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宁娜是在一个雨夜之后出现的。

    1.

    那维莱特睁开眼睛,他压着被子坐起,窗帘被大刺刺地拉开,光洒进来,敞着的窗户有风透进,那维莱特缓慢地眨一下眼,怀疑自己在做梦。

    昨晚下了雨,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昨天的雨很大,他在雨天又常常会觉得难过,他记得他关紧了窗户,拉实了窗帘,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的家里没有一个和他年纪一般大的女孩。

    那维莱特盯着窗台,那儿坐着一个女孩,发色和他相近,细而白的小腿晃啊晃的,晃的那维莱特眼花。他下意识别开眼,又转回来,藏在被下的左手掐了把大腿,很疼,那维莱特确认这不是梦。

    那维莱特不敢动了,他谨慎地看着女孩,女孩的蓝色异瞳也看着他,她的手撑着下巴,声音脆脆的,像春天流淌的泉水:“好久不见,那维莱特。”

    “……你好?”那维莱特迟疑地回应着,他尽力装出镇定的模样——一觉醒来发现一个陌生女孩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台着实是件诡异的事,他谨慎地提问:“这位小姐,你认识我吗?”

    女孩从窗台上跳下来,她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近那维莱特,很仔细地打量他,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上是苦恼还是遗憾:“居然不记得我……算了,伟大的芙卡洛斯当然是选择原谅你啦。”

    女孩像是有些狡黠地笑了下,她眉眼弯弯,将手置于胸前,向那维莱特行了个上世纪风范十足的礼,说:“重新认识一下,我名芙宁娜,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好久不见,那维莱特。”

    2.

    好久不见。

    直到那个自称芙宁娜的少女消失,那维莱特在时钟的催促下匆忙收拾好东西赶到学校,他脑海里依旧回荡着这几个字。

    第一节课那维莱特罕见地走神了,他回忆着自己短短十七年的经历,从七岁那年因为头发太长被误认为女孩到十七岁这年被隔壁学校的女孩塞情书,他在回忆里翻来找去,最后给自己盖章定论,他十七年的人生中确实没有出现过一个叫芙宁娜的女孩。

    ——直到今天早上。

    那维莱特突然想起隔壁镇子有关泉水精灵的传说,如果这个女孩是泉水精灵的话,那么一切都能往合理的方向靠拢。

    他的忘记是合理的,她的消失和出现也是合理的。

    那维莱特说服了自己,他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听起课。

    3.

    “哈哈哈,你怎么会觉得我是泉水精灵?”

    那维莱特的想法遭到少女的嘲笑,芙宁娜的再一次出现是在假日的午后,烂漫的春光照得她的眼睛熠熠生辉,推门进来时那维莱特被这双眼睛看得晃了下神,芙宁娜坐在书桌旁,握着他的钢笔涂涂画画。

    她又这么一声招呼不打就出现在他的房间,那维莱特有预感,这种场景可能还会发生很多次。

    然后那维莱特向她提出自己的想法,再遭到否认和嘲笑,芙宁娜笑得欢快,她说:“我是水之魔神啊那维莱特。”

    魔神?那维莱特有点模糊的印象,这点印象来源于历史课本上的神话部分,上面说魔神,说天理,说龙王,说元素力和神之眼,但这些——这些都是只存在于历史中的事物了,世人已不信神,神也不再行走于世间。

    那维莱特对此持怀疑的态度,芙宁娜瞪大眼睛,她有些气哼哼的,说:“你居然不相信我?现在的人,连这些都忘的一干二净。”

    那维莱特适时地沉默,芙宁娜开始喋喋不休,她说起远古的往事,那是魔神、旅者和天理的战争。在那场战争里,枫丹的龙王陨落,枫丹的神明陷入沉眠,等到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神明醒来,却发现旧友皆逝,曾经的国度再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说着说着芙宁娜也沉默了,她安静时确实能窥见属于神明威严的一角,平静的目光像蕴含着怒涛的慈水。那维莱特莫名不喜欢她这副模样,他觉得她应该是笑着的,所以他开口,问:“那我又是谁?”

    “你说好久不见,但我可以确认我过去十七年里没有见过你。”那维莱特说:“我是你的……故友吗?几千万年前的故友?”

    “故友?当然不是啊那维莱特。”芙宁娜如他所愿地笑起来,她说:“嗯……他们都是骗你的,其实你是一只小海獭。”

    4.

    那维莱特对芙宁娜的话依旧持怀疑态度。

    但为了保证严谨,他特意去翻阅了古时的水生动物图鉴,这不是一件费力的事,属悠悠海獭的那一节内容详尽,那维莱特凝视着书上的插图,心底的怀疑可耻地动摇了。

    于是在芙宁娜的某次出现时,他纠结许久,还是很郑重地问她:“……我之前真的是一只海獭吗?”

    芙宁娜要笑疯了,在和其他已经苏醒的魔神聚会时她谈起这件事,并搭着草之魔神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信了,他居然真的信了,天理在上,重生之后他怎么这么可爱?”

    好了,把时间扯回到现在。那维莱特看着笑出眼泪的芙宁娜面无表情,他从芙宁娜的反应中已经得出答案——毫无疑问她是在逗他。那维莱特觉得自己有点生气,他默不作声地绕开芙宁娜,摊开作业本,一笔一划写得很用力。

    笑够了的芙宁娜抬头去看他,她探探脑袋,像是在念诵台词般抑扬顿挫地和那维莱特搭话:“真的生气了?”

    那维莱特的目光毫不偏移:“你可以去试试去当一名演员。”

    芙宁娜仰躺在那维莱特床上,她抱着被子的一角,声音飘渺得听不太清:“你以前也说过。”

    这个以前该具体到什么时候?芙宁娜想了想,大概是那个预言解决,她隐瞒的一切公之于天下,那维莱特捞起伤痕累累的她,说,芙宁娜,你真的很适合去当一名歌舞剧演员。

    而那个时候的她虚弱地笑,回应道,你也会反讽了啊那维莱特,看来你真的学到很多东西。

    “‘以前’,”那维莱特从她的话里挑出两个字来画了重点,他笔尖下有墨迹晕开,说:“芙宁娜,你总是和我说以前,或许我有资格知道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

    芙宁娜又笑了,这次是敷衍的笑,她看着天花板,懒洋洋像是在撒娇:“那维,过去的为什么不就让它过去呢?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没什么差别,你一直都是你。”

    反驳的话被那维莱特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下,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察觉到芙宁娜很久没有说话,那维莱特悄悄转过头,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5.

    芙宁娜喜欢吃甜点。

    这个结论的得出并不需要那维莱特太过细致的观察,有时放学路上,他走过一个转角,芙宁娜就会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两道影子一高一矮,芙宁娜会拉住他,指着街边的甜品店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那维莱特无法拒绝芙宁娜。

    这个结论的得出同样也不需要他本人过多的思考,从见芙宁娜第一面他就发现了。莫名的亲昵的熟稔,莫名的信任的依赖,那维莱特甚至有些沉溺其中——沉溺就沉溺吧,在掏钱给马卡龙付款时那维莱特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他身上也没什么好骗的。

    再说了,芙宁娜也没必要骗他。

    马卡龙甜腻的气味由远至近,是芙宁娜递到了他嘴边,那维莱特顺从地咬住吃掉,蓝莓酸甜的味道像极了芙宁娜,那维莱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他看见芙宁娜小步小步地踩着石砖的缝隙,她长长的衣摆在余晖下蒙上温柔的光,狗尾巴草擦过她的小腿,她可能有些痒,弯着眼睛往旁边跳了跳。街边的猫慢悠悠地走过路口,碧色的大眼睛向他们一瞅,芙宁娜眸光亮了亮,伸出手去想抱一抱它,傲娇的小家伙却一扭身离开。

    芙宁娜遗憾地嘟嚷,而那维莱特在晚风里开始思考家里养猫的可能性。

    6.

    时间就这么悄悄溜走,指针转啊转。芙宁娜神出鬼没,那维莱特有时连着几个星期都见不到她,墙角的鸢尾开了又落,他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生日办的并不隆重,吃完晚饭那维莱特回到房间口,光从门缝里漏出来,他屏住呼吸,知道这是芙宁娜的又一次来访。

    芙宁娜带来了自己的礼物,未知材料的水滴状宝石托在她手心,那维莱特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郑重的表情,她说,那维莱特,现在我把它交还与你。

    交还。这个词用得奇怪,但那维莱特还没来得及询问,芙宁娜就已经离开,她来去匆匆,像流动的水一样留不住。

    那维莱特把宝石攥在手心,带着疑惑沉入梦乡。

    这是一个久违的梦,自芙宁娜出现后那维莱特就再也没做过这样的梦了。梦里是黑暗,是荒芜,是低泣和悲鸣,那维莱特听着,突然想,这像是芙宁娜的声音。

    但这次梦里多了些东西,他听见一道清悦的嗓音,她说,这是我的心,我的感情,我的爱,现在我把它交给你,那维莱特,你要好好保存它。

    那维莱特醒了,莫名的哀伤萦绕在他胸腔,他转头看向窗外,半拉的窗帘下,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那颗宝石被端正地摆在桌上,那维莱特突然觉得有些茫然。阳台传来声响,有人拉开了门,芙宁娜钻了进来,一身的雨珠,带着湿漉漉的气息。她叹气,托着下巴,说,那维莱特,你又在难过什么呢?

    抱歉。那维莱特习惯性地道歉,他解释,我每次到雨天,就会心情不好。

    反掉啦。芙宁娜清悦的嗓音和梦里重合起来,她说,说不定是因为你难过才下雨的呢?

    她带上一点调笑的口吻,学着街边的小孩轻声地喊,水龙水龙别哭啦——

    那维莱特依旧闷闷的,他起来去给芙宁娜拿毛巾,给她擦着雨珠和发梢,芙宁娜悠悠地晃腿,小口地吃着那维莱特给她留的蛋糕。他忽然又问道,芙宁娜,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

    他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真正想问的东西被他藏在心里,他暂时还不敢吐露。芙宁娜放下托盘,她答非所问,说,那维莱特,我是被你吵醒的。

    我本来没有这么快醒的。芙宁娜像是又陷入了回忆,她说,但那天的雨下的太大了,雨里的悲伤太浓烈了,我受不了,就想先醒来看看,到底是谁这么难过。

    可醒来后一看,不出所料,是你啊那维莱特。

    你在悲伤什么呢?芙宁娜按住那维莱特的手,她转过头去看他,认真地问,那天晚上,你在悲伤什么呢?

    7.

    那维莱特在悲伤什么?

    这个问题他可能自己也没有答案。他想起那一天,他按时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人发生车祸,路被封掉,他走了另一条不常走的路,并且成功地迷失方向。他分辨着周围的环境,他是今年才和家人一起搬到这边来的,对环境还不是很熟悉,他顺着内心的指引走到一个小山坡,在杂草、碎石、和一堆藤蔓里,他发现了一座破败的神像。

    其实那维莱特也不知道该不该称它为神像——他潜意识里是这么认为的。神像长剑的一角不知所踪,宽大斗篷下的容貌也模糊不清,那维莱特心里突然就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悲伤。

    他就这么安静而哀伤地看着,天空乌云渐积,不久雨开始下,晚上回到家时,那种古怪的悲伤依旧萦之不去。

    可奇怪的是后来他居然没再想起那座神像——是因为遇见了芙宁娜吗?

    那维莱特久久不语,镇上的钟楼敲出整点的声响,那维莱特惊醒般低下头。

    我在为我的神明的悲伤而悲伤。

    一个念头就这么占据他的脑海,他看着芙宁娜的眼睛,这么想着,也就说了出来。

    我希望您不要悲伤,我希望您不要落泪,我希望您……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难过。

    我在为你感到悲伤啊,芙宁娜。

    于是方才还有心思和那维莱特说玩笑话的芙宁娜在下一刻怔怔落泪,她又哭又笑,却说,我很高兴那维,你终于能理解自己的情感。

    曾经的她将纯水之心交付于他,他理解不了,只是承诺,我会好好保存。

    后来他在陨落之时将心交还与她,说,芙宁娜,不要难过。

    而再后来呢?再后来她被他的悲伤唤醒,他明明自己都感到难过,却对她说,不要悲伤。

    8.

    莱欧斯利怀疑那维莱特恋爱了。

    证据有如下三点:

    那维莱特脖子上挂了个精致的水滴状吊坠。

    那维莱特会无缘无故盯着空气露出莫名的笑。

    那维莱特身上隐隐有甜点的味道。

    莱欧斯利就此事和克洛琳德展开激烈讨论,克洛琳德握着笔若有所思:“娜维娅说最近那维莱特向她讨教过甜点的制作方法。”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窗户旁的那维莱特,他们向来严肃正经班长大人正看着窗,微微扬起的唇角带着惊人的温柔。

    莱欧斯利抖了一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那维莱特真的恋爱了。

    那对象是谁呢?莱欧斯利用一包茶叶下注对方是隔壁学校的漂亮学妹,因为他们没在本校见到有和那维莱特关系亲密的女孩。克洛琳德则持反对意见,她认为他们可能都没见过那个女孩。

    “当然,”克洛琳德补充,“是男生也说不定,毕竟我们不能假定那维莱特的性取向。”

    两人达成了放学后进行跟踪行动的共识,虽然是有点不太礼貌,但没关系,因为他们本身也不戴礼帽。

    但很快他们就在那维莱特身边看见了一位戴着礼帽的少女,她体型轻盈,挽着那维莱特的手臂笑意盈盈。

    莱欧斯利的目光落到前面两人相近的发色上,内心生出一个恐怖的想法:“……骨科?”

    克洛琳德沉默:“……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这也当然是一个玩笑,用来掩盖他们发现那维莱特真的恋爱了这一事实的惊讶,两人在街角驻步,克洛琳德拍拍莱欧斯利的肩膀,说:“明天记得把茶叶带过来。”

    9.

    “你的同学在后边跟着我们,”芙宁娜咬了一口晶螺糕,她含糊不清地说:“要和他们打个招呼吗?”

    “……他们应该只是好奇。”那维莱特扶额,他没有回头,递给芙宁娜一瓶枫达,说:“不用搭理他们。”但他能想象到明天在学校会迎来怎样的“审讯”。

    “学校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芙宁娜突发奇想:“我还没有上过学呢。”

    这话让那维莱特愣了下,他很难把芙宁娜和“没有受过教育”这几个字联系起来,但转念一想,又似乎很合理。

    毕竟神明好像也不需要上学。

    “有点难办。”那维莱特实话实话,“你没有一个在人世间行走的身份,没办法办理入学,不过你可以来学校看看,我可以给你借套校服。”

    “纯水——可化作林野百态,”芙宁娜拖长音调念出一句话,“我可以变出一套校服来。”

    但她也不是真的想去上学,于是她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水珠,藏在那维莱特的口袋里面。

    第二天那维莱特被莱欧斯利和克洛琳德堵到走廊的角落,他们神秘兮兮地围住那维莱特,严肃地像是在进行一场审判。

    “坦白从宽,”莱欧斯利搭着那维莱特的肩膀,还刻意压低了嗓音,“为此我可是付出了一包茶叶的代价,我们亲爱的班长大人是什么时候恋爱的?”

    那维莱特无奈地看他:“你又和克洛琳德打什么赌了?”

    “我们只是好奇。”克洛琳德端着一张正经的脸,“毕竟实在是有点惊讶。”

    芙宁娜在那维莱特口袋里笑得打滚,宽大的外套遮掩住她的动静,她肆无忌惮地撞击着那维莱特的胸口,像是催促他给予回应。

    心口处传来的震荡与心跳共鸣,那维莱特想了想,说:“一年前吧。”

    他碰碰心口,微微笑道:“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不,说错了,应该是很多很多年前。

    ——从他见到神明的第一眼。

    10.

    芙宁娜给那维莱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魔神和龙王,神明找到了新生的龙王,邀请他前往自己的国度,和她共同治理这个被万水环绕的国家。

    于是史无前例地,魔神和龙王的共治之地出现了。

    后来呢?那维莱特问道,芙宁娜眯起眼睛笑,她悠晃的语调像是在吟诗,她说,后来啊。

    后来龙王的悲伤唤醒沉睡的神明,神明找到重生的龙王,再次把心交付与他。

    一个童话般的结局,不是吗?

    芙宁娜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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