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为自己不算个聪明人,也不足够清醒和理智。

    所以,在一开始的计划中,我更像随波逐流的浮萍,盲目跟随内心的某种声音前行,却忽略了除眼前之外,更远的东西。

    录音笔摆在我面前的书桌上,我久久凝视着它,这其中的三言两语,最多只能作为辅助性的材料递给记者,没有威慑力也没有证据性,甚至,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拿出来。

    我需要更多更实在和有力的证据,但我真的不知该从何找起。

    我内心确认,李胜的手里一定捏着至关重要的东西,才能让黄志君如此忌惮。可我该怎么顺理成章得到这些东西,同时永绝后患地永远拥有它们,随意处置它们呢?

    就在我一筹莫展时,聂雨告诉我了一个消息:最近李胜在追求她。

    这一插曲的发生,让我很是奇怪。但聂雨反而觉得这是送上门的好机会,她知晓我的困难,也知道如果能接近李胜,跟他周旋,说不定事情还能有所进展。

    这些事明明由我发起,但聂雨却深度入了局,一开始是为了肖芸,后来是为了一种萌芽初起的热血和正义,亦或是对抗寂寥生活的大无畏新鲜感。总之,在我们未好好商量后策之时,她就已主动和李胜接触。

    我曾警告聂雨,李胜这个人心思歹毒深重,谁也不知道他的追求究竟藏了多少坏。但聂雨却坚持认为,这是送上门的大好机会,李胜不可能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更不可能算到我们正在谋划的事。

    这么想想,也有道理。我和李胜,不过很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他也许压根想不到也记不起,会有这样一个女人,一直记着恨着观望着自己,甚至谋划报复他们吧。

    在追求初期,李胜对聂雨言听计从,因此她套出不少话。果然,他的手里捏着可以制衡黄志君的把柄,虽然他对聂雨语焉不详,但仍透露了一点,这些把柄是一堆极有信息量的视频。

    聂雨跟我说的时候很兴奋,也很得意。这是值得警惕的状态,因为太过得意总有一天会出事。

    我频频警告聂雨,可她已沉浸在“卧底游戏”中无法自拔。

    小时候的英雄主义,在惨白无力的现实中逐渐磨平,消散。但如今,一种可能性重新席卷而来。她有了这样一片滋生她伟大情怀的土壤,自然乐得其中,自以为把控全局,而对我的警告置若罔闻。

    我的劝说变得苍白,而聂雨因主导权的增强,跟我联系少了许多。

    我生怕她露馅或遇到什么问题,所以跟肖芸旁敲侧击聂雨的情况。

    对于肖芸,我也不敢透露或表现太多,因为上次见面,她那审视又深长的目光,总是让我心有不安。

    她告诉我,聂雨一切都好,她也很好,李胜没有再骚扰她,让我放宽心,此事就到此为止。

    有一段日子,我和她们都断了联系,每夜坐在家里,反复听着录音笔里那屈指可数的几段话。张媛媛的那几句话,像是牢记于心的古诗词,熟悉到随时都能默念出来。

    尤其安静的夜晚,陪伴我的,除了录音笔里她沉沉的声音,再无其他。

    几日后的半夜,刺耳的手机铃突然敲碎深重的夜,我接起,电话那头是聂雨啜泣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坐起身,问她怎么了。

    聂雨哭哭啼啼半天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在我反复催促下,她把地址告诉了我。

    我立马起身穿衣,半夜打了辆车直奔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家精品酒店,我赶到的时候,聂雨所在的房门虚掩着,只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啜泣声。

    我小心翼翼推开房门,里面一片狼藉,聂雨倒在沙发椅下方,正捂着脸抽噎着。

    我反手关上门,急忙走过去,扶住她的手,问:“发生什么事了?”

    聂雨缓缓放下手,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她的双眼乌黑,鼻子嘴角满是鲜血,抹的满脸都是,看上去非常可怖。

    “李胜……李胜他打我。”聂雨越说越委屈,看见我像看见救星,索性放声大哭。

    “先别哭,看看伤势如何。”不知为何,我反而异常冷静。

    我领着聂雨到卫生间洗净脸上的血污,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全身,眼角青肿,胳膊和腿上也有几处淤青,脸颊通红,巴掌印清晰可见,好在脸上的血是嘴角破烂所致,伤口不算大,且已经止住。

    “要去医院吗?”我问聂雨。

    她拼命摇头,这件事于她来说,是奇耻大辱,也是她过于自满的后果。

    我扶她坐回床上,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聂雨的情绪逐渐平复,抽泣声渐弱,疼痛席卷而来,张嘴喝水的时候,她疼得龇牙咧嘴,频频抽气。

    喝了口水,聂雨深深喘了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

    她和李胜,已经“热恋期”了近两个月,在此期间,她用各种甜言蜜语推三阻四,防止李胜碰她,二人在此期间只有简单的亲密动作。

    李胜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她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于是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爱试探李胜的口风。

    这次,是她灌醉了李胜,直接问他威胁黄志君的视频是什么,能不能给她看看。

    李胜松口,说可以给她看,但必须要先上了她。

    聂雨假装同意,让他带着那些视频来找酒店找她,因为李胜从不让她去他家。

    谁知,李胜空手而来,出尔反尔,聂雨不干,但李胜铁了心要和她办事。

    二人在酒店争吵起来,最终,李胜向她动了手,然后摔门离去。

    聂雨竹篮打水一场空,李胜的那些视频,她一根毛都没看见,却平白无故挨了顿打。

    聂雨诉完苦,又觉得委屈,重新呜咽起来。

    我的内心除了叹气就是叹气。

    她这么直截了当地问李胜要视频,李胜的心里会不会已经起疑?今天这局,是不是李胜早有打算了呢?

    但这些揣测我都只能埋在心底,不好告诉聂雨,她是好心,只是太过自满导致功亏一篑,我没必要再给她雪上加霜,说到底,她遭这么些难,我负有很大的责任。

    我掏出手机,划拉了一下屏幕,聂雨眼尖,一把按住我的手,“你要干嘛?”

    我一脸惊讶,“我看下时间啊。”

    聂雨歪了歪嘴,半信半疑地缓缓松开手。

    我随即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怕我联系肖芸?”

    聂雨的眼圈又红了,“这事千万别告诉她,我怕她跟李胜起冲突。”

    我叹口气,都这个时候了,聂雨还在担心肖芸。

    “我也很久没跟肖芸联系了,听她说,你们一切都好,让我别管了。”我尚可知聂雨接近李胜,是为了伺机以待,但肖芸怎么就这么放心让他俩就这么处呢?

    聂雨垂着头,没回我话,我凭直觉,认为她俩之间也出了点什么问题。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小心翼翼试探地问。

    聂雨仰头喝了口水,湿润快速干燥的喉咙,嘴角牵动,又是疼得龇牙咧嘴。

    “没什么事。就是肖芸最近跟我疏远了。”聂雨的情绪平复下来,从悲伤转眼过渡为愤懑,“我明明是为了她,到头来,她躲着我跟躲瘟疫似的。”

    “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

    “就咱们在咖啡馆见面那次。”

    我想到那日肖芸的异常,继续追问:“那最近她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聂雨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又落向别处,看上去有点心虚,“我后来,没太注意。”

    自从李胜主动追求她,聂雨沉浸在自己的谋划中乐此不疲,眼里压根再看不见其他。

    这种全身心的投入,究竟几分是为了她的正义,又藏了几分她的虚荣和被看见被追求的得意,谁也说不清。

    “最近厂里还有什么情况吗?”我不相信事情会平白无故收尾,如果李胜停止骚扰肖芸为真,那只能说明他将目标对准了其她人。

    “没有吧。”聂雨沉下心仔细想了想,“那个什么黄志君也不能光薅这一个厂啊,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脚,再说,他没累的时候啊?”

    “诶你说?咱能不能去李胜家把那些视频偷出来?”聂雨仍不死心。

    “私闯民宅违法,而且你知道视频藏哪儿吗?”聂雨提出的建议实在太过幼稚,我的心里噎了一口气,不知对谁发。

    聂雨不吭声,缩回脖子,看我的眼神怯怯的,似乎后知后觉到自己搞砸了一切。

    李胜不是傻子,他心眼又多又坏,指不定现在已经咂摸出什么不对劲了。

    我和聂雨沉默对坐了一会儿,聂雨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眼神有点惊诧,“是肖芸。”

    我示意她正常接,聂雨接起电话,语气掩饰不住的激动,“肖芸?”

    电话那边的声音模糊不清,我也没有想偷听人家谈话的意图,再加上聂雨偷瞧了我一眼,安静的空间让我如坐针毡,于是我借口去了厕所,顺便小解。

    上完厕所,我洗手的时候,聂雨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我关掉水龙头,听她在外面跟我说:“咱别在这儿呆了,我饿了,咱们去吃宵夜吧,附近有家晚间营业的烧烤铺。”

    我打开门,见聂雨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刚电话里说什么了?”

    “没事。”聂雨转身回房间,拿起自己的包,扫视一圈,确认没落下东西后,打开房间门,“走吧。”

    酒店走廊的声控灯亮起,灯光扑在聂雨青肿的淤青上,像烫了一层金边,冲撞的色彩在她脸上呈现一种诡异的状态。

    我不忍看下去,和她一起坐电梯下楼,途中,我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晚上3点,肖芸在这个时刻打来电话本就不正常,这掐的点还是在李胜离开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但再看聂雨,完全不提刚才肖芸那通电话的事。

    我像一只被风浪推向未知领域的船,聂雨和肖芸本在船上,此刻却变成了推远我的风浪。

    大厅前台,穿着西装制服的男领班百无聊赖地倚着桌子打瞌睡,这个点瞧见顾客动静,对他来说,稀松平常,他倦倦地抬了下眼,但目光在触及聂雨的脸时,还是不自觉惊诧到瞳孔放大。

    聂雨顶着一脸伤,在白炽灯刺眼的照射下,佯装无意经过。

    “小姐。”男领班突然喊住聂雨,聂雨脚步一顿,没回头,她不想用自己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去迎面冲击他人。

    “你没事吧?”满脸的伤,一眼就能看出是被人痛殴过,“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聂雨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眼角生疼,“不用了,我自己摔的。”

    男领班不相信,但露出礼貌微笑,没再吭声。

    陌生人的友好关怀,无论是否具备商业属性,在此时此刻此心境下,都显得弥足珍贵。聂雨不好看向他,于是转而将感激的目光投向我。

    我俩离开酒店,夜风凉爽,扑面而来,呼吸变得畅快。周遭黑漆漆的,但却充满安全感,好像隐匿其中,就可以暂时遗忘之前发生的很多事。

    我们走进这片漆黑中,跟随月亮投下的细碎黯淡的光芒,一路向烧烤摊走去。

    到现在为止,我一无所获,自己好像莽撞又无措的苍蝇,四处乱撞,还把聂雨拉下了水。我对刚才那通电话有些耿耿于怀,如果是肖芸在劝说聂雨放弃,也许我完全可以理解。

    聂雨走在我旁边,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不说话也不打量或同我对视。

    我们笔直地向前,像两条无限延展的平行线。

    直到看到眼前一点熹微的灯光,烧烤摊在黑夜中仿佛一个生动的灯塔,充满了光和温暖,靠得越近,人间的烟火气越重,店主在一旁的烧烤架正忙着给羊肉串翻面,他的脸在烟雾中隐隐绰绰,看不清楚,摊位支着两三张低矮的小桌,一桌坐着俩醉醺醺的男人,边吃边聊,另一桌单独坐着一个女人,背对我们,这身形熟悉得很。

    女人听见动静,回头冲我们笑着摆摆手,但眼神触及聂雨时,她显然愣了一下,忧虑从眼底渗起,但没多发散。聂雨从我身边快步走过去,我才露出点的笑容,即刻僵硬在脸上,半天不知如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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