再是充满丰收喜庆笑容的季节,她再没晒过那样香那样暖的阳光,狗尾巴草的长势也不似当年葱郁茂盛。

    母亲看她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仇人,在万青健嘚瑟的目光中,万辞沉默着,往身上扛起一捆又一捆的稻谷,希望渐增的重量能压下心头即将涌泄而出的愧恨与酸涩。

    那天在医院,她抓着万坚山血肉模糊的手,跪坐在地上,她听到头顶传来男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地上冷,别跪着……你受不住。”

    哪怕这个男人从前能扛起来多重的东西,现在都不得不靠着最后一口气躺在这里,他宽阔厚实的肩膀早已被压得粉碎,在死神面前,说一句完整的话都变得艰难。

    万坚山的嘴角不停涌出浊血,头发被炭窑的水泥灰糊得灰白,一双眼逐渐失焦。

    他极其缓慢地张了张嘴,万辞站得僵硬,努力靠过去,才听清楚父亲说了什么。

    “爸知道……不是你的错,以后、你得……靠自己了,走你的路,其他人……说什么,都是假的……”

    看到万坚山合上眼,沾满了血污的手不再温暖,万辞感到眼眶刺痛,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生离死别的时候,她的泪水再一次迟到,这让万辞恨透了自己。

    仿佛只有当时哭出来,才能实实在在回应父亲这十四年的恩情。

    而面无表情沉默在原地的她像只置身事外的白眼狼。

    她跪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喉咙撕扯了好久,才像是打开了封印,开口,哑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奶奶去世的时候,被看作厄运鬼胎排挤的时候,杨诗意外身亡的时候,她怎么都不信任何人给她扣上的帽子,拼了一口气也要和他们斗到底。

    然而,亲眼目睹父亲因为她的过失丧命,万辞终于承受不住,妥协了。

    可一句道歉,换不回活生生的人命,也换不来母亲的原谅。

    她跪遍了村子的每户人家,借遍了所有的亲戚,也凑不够医治万坚山的费用。

    后来父亲病重去世,万辞逃避地把这一切归类为是钱的问题。

    如果她有很多钱,父亲就能及时得到治疗,悲剧也就不会发生,更不会有人因为她而伤心难过。

    可她错了,她现在有很多钱,也一样令江修临伤心难过。

    不管田地是丰收还是歉收,田埂的狗尾巴草到了时节就会生长冒头。

    而她不管爬到了什么位置,都改变不了生性恶劣的事实。

    当年艰难倾吐的一句“对不起”,成了人生难以跨越的高栏。

    如今她高高在上,她随心所欲,但依旧不得不再次妥协承认。

    她不想失去江修临。

    怀里的男人手足无措起来,抱着她,紧紧盯着她的脸,“……我没有让你道歉的意思。”

    万辞仿佛听不见似的,闭着眼,沉重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江修临挣扎着坐起来,又垂头埋进万辞的脖颈里,连声低哄道:“你别这样,我真的好了,我只是想让你听我解释,你又没错,道歉做什么?”

    万辞缓缓睁开眼,淡漠的眸子和他对视几秒,随即就移向他的腹部,手掌轻轻覆了上去,“疼吗?”

    江修临这才明白,万辞是在意刚刚踹他的那一脚,于是赶紧回答说:“我没事,早就不疼了,你也没使多大劲儿。”

    说完,像是证明什么似的,他还用力在自己肚子上拍了拍,像只动物园里撒欢的小海豹。

    万辞看着他,又是好一阵沉默,手里的怀抱却逐渐收紧。

    江修临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只好仰头去亲万辞的脸,“好姐姐,下次别把我关在外面了,我真的好担心的。”

    万辞凝视着他湿漉漉的蓝色眼睛,“嗯”了一声,胳膊终于松了些。

    江修临气得快,好得也快,这会儿已经彻底恢复了。他趁热打铁柔声劝道:“所以,等有时间了,咱们去看看中医吧,痛经都能调理好,这个一定也可以的。”

    想起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浓浓的中药味,万辞眉头抗拒地皱了一下,但当瞥见江修临真诚的俊脸时,万辞停顿了半晌,最终还是答应了。

    江修临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趁势往万辞那头钻得更加起劲儿,跟妖精似的在她耳边哄诱道:“那能告诉我,咱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吗?你怎么也不说这事,我还有咱俩的合照呢。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一直在找我呢?”

    一连串的问题面前,万辞不知从何说起,抱着人想了很久。

    她很早就动过寻找江修临踪迹的念头,但她没有。

    因为不敢。

    万辞害怕最后查到的结果,是他真的死在了毕业消失的那天。

    得知残酷的真相,还不如永远都不知道,心里默默幻想他一切安好。

    而当意外发现江修临在娱乐圈中的身影时,万辞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庆幸,但也恼火。

    江修临主动拿出手机,给她看那张合照的电子版。

    万辞这才终于见到初中毕业那天她和江修临一起拍的照片。

    比现在年轻了十四岁的自己,眼里是掩盖不住的冷羁孤漠,就连拍照时眼神也是下意识回避镜头。

    只有江修临,十二岁的年纪特别闹腾,个子才刚开始长,站在旁边跟她差不多高,挨着她,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笑得跟朵花一样,还极其幼稚地比了个“耶”。

    这一幕太过怀念,以至于万辞将照片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

    江修临的整体变化并不大,只是面容长开了,优点全都凸显了出来,个子也窜的老高,一米九的身量杵在那儿,看着特别唬人。

    她将这张照片给自己传了一份,江修临则是缠着她问以前的事。

    “说嘛说嘛,我之前可羡慕盛前辈很早就和你认识了,结果我和你才是最早认识的,这我可得好好炫耀炫耀。”

    万辞被问烦了,以前的事哪能三言两语说清楚,可偏偏江修临好奇心上来,大有种今晚不告诉他,他就不睡觉了的架势。

    于是万辞故意恶狠狠地说:“你之前总是欺负我,还抢了我很多东西。”

    江修临大惊,随即缩着脖子畏畏缩缩问道:“真的吗?”

    万辞点头,表情不像演的。

    江修临傻眼了,他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怪不得万辞一直以来总是对他这个态度,想必当初联姻找他也是为了报复他来着,结果自己这个没眼力见的不仅见了人就两眼放光疯狂摇尾巴,还叽叽喳喳黏在后头烦人的要死。

    所以,万辞当时离婚的缘由也就说的过去了,她凭什么喜欢一个中学时屡次欺负自己的男人。

    想到这,江修临就恨不得穿越回去狠狠抽当时初中的自己几个嘴巴子:都怪你!怎么现在没见你这么牛逼能耐!居然连人家小姑娘都敢欺负,简直反了天了!

    江修临肉眼可见地垂下了耳朵,急得快要哭出来,一个劲儿解释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那时候那么坏……你怎么不狠狠揍我啊,还让我待你边上,你是不是看着我就有气……”

    万辞长眸眯起,施舍般摸了摸他的脸,沉声道:“所以你必须对我好,要在我身边还一辈子的债,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可怜的江修临,被万董事长玩弄于股掌之中,一时忘记了Q.Q上宝石猫几年来的留言,还无比赞同地附和点头,声泪涕下地痛诉道:“……对不起,我一定、一定会好好还债的,求你……原谅我。”

    ……

    老猫今晚又没能进去,叼着布站在万辞的卧室门口,稳如老狗的猫脸沉默了一会儿,便轻车驾熟地转头下楼了。

    唉,明天要再来早点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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