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到了乌鞘岭下。实在没了驿站可投,荒郊野岭之间,方圆百里连个人家都没有,遑论落脚的逆旅。

    时近黄昏,可这西陲之地,日落的晚,还是光明一片,不见天黑的迹象。

    抬头仰望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令人心头惆怅顿起——不知又该走多久才能翻过这层层叠叠而又高耸入云的山岭。

    “又是这天杀的乌鞘岭,老子前些年押解重犯来过一次,险些落入万丈深渊。”

    “这乌鞘岭好死不死地挡在这里,不然明日我们就可入凉州地界了。”

    “入凉州地界有什么好?鸟不拉屎的地方,荒凉的紧,不见得比这里好。”

    “你这就没见识了吧,我们都道凉州是偏僻远郡,其实里面富庶的很。”

    “有多富庶?能比咱们关中富庶?你才没见识,好歹也是雍都来的,竟上杆子地夸耀这破地方。”

    “雍都乃天子脚下,自然非别处可比的。但这凉州可是奇异宝地,虽深处戈壁之中,北连草原,东结大漠,然处处绿洲,并有几条奔流大河,水草丰美且土地肥沃,近年来朝廷采纳骁骑营中郎将的建议,屯田戍边,可谓宜牧宜耕。且凉州连接中原与戎狄,西边更与西域相通,其间客商往来,各地各国的都有,好不繁荣。”

    “宋制使果然见闻广博,你这样一说,我倒生出艳羡之心了。不知其间有美人没有?”

    几个人听了不禁哄堂大笑,一个便大声揶揄道:“你小子想得倒美,到哪都忘不了美人儿。我告诉你吧,美人有的是,还有金发碧眼的西域美人儿,就怕你消受不了。你忘了你家里那个母老虎了?你上次被你家那悍妇满街追打,若不是我替你撒谎,你小命不保。还美人……哈哈!”

    见先前那人没了气焰,臊眉臊眼的,有人便出来打圆场:“他好容易摆脱了家里的母老虎,出来透透气,还不许嘴上痛快痛快的?兄弟们一来一回得一年多不见家中婆娘,怎么就不能透透气啦?”

    “照我说,这里就有现成的,这小子说他憋的慌,骗鬼呢。我可不信。”

    有人当即就向女刑徒队伍里瞟了过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那能一样吗?那西域来的美人哪是人间所有?你瞅瞅这几个歪瓜裂枣的,怎么比?倒是有几个像样的,咱没得手啊。”

    “难不成你也想挨一刀?”

    这人本是无心谑笑,却不想触动了两个人的心事。

    一个自然是被郭霁刺伤到如今还吊着一只伤臂的役卒,一个自然就是出面平了此事的宋制使。

    那被刺伤的役卒一听,不由自主地看向宋制使,目光中寒意森森。宋制使却也刚好在看他,只是笑意融融,浑似春日载阳。

    那役卒心里莫名地一惊,便忙掉头看向别处去了。

    当然,其实郭霁也听到了。但并没什么人注意她的想法。

    听到的女囚们当然遥相侧目,可那有什么关系?她们,甚至于郭霁都不过是蝼蚁罢了,改变不了什么。唯一能够改变的,就是自那日在榆中驿站外郭霁刺伤了一名役卒后,她与别的女刑徒就不再锁在一处了。

    所谓女刑徒,除了极少数是自身犯了重罪外,十有八九都是被家人谋逆或反叛牵连的,她们这一队中大多都是青兖叛乱时的反叛家眷。这些人并非穷凶极恶,此前不过是寻常妇人,哪见过郭霁这样的,连公府差役都敢刺的。

    于是,从来都默默无闻的郭霁成了女刑徒中的异类,她们又是敬佩,又是害怕。如今见郭霁被单独看押,自然并无异议。

    郭霁是乐得自在的,唯有田采倍感失落。

    这一队刑徒中,大多都是整族整族或是同乡一起的。原本就少江东人,与田采同属东南几郡的受不得冷,冻饿而死的居多,即便剩下的几个,也与她不投契。田采容貌过人,又有几个钱财傍身。虽说都是九死一生的刑徒生涯,但她的日子过得本就比别人舒坦,况她是个不让人的,故而引人忌恨。尤其是在榆中吃了她亏的那几个,少不得途中给她使些绊子。倒也没什么别的手段,故意撞在田采身上打碎了她的粥碗,假作不小心洒了水,弄湿她的盖毯,甚至于故意趁她睡着偷取她皮革袋中的米汤的小意外总是不间断。

    田采是个泼辣的,可对方却是同族的母女婆媳妯娌姊妹的,齐了心地与她为难,她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

    若有郭霁在旁还好,她们忌惮郭霁背后有人,更忌惮郭霁是个敢动刀的。可是郭霁并不似从前因被拴在一处,常与田采同行。自打她刺伤役卒并被宋制使带到外面回来后,就更加沉默了,自然不愿田采的私人恩怨牵连。

    田采有些不明白,从小时候起她便知道,若要不被人欺侮,自然得有同盟。她践行至今,尚深信不疑,这郭霁出身高门,怎么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只是这一夜不比寻常,前方打探的役卒回来报说从前在乌鞘岭下专做刑徒生意的逆旅,今日去察看,竟然空空如也。就不见人,也不见逆旅。

    众人只道那人不用心打探,更有说是不是认错了路没寻到的。于是几人商议要再去寻找。

    督监都点了头的,却被宋制使拦下了。

    “这几年东西羌胡和西戎时来犯边,凉州一向不太平。只怕这人遭了变故,看看天就黑了,若出去的人迷失在茫茫大山里,只怕凶多吉少。不如趁着天没黑,赶紧安顿下来,明日再想办法。”

    督监看看四面山川,犹豫道:“你说的有理,只是前不见村后不见店的,还是向前走走再说吧。”

    宋制使道:“据属下观测,百里之内只有此处有水源,且地势平坦。我听人说,这乌鞘岭地势多变,若在深入,万一到了不毛之地,连水都没有,麻烦就大了。倒是此处不算险要。所怕的唯有山中狼群,我们只多多派人值夜,做好准备即可。”

    因宋制使素来德能出众,一路上全靠他打点,众人便都信服。督监当即下令在此歇息。女刑徒们一见这等荒凉处宿夜,都心惊胆战的,可又不敢不从,只好赶紧堆土为灶,取了水来,架起瓦釜烧饭。

    因在榆中时补充比较充足,宋制使下令多煮两斗米,众女刑徒听了,暂忘了恐惧,都满心欢悦起来。

    那一夜,月色清芬,照见野地洁白。又兼春意渐浓,虽然乌鞘岭上岭雪未融,可也不似从前寒冷。女刑徒们倒也和乐,除了因田采被一向不和的女囚故意弄碎了碗,没得进飧食,因而闹了一场外,别无他事。

    长夜更深,山野空寂。

    刚刚生了一顿气,又冷又饿沉沉睡去的田采忽觉肩头有人轻推。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就着月光看得分明,蹲在面前瞧着她的的正是郭霁。

    郭霁也不说话,只悄悄将一个物什塞在田采手中,转身就要离去。那田采一握手中之物,便知那是食物,心下感激,便叫住了郭霁。

    “你且别走,我有话要说。”

    “什么话,请说。”

    “你且到我身边来,我们细细地说。”

    “四处皆是耳目,有什么以后再说吧。”

    田采知道郭霁是推脱,便抬起脚尖,向睡在两面的女刑徒身上轻轻踢了几脚。只见那几个女刑徒照旧睡得鼾声阵阵,其中一个被踢得动了一动,想要翻身,奈何有锒铛连接,翻不得身,只得侧过身子又沉沉睡了。

    “这也叫耳目?”田采笑嘻嘻说着,一面将郭霁塞给她的胡饼咬了一口大嚼起来,一面含糊说道:“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你常常难以成眠。长夜寂寞,做个伴岂不好?”

    郭霁听了,只好默默坐在她身边,瞧着她那没心没肺大吃大嚼的样子,低声道:“你别和她们闹了,她们是一族的,又有同乡。闹得你没得进食,可有什么好处?”

    田采忙忙吞下一口胡饼,噎得梗了梗颈项,道:“如今哪里是我和她们闹,分明是她们不放过我。”

    郭霁沉默半日,道:“我当然知道,可我们此行应当是敦煌郡,距离此处尚有数月之久,就这样下去,你可撑得住?”

    “那照你说怎么办?”

    “挽出个中间人,左右说和,暂消了这仇怨,待到了凉州后在从长计议。”

    田采吃完了胡饼,抱着膝略一思忖,道:“可是挽出水来呢?不然你去求了宋制使吧。”

    郭霁摇摇头,道:“这我可帮不了你,你既能弄到虽是补充的米浆,自然也能找到替你出头的人,何必为难我?”

    田采便笑睨着她道:“哪里是为难你?我弄到只是米浆,而你却能弄到胡饼。自然还是你的面子大一些,我去求他不如你去求他。”

    郭霁听了这话,顿觉里面有文章,便若有所思地看着田采。

    那田采便凑到她耳边,轻笑道:“帮我弄米浆的人,也是宋制使。只不过,他可是收了我的资财的。”

    郭霁听了,心中一凛,到底觉得这在押解吏卒于女刑徒而言也是寻常事,倒也不意外,道:“既然你与他有旧,便自去找他吧。夜深了,我要去了。”

    “你去哪里?如今那你不与我们拴在一处,想去哪就去哪,何必躲着我呢?”

    “我躲你做什么?”

    “既不躲着我,便聊几句如何?”

    “囚徒生涯而已,可有什么可聊的?”

    那田采的笑原本就意味深长,更兼月光朦胧,更多出几分暧昧来,“你适才说我与宋制使有旧,可是旧哪里比得了新?”

    郭霁便神情不乐,不欲与之纠缠,便道:“主意我都给你出了,怎么去做你自己打算吧。”

    见郭霁态度决绝,果真要走,田采忙道:“你别急,我不过是谑笑的。她们背地里的话,说你自那日跟着宋制使出了驿站,自然已经是宋制使的人了。可我是不信的。”

    “她们说的话?”郭霁不由嗤的一笑:“她们能有什么好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又与我何干?”

    田采见此,便收敛谑笑之态,忙正色道:“适才得罪,原无恶意。若有冲撞处,特此请罪。你是高门贵女,怎么会与那些愚妇人一样?别说宋制使,便是真正的官吏,连我都看不上他们,何况是你?”

    郭霁见她这样,反倒一腔不满无处可发,她并不解释,转身欲去。

    便在这一转身之间,她忽然看到远处涌动而来的几抹暗影。

    幽绿的目光,迅捷倏忽的动作,无声的逼迫……

    在明灿的月光里,在浩荡的天幕下,越来越近……

    许多年后,人世几回变幻,山河依稀旧貌,郭霁也忘记了许多的伤心往事,可多少个午夜梦回时,乌鞘岭的那一夜,却历历在目。

    那是比之千仞悬壁、滔滔深壑就在脚下,飞雪连天晨起时晦暗天色里紧挨在身边青幽幽没了一丝气息的女囚的脸,远超千万倍的可怖可惧。也更是役卒的皮鞭、羞辱以及摇尾乞怜求生的不堪,难以维生的薄汤以及痛如烈火烧灼的饥饿,无法比拟的灼痛难忘……

    终其一生,她都忘不了,乌鞘岭上,群狼撕咬。

    广阔无垠的原野,清白寂寥的圆月。

    横飞破碎的的血肉之躯、狰狞噬人的狂乱之影荡漾心头,挥之不去。

    震碎了深夜的嚎叫寒人心魄,响彻群山的惊怖绝望催肝裂胆,声声入耳。

    她看见无声扑来的饿狼,呼啸而来的马车。

    督监和役卒们纷纷爬上马车,丢掉了千辛万苦筹来的粮物,慌不择路的向前奔逃。

    驾车冲入女囚群中丢下锒铛钥匙的吏卒,一刀砍向向她和田采偷袭而来的饿狼,浓浓的腥气充塞而来,令人作呕,有粘稠的液体迸落脸颊,不知是人的还是狼的。

    驾车的吏卒忽然被头狼瞬间拖下了车子,宋制使伸过来的紧紧握住了她的援手。

    忽然交到她手上的缰绳,已经断开了锒铛攀上车来的田采正被一个手上缠着绷带的役卒扳着手指往下推。

    她忍不住推开那吏卒,却不妨那吏卒张牙舞爪地冲向她。

    宋制使抽冷子将那吏卒踹下车去,正在追击的狼群纷纷争相撕咬,那吏卒的惨叫声不过片刻便戛然而止。

    “走!”

    宋制使刀柄敲在她的背上,大声呼叫。

    她猛然醒悟,跳上马背,死死握住缰绳,用尽平生之力,夹紧马腹,拼命驱驰。

    身后是追来的群狼,攀着车子想要逃生的、还有连马车也追不上跌落尘土中的女囚,以及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尸骨无存的“蝼蚁”。

    挥舞着刀锋杀红了眼的宋制使,回头看出郭霁片刻的犹豫,便一步上前,一脚踢在马屁股上,大吼一声:“还不快走!”

    那马吃痛,惊起奋蹄,带动整个马车訇然向前。

    他一面喊,一面一个踉跄,险些落下车去,他抓着车壁的手指骨节分明,终于一个兔起鹘落,脱离了跌落的危险。

    就这样,郭霁在没有半分犹豫,驱赶着马车一路奔逃,宋制使并另一吏卒挥刀砍退尾随不去、去而复返、紧追不舍的狼群,少有的几个登上马车的女囚抓着马车的车壁、车把、车窗、车辕瑟瑟发抖……

    其间,也不是没有再一次被马车奔逃时巨大的贯力甩下车的——自然满足了狼群的口腹之欲……

    明明是黑夜却多年以后,郭霁会从梦中惊醒,听着明明是静谧安闲的夜却仿佛有群狼嘶嚎和濒死痛呼,看着明明是晴朗无边的月色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满眼鲜红。

    当然她也会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手掌,月光下,那曾经金尊玉贵的芊芊素手上赫然两道深深伤痕。

    那触目惊心的伤疤,就是在乌鞘岭上被狼群追咬的那一夜,她紧握缰绳控御马车磨出的伤。

    她记得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高高原岭上时,宋制使并一个举刀杀狼的役卒早已累瘫在马车上,随着马车的戛然停下,甚至有人不知不觉滚在了车下,然后就在车下睡着了。

    有幸登上马车的几个女子发出说不上是哭还是笑的凄厉叫声。她从那声音中听不出那究竟是幸存者的欢呼,是劫后余生的悲怆,还是痛定思痛后的怖惧?

    而她无声地坐在马车上,仿佛三魂散了七魄,松开了紧握一夜的缰绳。

    缰绳已被染成殷红,而她的手上,两道伤痕深可见骨。

    从此之后,她连最驯良的犬也见不得,也不再喜欢狩猎。

    故人言笑,说无忧无虑、无欲无求的郭家七娘子,怎么去了一趟凉州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爱的怎么都不爱了呢?

    “去了一趟凉州”——几千里的生死跋涉,死了多少人,可是在京中贵女的口中,是那样轻而易举。

    她们或许智计深沉,或许人情练达,或许才华出众,或许格局不凡……可是有些事情,她们永远不会知道,不会懂得。

    她们不会知道那一个晚上,在雍都依旧安闲自在的夜里,在达官贵人笙歌乐舞的夜里,生了多少惨祸,死了多少人。

    多年以后的郭霁从未向人提及,也从不解释。

    可是有一次,她忽然对人说起:当年发配凉州,出萧关,攀陇坂,过榆中,翻乌鞘,走戈壁,赴凉州。一日,遇狼于乌鞘岭上。有一家乃兖州反叛女眷,母女婆媳妯娌姑嫂姊妹十余辈,悉为狼噬杀,尸骨无存。唯余一女存世,然自是得失心疯,常于月夜发作,嚎嘶之声令人自首至足皮骨筋肉遍体寒颤。

    她没有说她自己如何,可是听的人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何不再参与围猎。

    因为,无论是被围攻猎物的撕咬和挣扎,还是追击猎犬的紧逼不舍,都会勾起她埋藏心底、不可磨洗的伤痛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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