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暴雨终于停了。温度忽然降了下来,仿佛夏日的最后一点余热也随着暴雨离开了。

    陆谨一大早上起来,发现外头不下雨了,连忙派了个人骑马前去探路。向心觅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醒来时,青荷喜气洋洋地在收拾东西。

    “小姐!桥没塌!咱们可以走了!”青荷一扭头,见她醒了,高兴得大呼小叫。

    向心觅有些发晕,昨夜睡得沉,总算不再听着雨声辗转反侧,于是休息得格外好,她套上外衫,推开窗子。阳光被残雨映得格外闪亮,显得太阳极好。陆谨在院子里招呼着人收拾东西,马尾被他束得很规矩,他低着头和身边的人嘱咐着什么,似有所感地忽然抬起了头,和倚着窗子看他的向心觅撞了个正着。

    向心觅很愉快地冲他招招手,陆谨却反常地迅速低下了头,假装没看见她。

    向心觅:昨天不是还给她开小灶么?怎么变脸?

    吃过了午饭,他们终于再次启程。才下过雨,地面有些泥泞,马车的速度格外慢些,向心觅坐在马车上晃啊晃,几乎又要被晃睡着。她探头前后张望了两下,看见走在马车侧方骑着马正在走神的陆谨,小声叫他:“陆谨!”

    陆谨被这一声叫回了神。一抬头,看见向心觅露出个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上来玩叶子牌。”

    他的心又有些不受控制地乱跳。今天早上也是如此,向心觅冲着他只是招招手,他就觉得耳根发热,不敢看她,现在向心觅叫他上马车,他更是想想就不自在,手脚都要不知道往哪里搁了。

    可是又不想拒绝她。陆谨绷着脸,点头应她,将马换下来上了马车。

    向心觅早已不和他客气,青荷也熟门熟路地给他递了个茶杯,将凉茶给他倒上了。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陆谨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对劲,比向心觅第一次给他派活的时候更紧张。

    他端端正正地坐着,拘谨地捧起茶喝了一口。

    向心觅捏着叶子牌,看了他一眼。

    陆谨怎么了?怎么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是不是车队出了什么问题,瞒着没告诉她?

    她哗啦啦地摆弄着手里的牌,歪着头看他:“你今天身体不舒服?”

    陆谨避开她的目光,强作镇定:“没有。不是说要玩叶子牌?”

    他不看她的样子更像是心里有鬼了。

    “也不是非要玩。前两天大雨,一切都还好吗?有没有粮食受潮?或者有人受寒?”向心觅想着一切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有点担心地问道。

    陆谨还是不看她,眼睛像被粘在了茶杯上似的,只摇了摇头:“没有。”

    话都少了。向心觅狐疑地盯着他,一时没说话。

    陆谨又闻到那股子茉莉薄荷的香味了,只是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还是向心觅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他们气息都交融了,似乎原本正常的距离也被这香气勾的近了,超出了正常交往的界限,太......亲密了。

    他更加不自在了,愈发后悔自己方才鬼使神差地答应向心觅来玩叶子牌。感受到耳根泛起的热意在往脸上爬,陆谨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还......玩不玩叶子牌了?不玩我就走了。”

    向心觅索性不再问,同他玩了几圈叶子牌,可他心不在焉的,连输三局,也没和往日般说她“心思深沉”,更是沉默得像锯了嘴的葫芦。

    向心觅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愿意强留,干脆放他下了车,接下来几十里路,陆谨再没在她面前出现过,仿佛有意躲着她似的。

    车队行了半日,终于赶到了河边。接连的大雨让河水湍急了不少,白浪凶猛地向下奔涌而去,若是掉进去什么东西,转瞬间就被吞噬,找不到踪迹。唯一一座石桥看起来也不大牢固,桥基被淹没在河水之中,看不见具体的情形,

    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只能分批将货物尽量拆卸,能人力背过河尽量背过去,以免车马过桥时承载过重压垮了桥。

    车马先行。

    向心觅坐在边上的阴凉处,关注着桥上的情形。

    前半程都很顺利,那桥比看起来坚固,车马滚过老旧的路面,众人心惊胆战的看着,却也没出什么事。

    倒是有一个牵马的伙夫有些怕水,上了桥战战兢兢的,偏偏倒霉,在他过桥时,桥面陡然断裂,没塌,却把马夫吓得厉害,马也受了惊。嘶鸣着跑了两步,马夫本就腿软,惊慌之下没拽住马,脚一滑,竟然从桥上滚下去了。

    陆谨一直在桥边站着注意状况,一见事情不对,立即冲上前去将马拽住了,将绳子交到边上人手上,将外衫随手一脱,就那么跳了下去!

    向心觅本被太阳晒的睁不开眼,只朦胧中看见桥上骚乱了一阵,一个人掉了下去,连忙慌张地站起来,就这一瞬间的功夫,听见边上人喊着:“陆掌事小心!”

    是陆谨跳下去救人了。

    向心觅愤怒地被石头绊了一下,又冲到河岸边最前面看陆谨的情况。

    陆谨会水,从前闲谈时提起过,他小时候一到夏天就去河里抓鱼给弟弟加餐,还有几次接到了捞尸的活,捞到了不仅有三百文报酬,主家还会给他们发红包请吃饭。若不是后来被招去当伙计,他说不定真就进了捞尸队了。

    眼看着陆谨在白浪中扑腾,狼狈地捞住了那个伙夫,正在往岸边游过来,向心觅厉声叫人下去帮忙搭把手。

    上游忽然冲下来了一截木头,应当是树被暴雨砸断了冲下来的,陆谨眼疾手快地攀住了那一截木头,将那个已经昏迷了的马夫丢上去,又自己翻上去。

    众人见此,都松了口气。唯独向心觅拧着眉,紧紧盯着他。陆谨的胳膊被一节枝干划伤了,被水流冲得极浅淡的粉色一闪而过,除了向心觅,没人注意到。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马夫和陆谨抬上来,那个马夫掉下去呛了几口水,已经人事不省了,随行的大夫早已经等候半天,第一时间冲上去救治了。

    陆谨身边也围了几个人,将外衫给他包上了。内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看不出破口,血也被河水冲干净了,没人注意到他的伤口。

    向心觅看了几眼那个马夫,已经有了呼吸,还在往外咳水,应当没什么大问题了。于是走到陆谨面前,脸色有些冷:“衣服裹着干什么?伤口不知道痛?”

    边上人立即七嘴八舌地关心道:“受伤了?怎么不说?”“先生,这儿受伤了!”

    陆谨脸上的水还滴滴答答的,他低头拿手抹了两下,还是没睁开眼,也没注意到向心觅并不是来夸奖他的表情。

    “没事,先让大夫把老秦看了再说,我这也不着急。”

    向心觅不客气地将他的外衫扯下来,动作间大概是碰到了伤口,陆谨哼了一声,水淋淋的睫毛掀起来,很委屈地望了她一眼,这才意识到向心觅并不是很高兴。

    那一口气哽在胸口迟迟下不去。

    一声不吭就跳下去捞人,一点防护都不做!就算仗着水性好,他也不能这么不把命当命吧。

    向心觅想起上次去陆谨家,陆由小小一个沉默寡言,很羞涩的模样,都不知道陆谨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和他交代。眼下受了伤,又藏着不说,谁需要他这么善解人意,出来打个工还值当为她卖命了?

    大夫急匆匆地忙完了那边,又被人喊过来,小老头急的一头汗,就地给陆谨检查伤口。

    所幸他的伤口不算太深,只是被水冲的皮肉泛白,看着吓人得很,还有些木刺陷在里面,需要一根根挑出来。边上人看得也感觉自己那一块肉痛了起来,向心觅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大夫挑,陆谨看着她,隐隐约约猜着她为什么不高兴,又不敢细想。

    向心觅很少冷着脸,不管见谁都摆出一副笑脸。此刻是难得的情形,日头正好,阳光照在她脸上,金灿灿的绒毛让她看起来像某种柔软的小动物,让人手痒痒的。

    木刺扎的很深,拔出来还带着血色,看着极痛,向心觅的睫毛随着大夫的动作一抖一抖,如同两只不安的蝴蝶。陆谨看得入迷,也不喊痛,脸色白得像水鬼,还咧着嘴笑。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剩下的车马和行李都陆陆续续安稳地过了桥,总算是没再出什么意外。

    陆谨被向心觅指挥着强行架上马车,又被看着上了药,包扎,开了药。

    他不自在,却又有种隐秘的喜悦。

    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他很习惯去照顾别人,记住别人的喜好和需要,揣摩别人的心思。这是他自小到大的生存法则。也正因如此,向心觅最近重用他,让他管事,他年纪轻,总难以服众,却没出过什么岔子。

    总归要给底下人足够的好处。

    也要讨向心觅的欢心。

    他必须把握机会,这也的确是他所擅长的,向心觅也是个好老板。

    可就是有点......太好了。

    有时候他们俩斗嘴,自己说话有忘了形的时候,她也从不计较。他需要的书,爱吃的点心,她也都记得,身上哪里有了异样,她也总能第一个发现。

    这让他有种......被向心觅放在心上的感觉。

    草药的味道腥苦,入口更是难以下咽,向心觅抱着胳膊盯着陆谨喝药,刚刚有旁人在,她不好说,眼下总算得了空档,她有点凶:“受了伤为什么不说?你瞒着有什么好处?”

    陆谨迟迟没下口,嬉皮笑脸不当回事:“我没想瞒着,想着等那边忙完了再来看我的而已,也不着急。”

    向心觅不大赞同:“抢我点心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谦让,这会子要紧的时候倒让起来了。”

    对面沉默了半天,没接话。

    他平常本就不同人抢东西的,从来都是让。只是遇见向心觅,不知怎么的,觉得她护食的样子好玩,和他斗嘴的样子也好玩,看她吃点心脸颊鼓鼓的样子好玩......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将手里的黑乎乎的汤药一饮而尽。

    比想象中更苦,但难以平息他胸腔中雷鸣般的心跳。

    比昨天更早,他就已经逾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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