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宁娜像是睡了,又像在醒着,四周昏昏沉沉的一片,她分不清这是在她新搬来的住所还是在梦中。

    但芙宁娜一动不动,她长久地沉默着,安静而空洞。

    1.

    这是芙宁娜搬出沫芒宫的第一天。

    房子是那维莱特帮忙找的,她说要搬出去的时候那维莱特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大洪水退去,灾后的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最终那维莱特点了头,问她想搬到哪里。

    其实芙宁娜也不知道,她只是单纯地想逃离这个地方,是的,逃离。这个囚笼困住了她五百年,她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终于卸下所有负担。

    那维莱特看出她的迷茫,他给芙宁娜找了一处住所,离沫芒宫很近——这算是他的私心,他不知道芙宁娜有没有看出来。他提议说要直接买下,但芙宁娜拒绝了他,以“我或许还会想到别的地方”的理由。

    她没看见那维莱特蜷起的指尖,也不知道那维莱特几乎想追问她难道还打算离开。那维莱特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芙宁娜需要休息,需要安静,他不能在这时候质询。

    于是芙宁娜走了,她身为水神时拥有很多东西,甚至整个沫芒宫都可以说归属于她,但她退位离开时却只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她在沫芒宫门口顿步,离开时是个早晨,很早很早,早到星星都还没合眼,天空带着深海的蓝。街道和沫芒宫里都空空荡荡,只有那维莱特和她,她告诉那维莱特说你不用送了,我自己找得到路。

    然后那维莱特凝视着芙宁娜的背影,看她走过自己的神像,神像披着斗篷抱着长剑,高贵又圣洁,她在神像下慢慢走过,身影和神像重合,寂寞而孤独。那维莱特看着她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转过街角再消失不见,

    他几乎也要感到迷茫了,为芙宁娜的未来,为他和芙宁娜的未来。

    推门进入自己的新住所,白色的防尘罩覆盖着每一件家具,森白的像是坟墓。芙宁娜想起白淞镇附近的墓园,想起那些溶解在水中无法归来的人们,她没有悲伤的力气了,风将门吹合上,她站在屋里安静地注视,一道门隔开屋外的喧嚣。

    她提着皮箱走上二楼,推开卧室的门,轻轻将皮箱搁在门口,这几天她的意识都迟钝而迷离,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现在如愿以偿,她却想不出任何关于“以后”的打算。

    掀开床上的防尘罩,从衣柜里找出张床单潦草披上,芙宁娜没干过这种事。床单是蓝色的,没被捋平的皱褶像是波浪,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昏暗的光晕让房间显得更像深洋。芙宁娜蹬掉鞋子爬上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帽子落在旁边,现在天气还不冷,不盖被子也没关系,她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那天——预言破除的那天,她坐在审判台上垂泪,惶惶以为自己伪装败露,可莫名而熟悉的东西融入她体内,她那时没心思思考这是什么。后来那维莱特向她转述了另一个自己五百年间的计划,她恍然大悟,明白这是另一个自己的记忆,或者说,这是她的过去,是她五百年前亲手分割出的过往。

    但这段过往也破破烂烂,偶尔冒个头让她想起一点零碎的事物,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地栖居在她的脑海,她也疲于去收拢整理。搬到新家第一天她睡了整整十三个小时——醒来已经是夜晚,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圈,这是除了芙宁娜的呼吸声外房间里唯一的声响,她有点饿了,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动。芙宁娜脑海里有段记忆浮现出来,那是五百年前的她,正在为预言焦头烂额,跑去海底把自己关在大贝壳里,现在的她也很想这么干,一直一直呆在里面,世界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芙宁娜翻了个身,看着雪白的墙壁和深色的窗帘,冷意侵袭着她,她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些。她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幽光星星,什么都不用思考,她又闭上了眼,慢慢沉入无梦的深海。

    可即使是睡梦中芙宁娜的眉头也是紧锁的,泪珠从眼角滚下,她喃喃着预言、溶解之类的字眼,呼吸在急促一会后归于平稳,她其实什么也没有梦到,但恐惧已经深入骨髓。

    闭眼前是深夜,睁开眼时依然是夜晚,白天仿佛从芙宁娜的世界里溜走。她睡得断断续续,突然惊醒后看着天花板,伸手碰碰脸颊,又摸到一手的冰凉,哭了多久呢?芙宁娜自己也不知道。

    她唯一的感觉是自己更饿了,饥饿能驱赶一切,她终于爬起来,揉揉眼睛走下楼,去厨房。那维莱特准备得很完善,这里有厨具,有食材,也有放了几天已经不新鲜的甜点。芙宁娜灌了杯水,慢慢咽下一块小蛋糕,甜的,没有刚出炉那会好吃,但也没差到哪去。

    她又开始放空大脑,点心渣还留在嘴角,安静的房间漆黑的视野,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个片段,或者是许多个片段,那是另一个她——芙卡洛斯在谕示裁定枢机里的日日夜夜,漆黑的,安静的。有时当然也很吵闹,这会儿通常是在进行审判,或者是有什么表演,另一个自己是以什么心情注视着这一切呢?

    芙宁娜漫无目的地思考着,另一个自己应该是高兴的,因为无论是哪一个她都坚持了下来。她在幕前吸引视线,她也在幕后操控一切,她多厉害啊,芙宁娜都想给自己鼓掌喝彩了。

    但芙宁娜实在没这个力气了,几天的深眠没有让她的疲惫减少哪怕半点,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这不是她所期望的新生活。

    芙宁娜决定出去走走,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深夜里没什么人,是散步的好时机。她推开门,星星藏在黯淡的云后,带着一种蒙蒙的亮,路灯照亮一小片圆形空地,芙宁娜低下头,在门口看见一份甜点。

    她盯着甜点看了许久,终于弯腰把它提起来,接着转身进门,大门“咔嗒”一声合上,散步的念头烟消云散。

    芙宁娜当然知道这份甜点来自于谁。

    房屋依旧是安静的,自她搬进来之后就没亮过灯,窗帘拉得严实,整个房子死寂一片。某些被芙宁娜竭力压下的情绪在此时和甜点的香味一同将她包围,她喘了口气,攥住自己冰凉的指尖。

    我……我该怎么面对他?先前被疲倦压下的焦虑后知后觉地涌上,她又想,我要怎么面对枫丹的民众?

    时至今日她依然感到愧疚——这种愧疚在得知另一个自己的计划时达到顶峰。她确实是神明,至少曾经是神明,即使她的计划破解了预言,可那些已经溶解在水中的人们呢?她还是没能拯救他们。

    如果……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就好了。芙宁娜反反复复地想,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强大到能干倒天理,那什么预言都不会让她焦虑烦恼。

    这幻想太过不切实际,芙宁娜扯扯嘴角,她坐在椅子上发呆,然后又站起来回到房间,往身上裹一张毯子继续睡觉。

    这次醒来不是在深夜,敲门声吵醒了她——芙宁娜睡觉一向很浅,把手搭在门把上时她心情还有点惶惶,她不知道门外是谁,又为什么而来。

    拜访者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是克洛琳德。代理决斗人小姐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芙宁娜怔怔地和她对视,克洛琳德开口,说,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芙宁娜想要拒绝,但最后还是让开了路,可她现在的住所实在不适合待客,她们只能在餐厅的两张木椅上落座,餐桌上还放着那袋没拆封的甜点。

    克洛琳德开始和芙宁娜闲聊,芙宁娜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沉默的人,但今天她的话格外的多,她和芙宁娜聊灾后的重建,聊枫丹的人民,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芙宁娜几天没说过话,声音带着哑,她也关心着这个,听得认真,只是不常开口,比以往安静很多。

    克洛琳德拉着芙宁娜把家具上的防尘布通通掀开,窗帘拉起,房间里亮堂起来,光线很刺眼,芙宁娜躲了下,微微偏开头。

    “多出去走走吧。”离开前克洛琳德这样劝道,“大家都在惦念您,还有那维莱特,他很关心你的情况。”

    “我?我现在很好,不用担心我。”芙宁娜下意识地扬起那个维持了几百年的、无懈可击的笑,说:“替我谢谢他们。”

    克洛琳德欲言又止,但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明白芙宁娜也需要时间适应,她礼貌地告别,离开。芙宁娜站在门口送别,她忽然觉得有谁在注视着她,犹豫片刻还是抬起了头。

    但芙宁娜什么也看不见,刚刚的窥视仿佛是错觉,她垂下眼睛,又一次关上门。

    即使有克洛琳德的建议,芙宁娜也还是很少出门。她要不就起得很早,赶在大多数人都还没睡醒时就外出购置生活用品,要不就在深夜出门,万家灯火悉数熄灭,只留下孤零零的路灯和天上的星星交映,她仔细地观察这个她生活了五百年的地方。枫丹廷一点点恢复原样,芙宁娜百感交集。

    但芙宁娜从来不去沫芒宫附近,她只在一片小小的范围内溜达。透过窗户看街道上的人们来来往往,斜侧方铁匠铺的大机器又坏掉了,书报摊旁有人在讨论最新的侦探小说,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摔了跤,怀里的泡泡橘滚落一地,很快又小女孩自己爬起来,拍拍裙子把橘子捡起。

    这是芙宁娜不曾接触过的热闹。

    而某天的夜晚她遇见了那维莱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黑白相间的小猫从大审判官的脚旁溜走,芙宁娜顿住步子,月色下他们安静地对视,一言不发。

    最后那维莱特率先开口,说:“很晚了,不回去吗?”

    芙宁娜别开眼睛,说:“你不是也还在外面?”

    那维莱特不说话了,他一直想和芙宁娜好好聊一聊,现在似乎是个好时机,于是他迟疑着说:“或许我们应该聊聊?”

    芙宁娜点头默许,他们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夜里的风带着凉意,树叶的摩挲声里夹杂着虫鸣,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又不约而同地开口。

    “对不起。”

    “我很抱歉。”

    道歉的两人双双愣住,奇怪的默契令人发笑,那维莱特问芙宁娜:“为什么要道歉?”

    “……我欺骗了你。”芙宁娜低声道,她说:“你本来与这一切无关,我出于私心把你骗来枫丹,却又一直在隐瞒你真相——你为枫丹付出了这么多,你理应知道这些。”

    “我认为,来到这里是我自愿的选择。”那维莱特反驳,“你向我发出邀请,我接受,并留下,你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

    相反,芙宁娜还教会了他许多。

    “那你呢?”又是一阵沉默,芙宁娜问他,“你为什么道歉?”

    那维莱特说:“我连同其他人把你骗上审判庭。”

    芙宁娜摇头:“你没必要为这个道歉。”

    她慢慢道:“虽然,虽然一开始是觉得很惊讶和生气,但是,这一切不都是‘我’的计划吗?”

    “这场审判无论如何都会来临,无论审判台上的人是不是你,是我亲手把自己推上舞台,这样预言才会进行,枫丹才会有转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任何人都无需向我致歉。”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有正式感谢过你。”芙宁娜突然想到什么,她起身,摘下礼帽,很郑重地向那维莱特行了一礼,说:“感谢你拯救了枫丹的人们,我应当向你致以最高的谢意与歉意。嗯......以前代水神的身份。”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那维莱特感到无措,他摇头,说:“一件事情是正确的,但并不代表它没有伤害到你。”

    “我在这里学会了很多东西,你邀请我来到这里,我学习人类的情感,从而与他们产生共鸣。”

    过去的几百年塑造了现在的他,没有经历过那些审判,没有那些与人类相处的时时刻刻,没有芙宁娜的引导,他就不会做出预言来临那天时的决定。

    所以说,芙卡洛斯真是位狡猾的神明。

    那维莱特轻轻叹气:“你把一切都算计进去了。”

    芙宁娜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她嘟嚷道:“我也是没办法嘛……”

    这句话带上了过去她在那维莱特面前时惯有的撒娇语气,气氛松快些许,那维莱特又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回来吗?”

    “枫丹的民众依然认可你。”他补充道:“你没有必要退位。”

    “我的神格已经消散。”芙宁娜遥望着远处的街道,白鸽在屋顶休憩,发条机关勤勤恳恳地巡逻,她说:“如果说以前的我是在扮演神明,那现在的我就是完全的人类——枫丹已经是一个无神的国度了。”

    “这与力量无关。”那维莱特说:“你的所作所为使你与这个称谓相当。”

    “算了吧那维莱特。”芙宁娜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依然否认,“在成为神明之前,我想我更应该找回自己。”

    她难得地显露出一点迷茫,轻轻道:“扮演神明几百年,我自己都记不清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真正的芙宁娜是什么样的?褪去伪装的芙宁娜是什么样的?连芙宁娜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我把枫丹交给你啦。”月光泠泠洒在她的发上,描摹着少女的轮廓,芙宁娜微微一笑,说:“那维莱特先生,你愿意继续守护这个国家吗?”

    人类的国度可能会有争吵,会有烦扰,它的麻烦可能比海水中的汐藻还多,它的复杂堪比缠绕着的水草,但是,但是——

    这也真的是一个欢乐的、讨人喜欢的地方。

    于是那维莱特颔首,向他曾经的神明认真许诺:“当然,芙宁娜女士,这也是我的意愿。”

    后记·神之眼的初次使用

    芙宁娜拿到神之眼的那天,也是她的公寓遭殃的一天。

    第一次使用神之眼的芙宁娜摆弄着这个小玩意,她还不熟练——于是上一秒手里的宝石还发着莹莹蓝光,下一秒水就漫到了她的小腿。

    刚刚回到沫芒宫的那维莱特察觉到不远处的异常水元素波动,当即折身推开沫芒宫的大门,再一个冲刺接下落攻击,完美在芙宁娜的公寓屋顶上落地。

    身下是水,头顶天花板震荡,芙宁娜惊恐不已,以为自己的新家就要这么毁于一旦。

    但很快那维莱特冲了进来,眼看水即将漫到街道,大审判官一个抬手,把水抽得干干净净。

    “幸好你来的及时。”芙宁娜心有余悸,苦着脸说:“我还以为我要把房子弄塌了。”

    大审判官沉默几秒,说:“那是我刚刚落到房顶的动静。”

    两人大眼瞪小眼,芙宁娜想起了住在沫芒宫时,那个半夜爬上沫芒宫屋顶想潜进她房间的家伙。

    “应该不会再有人想爬我屋顶吧。”她若有所思,“上一个已经在梅洛彼得堡呆了几年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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