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不知自己为何会耽搁那么久,那大殿中的气氛,老僧喃喃不绝的叙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人拖进四十年前的泥沼中无法自拔。

    昙林虽然反复强调希望他不要“重蹈覆辙”,但韦训看不出这故事有什么值得参考的地方。元煦受人谋害尸骨无存,而宝珠从一开始就遭过这一难,她撑过来了。

    去掉老六庞良骥,整个师门十二个人凑不出一个九族,各有各的惨处,陈师古的遭遇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新意。他坠入魔障的遭遇在于无处发泄,如果当夜把这仇报了,事情或许早就揭过去了。

    飞步跑回上客堂,韦训一眼看见宝珠趴跪在池塘边上,伸长了胳膊试图摘一朵莲花,却怎么都够不着,眼看要跌进池子里去了。

    他笑着制止道:“要摔成落汤鸡了!”说着飞到池塘中央的假山石上,问:“要哪一朵?”

    宝珠指着目标叫道:“要刚刚露出莲蓬的那朵!”

    韦训展臂将莲花折下来,跃回岸边,带着露水递到她手上。

    宝珠刚沐浴完,一身热腾腾的水汽,冲着花蕊深深吸了口气,心满意足地道:“就需要这个。这古刹里的气味太怪异了,为了掩盖尸臭焚烧香料,错上加错。必须闻闻这种天然的香氛才能清神正念。”

    她往鬓边比了比,惋惜地说:“可惜莲花不适合簪发,根茎汁液会弄脏头发,还是我的莲花冠更好……你也闻闻。”

    宝珠举着花凑到韦训脸上,他佯装嗅了嗅,其实心中想的是没什么花比她自身香气更幽雅的了,有时候她把香囊摘了塞进行李里,身上依然很香,似乎不全是瑞龙脑的缘故。只可惜闻了以后心猿意马,很难有什么正念,还是离她远点为妙。

    韦训将从石灰坑和昙林那里得到的信息一一告知,吴观澄生前最后的作品竟然跟归无常殿的壁画一样,是《九相图》题材,但这活计不是大蟾光寺的委托,而是十天前他失踪的时段,被寺中僧人看到正在画这个。据说他当时入魔一般疯狂作画,任谁呼唤都当听不见。

    两人立刻出发,去往壁画所在地。

    距离最近的地方是西北方向的浮屠第一层,塔基中央放着一具棺木,周围环形墙壁和天穹上绘满了飞天献花的壁画。云雾环绕中,挽着披帛凌空飞舞的天女们抛洒出漫天花瓣,飘逸动人,是非常美丽的佛教题材。

    然而靠墙一侧却被突兀地涂抹出一块空白,上面以逼真的笔触画着一具腐烂中的死尸。其传神程度甚至令宝珠不愿靠近仔细瞧。

    韦训观察了一会儿壁画上的死尸,说:“昙林念叨的九相观虽然神神叨叨,九相图顺序倒是与真实尸体腐烂的情况非常吻合。

    第一相新死、第二相肪胀、第三相青瘀、第四相血涂、第五相脓烂、第六相虫食、第七相剥裂、第八相曝骨、第九相枯骨。苍蝇飞舞,蛆虫啃咬尸身,这里应该是第六虫食相,不得不说,吴观澄的手艺真不错,画得很像。”

    宝珠一听,更不敢接近,扬声问:“这棺材又是谁的?”

    韦训回身走到棺材旁边,屈起手指叩了叩听声辨音,以行家的口吻说:“阴沉木,是好料子,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他转到内侧,发现上面贴着一张挽联,上书“秘书丞夫人段氏遗爱千秋”一行字。

    韦训道:“这个段夫人应该是家属寄放在蟾光寺的遗体,很多寺庙都承揽这项买卖,墓穴还没准备好,或者等待合葬之类缘故不能立刻下葬的,先放在寺庙停灵,亲属要付一大笔功德钱。”

    棺木旁边供奉着三种贡品:鲜花、果品、长明灯,香炉里烟火缭绕不断,从丰盛的供奉来看,是很有实力的人家。

    韦训思索了一会儿,跟宝珠商量:“我开棺瞧瞧?”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没有别的线索,宝珠只能点头答应,然后远远地躲开了。

    韦训没带家伙,因有残灯手的功夫傍身,空手将棺钉一颗一颗拔了出来,接着推开沉重的棺盖。浓郁的香料味混合着尸臭扑面而来,幸而蟾光寺处理遗体很有经验,棺木底部铺满了石灰,尸体上层则覆盖了很多珍贵的安息香,各种手段全部用上,这气味才勉强能让人忍受。

    韦训仔细查看,这是一具干瘪枯萎的女尸,体-液被石灰吸收殆尽,死了有好几个月了,从发型衣着看像是已婚女子,只是看不太出年龄,而且并不像壁画上所绘制蛆虫食咬的状态,而是到第七相剥裂的状态了。

    他拨弄一下尸体的发髻,乌黑浓密的假发脱落下来,露出花白的本色头发,他推测这女子有五十岁以上年纪。

    宝珠在远处扬声问:“有古怪吗?”

    韦训摇了摇头:“没看出什么问题,死得挺安详。”他将假发重新给尸体戴好,再将棺盖合上,说:“去下一个地方看看吧。”

    临走之前,韦训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用于停灵的“地上墓室”,在穹隆之上,数十上百个飞天中间,他忽然注意到有一个六臂天魔女形象。

    她背后肋下多生出两对丰盈手臂,身姿尤为妙曼婀娜,上身袒露,下身穿轻盈长裙,周身环绕一条飘逸的披帛,头戴莲花冠,嘴唇殷红饱满,妆饰穿着与其他飞天无异,面容却与宝珠很相似。

    因这酷肖之处,韦训不免多瞧了一眼,烛火跳跃中,那天魔女脉脉含情的美目突然朝他眨了一下。

    韦训心中一惊,举高烛台定睛再看,那壁画中的形象又变得似是而非,不那么像了。

    “你在看什么?”宝珠冷不丁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

    韦训立刻从那些袒胸赤足衣着清凉的美貌飞天身上撤回视线,定了定神,随口扯谎:“没什么,看看月亮的位置。”

    莫非吴观澄用画圣的点睛技巧给那个六臂天魔女画了眼睛吗?可他又怎么会将壁画上的人认错成宝珠的模样?

    两人离开西北角的浮屠,走过长长一段回廊,去往东北方向,廊上全是壁画,包括盂兰盆法会上浮出水面引起踩踏骚乱的题材《地狱变》。这一幅是前朝画师作品,颜色较为浅淡,细节处剥落了不少,并非出自吴观澄之手。

    宝珠指着壁画说:“不管在长安还是在洛阳,《地狱变》的中央区域一定是地藏菩萨,虽然题材很阴森,可是有菩萨坐镇,就有希望在。而那幅水画的中央却是一具浮尸,假如吴观澄是被害的,那凶手的心思十分恶毒,想让他身处地狱永不得超生。”

    说完,她喟然叹息,似乎心有余悸。

    韦训知道她联想起自己被活埋时压在棺材上的经幡,戴在脸上的魌头面具。还未想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已经靠过来。

    “喂,我刚开了棺……”

    宝珠没有碰他的脏手,直接揽住肘弯,半个身子贴上来。

    温软的触感透衣而过,韦训整个人僵住,两人并行了一会儿,他感到脑中空茫茫的,想了想还是挣脱了:“这不行,倘若突然遭遇敌袭,我纵身迎敌,就把你拽倒拖行了。”

    宝珠很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稍微拉开了一点点距离,只抓着他手腕。

    “刚才躺在棺中的女子,身上有戴着首饰吗?”她突然间问了一句。

    韦训回忆了片刻,说:“有不少头饰和手镯,她既然用得起阴沉木的棺材,肯定不缺首饰。”

    宝珠闷闷不乐地嘀咕:“我的棺椁是帝王木金丝楠,可头上现在什么都没有。”

    韦训一时有些疑惑,总觉得这个话题聊过了,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又是怎么结束的。

    一路走到正北方的禅堂,又看到一具棺木,以及棺木旁边吴观澄突兀的《九相观》壁画,画的是第五相脓烂,尸体肚破肠流,脓血四溢,简直不堪入目。因为笔触极为逼真,在昏暗处乍一看,仿佛真有那么一具尸体倒毙在墙根。

    宝珠仍是站在外面廊下柱子后面等着,韦训将棺盖打开,里面是一具高大魁梧的男性尸体,做武官打扮,几乎已经白骨化了,如果按照九相图描述,应该是第八相曝骨或是第九相枯骨,与墙壁上的脓烂相对不上。

    韦训听到远处传来宝珠的呵欠声,扬声建议她:“你干脆回去睡觉,一座寺院里停灵的棺材不会很多,我一夜开完了,明天告诉你结果。”

    外面廊下没有回音,过了半晌,宝珠揉着脸从柱子后出来,固执地说:“不,还是尽早破案,吴观澄死前明显神智很不清醒了,我现在担心吴桂儿的安危。”

    她顿了顿,自言自语道:“墙上的壁画既然和棺材中的尸体腐烂情况对不上,他为什么非要画在别人停灵在蟾光寺的棺材旁边呢?如你所说,既然停灵要付给寺院一大笔功德钱,这些人家非富即贵,应该跟孤儿出身的吴观澄没有什么关系。”

    韦训查过尸体状况,将弄乱的衣服和幞头给原主掩上。

    宝珠问:“你既然不信有鬼神,何必对尸体这么客气?虽然今天是盂兰盆夜,他们活着都不敢来找你的麻烦,死后想必也没有这个胆量。”

    韦训笑道:“死尸无知无觉,有什么好跟它们客气的,怕的是家属来取时开棺验尸,看见亲人乱糟糟一团,心里接受不了。”

    宝珠低声说:“真是歹竹出好笋,陈师古那种恶徒怎么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

    韦训合上棺盖后,抓了一把棺材旁边供奉的降真香叶搓了搓手,走到外面回廊上倒换胸腔里的污浊气息。如不用闭气功夫,棺材里面顶人的尸臭还是很让人恶心。

    半晌,他说:“那也不是老陈教的。我从小跟着他干这脏活,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损毁的尸体不计其数。后来有一天,我路过乱葬岗,看见有个女子在埋葬她夭折的幼儿。她很穷,买不起棺木,也雇不了人挖深穴,只用一张破席裹着尸体,浅浅地埋了。

    我当时想,这么埋是不行的。过了七八天,又从那里路过,发现果然不成,孩子的尸身叫野狗刨出来吃了大半,整个墓地乱七八糟。那个母亲拿了一点点贡品来看望孩子,发现已经被糟蹋了,只能收敛残尸,抱在怀里流泪。

    我站在旁边看着,意识到自己就是那条刨尸的野狗。从那时候起,我才隐约察觉盗墓这事不太对,起了罢手不干的念头,要不是为了寻找治病丹药,早就金盆洗手了。”

    说罢,韦训察觉这话题有些哀伤,不想让宝珠跟着伤感,笑道:“幸亏没那么早罢手,不然就把你坑了。”

    十多年被迫与墓土尸体打交道,或许宿命中只为了把她从地宫中救出来,那就值了。

    韦训这样想着,看见宝珠站在廊下阴影中缄默不言,娇美的脸庞上眸光闪闪,似乎是泪光,又似乎是别的东西。

    子时已至,万籁俱寂,白茫茫的缥缈夜雾悄然降临在古刹庭院中,皎洁明亮的月色为之晦暗不明。

    隐隐约约之间,如同壁画上那个飘逸妩媚的六臂飞天,她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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