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宁娜是在一切结束之后被告知的那维莱特的死亡。

    彼时与天理的最终战才刚刚拉下帷幕,坠落的天空岛如金色流星般划过提瓦特的天空,向世人宣告一切的终结。战场被分为两半,一半直面天理,一半在地面上负责应对从不可知处倾泻而出的魔物。

    这场战争让所有人都伤痕累累,惨烈的过程让结果变得微不足道,落幕后还有一片狼藉,残局收拾起来简直比这场抗争本身还要恼人。

    一切都结束了。年幼的草之神这样对自己的同撩说道,她声音带着沉重,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芙宁娜扯扯嘴角,很想给纳西妲一个轻松的笑,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到最后她也还是没能笑出来,只能颤着嗓音重复纳西妲的话,是的,一切都结束了,以一个不太体面的结局。

    其实这场战争没有持续多久,从旅者他们出发去天空岛开始算也不过十三个小时,这十三个小时划开一个时代,不知道牺牲了多少生命。

    芙宁娜撑着剑,众水的歌者矗立于尸骸之上,她抬起头,曾亲手粉碎过神位的她如今又见证异世的旅人踏上王座,她现在累极了,闭上眼或许就能直接睡过去,但上方的同僚还没有归来,她还在等一个结果。

    芙宁娜想起最终战前他们聚在一起时的闲谈,娜维娅聊起结束后的打算,她那时想了很久,刚想开口回答就被闻声而来的旅者打断,旅者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说flag立不得,战前说这个不吉利,虽然芙宁娜一直没弄明白那个“flag"到底是什么,但还是在那个时候闭上了嘴。

    之后她把当时的念头和那维莱特说了,她说打完天理我们就去周游提瓦特,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有时间走遍提瓦特的每一个角落,说不定还能去世界之外瞧瞧。那维莱特没有反对,只是说等安排好枫丹的事务就出发。

    那维莱特从来没有食言过,现在事情结束了。芙宁娜默默思考,不知道那维莱特是更想先去璃月还是须弥?她余光看见纳西妲累得睡着了,神明也会有疲惫的时候,芙宁娜抱起草之神小小的身躯,将她放进歌者的怀抱。

    这个动作扯到了伤口,芙宁娜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被划破的衣服下伤口遮遮掩掩,不详的气息萦绕,但不久后大概就会散去,她没心思去搭理。调派人员收敛遗骸,哭声回响耳畔,血的味道经久不散,她简直要神经衰竭,强打着精神给这场战争收尾作结。

    群星隐没时胜利者凯旋,但每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容。沉痛,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沉痛,相似得像是带了面具。芙宁娜一个一个看过去,旅者背着自己昏迷的血亲,他们终于在终点重逢,影抱着自己缺了口的刀,还有温迪、钟离……芙宁娜没有看见那维莱特。

    他们就带着那样哀伤的表情来到她面前,旅者向她张了张嘴,其实不必他们开口芙宁娜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金色流星划过时那一瞬的心悸虽然被疲惫掩盖,但那维莱特和她生自同源,当初她凭着这点微弱的感应给他递去邀请函,现在她凭这点微弱的感应得知他的离去。

    那维莱特在这次抗争中离开了。

    没有想象中的眼泪,也没有悲痛欲绝,她出奇地冷静,只是问,他最后有说什么吗?

    众人只是沉默,于是芙宁娜又明白了,那维莱特什么也没留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样出格的抗争不可能没有牺牲,或者说,居然只失去了这些人,已经算是很好的结局了。理性是这样说的,但感性不可能同意这样的想法,芙宁娜心脏重重地跳,伤口又开始疼了,细细密密的疼缠住她的心脏,再蔓延向全身。她喘了口气,对他们说我知道了,然后说请不要难过,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是的,他们没有时间悲伤。一群人聚在一起,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他们就要散开,去安抚逝者的家属,去治疗伤员,去把破碎的屏障和秩序重新搭建好。遗留的问题接踵而至,他们忙得没有时间悲伤。

    芙宁娜带着娜维娅他们回到枫丹廷,那维莱特离开,她不得不从人类芙宁娜变回魔神芙卡洛斯,水龙王死去后属于他的权柄逸散四方,曾被水之魔神掌控的那部分融入了芙宁娜的身体。是因为熟悉吗?芙宁娜不知道,但掌控力量的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公文在办公桌上堆成小山,芙宁娜坐在桌后——这本是那维莱特的位置,现在又变成了她,她握着笔在一份又一份文件后写下自己的名字,几百年前她就重复做过这样的工作,后来那维莱特来了,对环境熟悉了,她就一股脑地把这些工作抛了给他。现在想想确实很不很讲理,但芙宁娜能怎么办?扮演神明太累了,她只能靠着那维莱特喘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在预言还未来临前就崩溃放弃。

    旅者带着自己昏迷的血亲离开,芙宁娜祝愿他们以后都不会再遇见这样恶劣的神灵,沫芒宫和歌剧院两点一线的生活她维持了相当的一段时间,民众们对她的称呼从”女士“变回“大人”,她偶尔听见这样的谈论,说,芙宁娜大人越来越像最高审判官了。

    她对此不置可否,站在沫芒宫顶层的落地镜前,芙宁娜抬头能看见自己沉静的脸。其实芙宁娜本该这样,她温柔,谦和,也灵动,骄傲,浮夸和狂妄本不与她沾边,但民众对神明的幻想一点点将她侵蚀,芙宁娜有时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抗争结束后的第十三次见到娜维娅,这位刺枚会的会长给她带来千灵慕斯,她们坐在办公室里小口吃着甜点,谈论各地的情况,娜维娅劝她不要学那维莱特那样埋头公务,又在说到那个名字时沉默地垂下头。芙宁娜只觉得好笑,以往对那维莱特说过的话现在分毫不差地被用回自己身上,她只是叹气,说,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她兴致怏怏,情绪和如今的枫丹一样被笼罩在阴云之下,然后她听见娜维娅说,我们是不是该给那维莱特大人办场葬礼。

    是的,葬礼。葬礼是生者同逝者的告别,一切悲痛都将在葬礼上倾泄,然后活着的人就要擦干净眼泪,不再因为逝者的离去恍惚难安,他们要继续和命运纠缠,直到投入死亡的怀抱。

    他们确实需要一场葬礼,葬礼过后枫丹就该放晴,他们要大步向前走,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但芙宁娜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娜维娅担忧地看她,劝慰着,说我们该向前看了芙宁娜。娜维娅是最能明白芙宁娜心情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没有击倒她,枫丹的黄玫瑰依旧迎风怒放,但芙宁娜还是摇头,说,我会去找他。

    找?怎么找?天理的力量能粉碎神形,那维莱特连一片衣角也没有留下,就算是神明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即使水神的权柄和生命有关。娜维娅怪异的目光来回扫视,她大概觉得芙宁娜疯了,她小心翼翼的,询问芙宁娜要如何寻找。

    你觉得我疯了吗?芙宁娜盯着娜维娅的眼,她微笑着,说,娜维娅,我很清醒,那维莱特不需要葬礼,我还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我会找到他。她低头抿了口咖啡,氤氲的热气模糊她的眉眼,芙宁娜平静地陈述自己的打算,枫丹的事情处理完她就离开,这个国家的体系已经足够成熟,无论是失去她还是那维莱特都可以平稳运行,她停留这么久不过是在稳固人心。

    娜维娅不说话,她捧着杯子,表情哀伤。芙宁娜用着欢快的语调,枫丹就交给你们了,她这样说着,真正把这个国家交给民众,她和那维莱特都不会再干涉。

    您真的要走吗?娜维娅用上了敬称,芙宁娜擦去她眼角的泪,向她承诺她会和那维莱特一起回来看望。

    芙宁娜就这么离开了,没有丝毫征兆的,一些有关后续的安排她放在了办公桌面,那些值得信赖的人类同伴让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值班的美露莘还以为她只是出去散散步,并且很高兴水神大人愿意放松一下,街道上的民众和芙宁娜打着招呼,路过自己的公寓时芙宁娜也没有停下,明天的枫丹大概会因为她的消失吵嚷上一会,但不要紧,娜维娅他们会处理好。

    走到海边时已经是深夜,芙宁娜潜进水里,幽光星星照亮水下的一方世界,下沉再下沉,芙宁娜闭着眼睛,柔软的汐藻蹭过她的脸颊,嘭嘭兽悠长的声音回荡在海底,她顺着那丝若隐若现的、奇妙的牵连一口气沉到最深处,然后世界安静下来,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芙宁娜睁开眼睛,粉蓝色的液体羊水般包裹着一个小小的细长的躯体,蜷缩的姿态让她想起悠悠海獭,她就这么轻易地找到了他。

    不,不一定。芙宁娜看着面前的幼龙目光沉沉,新生的水龙究竟是那维莱特还是第三代龙王?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周围,芙宁娜对娜维娅说得信誓旦旦,现在却为这个问题而犹豫踌躇,其实她也还想不明白。

    她托起佩戴在脖颈上的一颗宝石,这颗水滴状的石头曾别于那维莱特的领口,后来被他亲手交到芙宁娜手上,芙宁娜把它做成吊坠,从此它便在芙宁娜脖子上安了家。她将吊坠往幼龙的方向凑了凑,毫无反应,蓝色的小龙紧紧闭着眼,触须软软地搭在身上,像是在无知无觉地沉溺梦乡。

    芙宁娜有些赌气地伸出手去碰他,但没碰到,透明的软膜隔开两个世界,一个安静地沉眠,一个焦虑地等待,芙宁娜不知道水龙的生长需要怎样的环境,她干脆守在幼龙身边。等待是件没有边际的事情,但芙宁娜有足够的耐心和定力。

    于是她看着幼龙一点点长大,触须又长了一点,颜色深了一点,身体从细细的一条长到了有手指这么宽,然后有一天芙宁娜看见幼龙动了动尾巴,她盯着他看,小龙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显出淡紫的色彩,芙宁娜几乎要叫起来,虽然他很快又变得安静,安静地合上眼睛,安静地继续自己的生长。

    龙的生长有多缓慢?芙宁娜痛恨自己来前没有查阅过资料,在幼龙睁开过眼睛的第二天她一如既往地守在旁边,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呆了多久,水上又是怎样的光景。再多想说的话也会说尽的时候,芙宁娜在开始时喋喋不休,在后面的时间学会了放空自己,只是偶尔会对幼龙抱怨上一句,说你怎么睡得这么久。

    直到贝壳也开始吐起泡泡,芙宁娜才又看见幼龙睁了眼,很纯粹的紫色,带着懵懂和茫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瞧得她鼻尖酸酸胀胀,苦涩的液体融进周围的海水,她小心地朝幼龙伸出一只手,小家伙舒展开身体,自如地缠上她的手腕,芙宁娜指尖蹭着他的额头,他的体温和海水一样冰凉。

    “你还记得我,对不对?”芙宁娜把幼龙举到面前,她平视着那双竖瞳,意料之中地没得任何回应。幼龙累了,睡了,紧紧地缠住芙宁娜的手腕,像是害怕被扔下,芙宁娜当然不会这么干,她举着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僵硬地护在身前,怕磕着碰着,现在的那维莱特虚弱吗?也许吧,芙宁娜不希望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她看着手腕上的幼龙,银蓝色的细小的鳞片,密密覆盖住身躯,还没有生长得有多坚硬,缠在手上也不硌人,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像是一段旅程走到了结局——不,还远远没有,大堆大堆的问题跟着跑进脑海,那维莱特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他还有没有记忆,还记得多少,他还能变成人吗?最最要紧的是,重生的这条水龙究竟是那维莱特本龙还是第三代龙王?

    可如果不是,他为什么对我这么亲近?芙宁娜费力地思索,这些问题仅靠她一个人是得不出答案的,她知道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于是低头征询幼龙的意见,不说话就是默许,芙宁娜带着他游了很久浮出水面。外面是夜晚,澄黄的月亮烁动的星,四处张望,零星的游船从水面掠过,芙宁娜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天空。

    幼龙在这时候倒是醒了,尾巴拍打着水面,和芙宁娜一起仰头看月亮,旅者曾对她说月亮在璃月象征着团圆,芙宁娜戳戳幼龙的脑袋,问他,你是那维莱特吗?

    她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但幼龙看不懂她希冀的目光,他歪着脑袋,用吻部蹭蹭她的脸颊,像一个冰凉的吻,那维莱特还从来没有吻过她。

    芙宁娜看着他长长地叹气,幼龙玩累了,重新缠住她的手腕,芙宁娜两眼茫然,他们该去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纳西妲,智慧的神明掌管着世界树,从她那里或许可以得到答案,唯一的问题就是枫丹和须弥之间隔着漫漫黄沙,那维莱特不喜欢沙漠,于是这个选项被划去,芙宁娜决定去见钟离。

    悠久的生命代表着广博的见识,这位贵金之神又与岩龙王交往甚密,芙宁娜便出发了,带着幼龙一路游到沉玉谷,上岸后用水泡把幼龙裹住,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来到了璃月港。

    这所城市还是和当年来访时一样繁华热闹,朱楼雕栏,烟火万家,熙攘的人群喧闹的街道,芙宁娜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时的惊艳,她和那维莱特并肩站在街口,一声又一声地赞叹这里。现下不知算不算是物是人非,芙宁娜依旧是芙宁娜,身旁却空空如也,只有手腕上缠着一条还不知道能不能称为那维莱特的龙。

    幼龙比刚出发那会更沉了点,芙宁娜也不确定这样的成长速度正不正常,天底下大概没有第二个人或神养大过一条龙,路上芙宁娜为他的饮食焦虑过,之前的那维莱特喜爱喝水,可现在的他只喝水会不会营养不良?那他该吃什么?芙宁娜喂给他果子或者甜点,肉糜或者通心粉,但统统被拒绝,他真的只喝水,过分的挑食把芙宁娜气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她总算体会到当初那维莱特面对她那些小任性时的无奈。

    现在来到新的城市,幼龙从芙宁娜领口探出一个脑袋,他的居所从芙宁娜的手腕搬到了脖颈,和那个水滴吊坠贴在一起——他格外喜欢这颗宝石。芙宁娜站在街口注视这座城市,空气中涌动的水元素充斥着悲欢离合,那维莱特说这里沉淀着历史,河水从港口的船只下奔腾流逝,他读不透里面的情绪,因为实在是太多太远,也太过厚重。

    芙宁娜在街尾的说书摊上看见了钟离,她什么也没说,这是安静地坐下来听完这一折。台上的说书人已变了模样,水平与先前那位孰高孰低芙宁娜也无从判断,只是偶尔能听见钟离浅浅的叹息,是欣慰抑或遗憾?芙宁娜端起茶杯抿上一口,苦涩的味道弥漫舌尖,幼龙也偷偷探出头舔了舔,接着看着脸色平静的两人瞳孔地震,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喝这样难喝的东西。

    一声“且听下回分解”后听书人陆陆续续散去,芙宁娜跟着钟离站起,途径一道道吆喝走向港口,树上的叶子掉了个精光,最后一片轻飘飘地落在她掌心,粗糙的纹理是时间的刻痕,四季流转,冬天如此张扬地宣告自己的到来。

    海灯节要到了,芙宁娜听见钟离这么说,要留下来过节吗?

    芙宁娜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们沿着港口慢慢地走,载货的船只来来往往,浮萍般的人们去去留留,这里将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钟离穿着长衫,闲适得像是位书生,幼龙趴在芙宁娜肩头立着脑袋看他,他微微一笑,问:“这是他?”

    芙宁娜点头又摇头,风卷着枯叶向后飞去,幼龙一口叼住,然后把叶子别在了芙宁娜的领口,她哭笑不得,转头回答钟离的问题:“他像那维莱特。”

    如果一条龙有着和那维莱特一样的气息,和那维莱特一样的种族,甚至连习惯也与他相仿,那他可以算是那维莱特?

    “我不清楚这是算转世还是重生。”芙宁娜抚着幼龙的头,这个小家伙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话题的中心,他滑到芙宁娜腰际,把自己当成一条蓝色的腰带,而且长度刚好,芙宁娜任由他折腾,慢慢地把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他是第三代水龙吗?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生命,还是回归本质的那维莱特?他的样子不像是还保留着记忆。我……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这个小家伙不是那维莱特,那她就这么把他带走,干扰他的人生,哦不,龙生,对他而言是否算是一种不公?

    “你是在纠结这个吗?”钟离倒是显露出一点惊讶,他们在某棵古树下顿步,琉璃百合含苞欲放,已经是黄昏,朦胧的光晕把一切都模糊,芙宁娜抬头远眺,远处的山水像水墨画般晕开,飞鸟,渡船,还有悬在山尖的落日。璃月人常用意境来评价一副画的好坏,深的,浅的,淡的,浓的,芙宁娜静静地看,她想起了枫丹的海。

    往生堂的客卿和她比肩而站,沉稳的语调悠悠响起:“与他一路走来,我以为你已有了自己的判断……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芙宁娜,我只能告诉你,他有着和那维莱特一样的气息和本源。”

    芙宁娜微微沉默,她向钟离道了声谢,他为他们安排好客栈,并说有需要可以随时来访。天色暗淡下来,灯火接过太阳的职责,星星点点汇成一片海,再映进芙宁娜的眼底,芙宁娜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房间的窗,仿佛要把外面的喧嚣也一并隔离,她拥着被子陷进床铺,在黑暗中注视幼龙莹莹的眼。

    “睡吧。”她低声道,桌上的烛火被水元素熄灭,幼龙蜷在她枕头上,蓝色的触须和她的发丝交缠,芙宁娜心底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她有点想念那维莱特。

    第二天芙宁娜带着幼龙走上街巷,璃月港的民众对她和绕在她脖颈上的小家伙并不见怪,这是一座包容的城市,芙宁娜在街边的摊点上遇见了钟离,他们坐下来吃了一顿早茶,芙宁娜捧着一碗豆花小口地吃,钟离向隔壁的店铺讨了一桶山泉水,幼龙钻进里面,溅出的水花打湿芙宁娜的衣摆。

    “他很安静。”芙宁娜对钟离说,“和那维莱特一样,只喜欢喝水,对我很亲近……我觉得他一定记得点什么,但还不会说话,龙是怎么学会人类的语言的?我需要像教小孩子一样教他吗?”

    “我认识若陀时,他已经学会了人类的语言。”钟离沉吟道:“龙蜥一族具有很高的智慧,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他还能变成人类吗?”芙宁娜有些忧愁,“上辈子他一出世就是人类的形态,这次却变回了龙形……他是司掌水元素的龙王,水本就有化形之能,话是这样说,可我却还是有些不放心。”

    钟离吹吹豆浆上的热气,芙宁娜的担忧实属正常,他将一盘蛋挞推到她面前,说:“不妨去渊下宫看看。”

    依旧是旅者告知过他们的讯息,渊下宫对水龙蜥进行过大量的研究,那里或许会有蛛丝马迹。芙宁娜掩面长叹,幼龙喝饱了水,湿漉漉地攀上芙宁娜的手,芙宁娜举着他到眼前,问他:“你可以变成人吗?和我一样的人。”

    幼龙甩甩尾巴,他歪着脑袋看芙宁娜,然后突然滑到地上,接着芙宁娜瞪大了眼,周围的过路人也纷纷止步,摊主手上的一笼包子险些没端稳,幼龙在他们面前变成了一个少年,清隽的模样银色的长发,穿着拖到地上的白袍,竖瞳安安静静地盯着芙宁娜瞧。

    于是路人发出惊叹,带着“仙人”字样的话语一时此起彼伏,芙宁娜目瞪口呆,被幼龙打湿的衣袖贴在皮肤上冰凉,冰得芙宁娜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她“腾”地站起拽住少年的手腕,回头匆匆和钟离道歉兼道别,然后硬着头皮穿出人群,一头扎进街道的角落。

    “你……”芙宁娜看着熟悉而稚嫩的脸声音颤抖,面前人沉静的目光和以往的并无多大差别,她终于可以确定这就是那维莱特。牵起嘴角想扯出一个笑来,张口时却尝到泪的咸腥,芙宁娜曾经有很多次落泪而不自知,这次却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微笑。

    少年有些无措地要给她擦掉眼泪,生硬的语调带着笨拙,喊的是她的名字:“芙宁娜。”

    这样的声调让芙宁娜想起住在伊黎耶林区的珀西芙,一只有着美露莘模样的龙蜥,那维莱特带她去过看过这个小家伙,她教她学习人类的语言,小家伙结结巴巴但认真,原来龙蜥学习语言都是样。

    芙宁娜弯下眼睛,她低头擦干净眼泪,问他:“你还记得多少啊?”

    少年蹙着眉心,固执地伸手要去碰芙宁娜的眼,依旧只有那三个字:“芙宁娜。”

    “没关系。”芙宁娜笑起来,她握住那维莱特的手,说:“我们会找回你的记忆,不要紧,找不到也不要紧,我们有很多的时间。”

    那维莱特或许听懂了她的话,或许没有,总之他往芙宁娜身边凑了凑,他们十指紧扣,芙宁娜久违地感到放松。太阳升起来,吃过早饭的人们搬出梯子,开始往屋檐下挂起灯笼,叫卖声远了又近,是糖葫芦,芙宁娜第一次来璃月时吃过,酸酸甜甜的她喜欢得紧。抬头看见有人抖开棉被晒在二楼的栏杆,男人女人们搬着大件的家具去河边洗刷,小孩子捧着窗花蹦蹦跳跳,街边有人在写对联,璃月的习俗祛秽迎新,红色象征着喜气与兴盛,热热闹闹才算是节。

    芙宁娜便开始教那维莱特说话,头一个便是他自己的名字。那维莱特,她一声声地念着,仔仔细细地纠正他的读音。那位来客,他跟着念,不对不对,芙宁娜摇头,那、维、莱、特,她说了,又笑,你和珀西芙一个模样。

    她干脆念起自己的名字,芙宁娜。这个那维莱特念得很顺畅,芙宁娜,他说,眼睛亮晶晶的,芙宁娜点头,又说,芙卡洛斯。那维莱特顿了下,还是说道,芙宁娜。

    教习语言确实是个麻烦活。再次见到钟离时芙宁娜这样对他说,教习了几天那维莱特也只能说出些简短的字句,这不应该,水龙蜥的学习能力一向很强。

    但个中原因他们也无从得知,或许是天理带来的后续影响,或许是“转生”本身就出了差错。几天后海灯节如期而至,屋檐下的灯笼在地上汇成朱红的海,升腾的霄灯是明黄的河流,一高一低将天色也映得通明。人们笑啊闹,芙宁娜坐在酒馆的二楼和钟离与温迪对饮,咿咿呀呀的唱腔从三楼飘下,唱的是花好月圆,念的是千里婵娟,曲波流转处芙宁娜忍不住去看那维莱特的眼,被温迪哄着喝了点酒的他耳根绯红,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之后还是看向了芙宁娜,接着慢慢地弯眸对她笑,惹得芙宁娜撇开眼。

    他确实一直都很安静,也习惯了不出声,只或明或暗地默默注视,芙宁娜是习惯了万众瞩目的人,却总能丝毫不差地分辨出那维莱特的目光,那维莱特以为自己的注视很隐蔽吗?并没有,芙宁娜其实一直知道他在看她。

    但她不能说,对上那维莱特的目光会让她胆怯动摇,她也不愿说,她扮演的神明的视线不会为任何人所停留,她只能骄傲地挺起脊背,再装作不经意地扫过那维莱特的眼,做出全然不在乎的模样。

    温迪喝醉了,笑吟吟地凭栏而倚,游荡的风逸散四方,每年海灯节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举杯邀明月,低头望人潮,他也唱起来,新题旧韵,遗失的诗篇终被寻回,芙宁娜轻声地应和,悠悠扬扬,重叠的嗓音和新年的钟声一同回响。

    等到宴席散去,众人告别,约定下次再见,芙宁娜带着那维莱特回到客栈,洗漱完坐到床边,水滴吊坠紧贴着心口,像是带着灼热的烫,摸上去又并无异常,芙宁娜对着光打量它。那维莱特化回了龙形,比刚来璃月时又长大了不少,喜欢缩在芙宁娜怀里睡觉,这个晚上尽兴欢快,芙宁娜拉上被子,该睡了,她抱着那维莱特微凉的身体进入梦乡。

    节日过去,归乡的游子将再度启程,异乡的旅人也该辞行,渊下宫是不必去的了,芙宁娜把下一个目的地定在了须弥,须弥是智慧的国度,对生命体和智能研究颇深,又有世界树的加持,芙宁娜希望能在那找到唤醒那维莱特记忆的方法。

    他们辞别友人出发,一路往西穿过层岩巨渊,山岭层岩叠嶂,险峻的山崖上有鹰鸟盘旋,他们磕磕绊绊地走完,钻出山洞后是豁然开朗,翠绿盈目鸟兽翻跃,生机勃勃的景色扫荡旅途的疲倦。

    在化成郭暂时歇脚,有着毛茸茸大尾巴的巡林官对他们露出温和的笑,柯莱的课业已经上了一个阶梯,芙宁娜灵光一现,干脆把那维莱特塞去跟着上了一节简短的课。课讲的是元素解析,很浅显的内容,提纳里说这堂课本该由赛诺来上,但大风纪官行程忙碌,只能由他先顶上。

    那维莱特听得认真,他做什么事都是这个态度,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对于这个新学生提纳里也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大概以后多了项闲谈的资本——瞧,我给水龙王当过老师。

    其实细细算来那维莱特的第一位老师应该还是芙宁娜,她引他入世,告诉他人类社会的规则和礼仪,教给他什么是权利什么是责任。她在枫丹可以随时随地吃上小蛋糕,这是她的权利,她对什么样的审判都有一票决定权,这也是她的权利,她必须守护住这个国家的民众,哪怕是献上生命也在所不惜,这就是她的责任和义务。那维莱特是个优秀的学生,他一点就通,但唯独在这件事上显得懵懂,他问她神明就必须为子民献上一切吗?龙王在这件事上迷茫情有可原,那时的芙宁娜抬了抬下巴,说,是的,魔神爱人。

    可魔神爱人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没有人去思考或者愿意思考这个问题,芙宁娜把那维莱特带上沫芒宫的顶层,指着下面忙忙碌碌的民众们告诉他,我是他们的神明他们的君主,也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姐姐,我爱他们,他们也爱着我,这就是我的责任和存在的意义。

    而你,那维莱特。芙宁娜放软了声音,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找到自己的责任,并心甘情愿地去接受它,承担它。

    后来这一天果然到来了,芙宁娜献出自己的神格,亲手摧毁水神神座打破预言,他赦免了枫丹人的罪行,从她手里接过守护这个国家的责任,如她所说的心甘情愿。

    因为他也爱着这个国家,他将它视为自己的归处,真真正正地融入到其中。

    至于后来须弥的草龙王阿佩普女士听到这个消息后怒斥这些所谓的神明又一次诱拐同族去给人类打工云云的,芙宁娜就不得而知了,就算知道了也只能摊手表示无奈再诚挚地说声抱歉,毕竟她也没拿链子把那维莱特栓在枫丹,留住那维莱特的是什么?去问问其他龙王就知道了。

    因为人类真的是个讨人喜欢的种族,因为他们也爱着人类,因为那维莱特的本色就是温柔和悲悯。

    人类打动了他们。

    在化成郭停留一天,他们乘着骆骆驮兽往须弥城出发,途中偶有镀金旅团的骚扰,芙宁娜撑着下巴晃着腿,笑吟吟地看他们被水炮扫翻几个跟头,那维莱特的力量恢复得比记忆快,芙宁娜思量着,什么时候把跑到自己体内的那部分权柄归还给他。

    以巨树为基底的城邦进入两人视野,浓郁草元素让人心情舒畅,大巴扎里有乐声传来,他们沿着盘旋的阶梯走向树干的上方,纳西妲已经准备好下午茶,高兴地接待两位远方的来客。他们坐下来,纳西妲给那维莱特倒了杯由兰阿帕斯烹饪的“美味的水”,她记得上次那维莱特品尝后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果然这次也不例外,他们两个在这方面口味出奇的相仿。

    旁边的芙宁娜突然深沉地蹦出一句“那维莱特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引来他本人奇怪的一瞥,她在璃月不知道看了什么奇怪的小说,好几天说话都是这个腔调,宽慰的表情像极了站在少爷身旁的管家。

    纳西妲抿唇直笑,说,很高兴看见你恢复得和以前一样,芙宁娜吃了块纳西妲亲手做的枣椰蜜糖,眯起眼睛赞叹道,还是做的和以前一样好吃。

    那维莱特也尝了一块,表情说不上喜欢,芙宁娜哈哈大笑,说你以前吃这个的时候表情和现在一样。

    以前以前,她们说起了很多个以前,那维莱特似懂非懂,最后问道,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

    和现在一样啊。两位神明异口同声,那维莱特还是那维莱特,一直都没有变。芙宁娜进入正题,问纳西妲,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恢复记忆。

    小小的草之王伸出手,给那维莱特做了次检查,浅绿的光芒明明灭灭,纳西妲像个医生似的给那维莱特下了诊断。

    我认为他缺失了一段情感,或者说一部分的灵魂。她说,嗯……你可以理解为就像你之前一样,把自己的神格给分离了出去,那部分灵魂承载了他的一些记忆。

    这个答案出乎芙宁娜意料,她看着那维莱特显得有点苦恼,她这么干之后神格就和神座一起炸掉没再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找回那维莱特缺失的那部分。

    等等。她突然想到什么,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维莱特缺少的那部分跟着天理一起消失了。

    纳西妲沉思,她对上芙宁娜担忧的眼,说,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去世界树查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麻烦你了。芙宁娜叹气,那维莱特保持沉默,他们走出净善宫,偶遇下班的大书记官,有过几面之缘的他们轻轻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芙宁娜提议去酒馆吃个晚餐,那维莱特没有意见,在酒馆坐下后他却突然问道:“我有没有那段记忆,对于你来说很重要吗?”

    “不是对于我来说很重要,”芙宁娜边在菜单上打勾边纠正他的说法,“是对于你来说很重要,无论你有没有记忆,我对你的态度都不会变。但是那维莱特,你一直在寻找你存在的意义,在那段记忆里有你已经找到的答案,所以我们要找到它。”

    “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芙宁娜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一眼,笔点点他的心口,说:“这得问自己啊,我不能给你下定义。”

    他又问:“我为什么要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失忆的那维莱特变成了好奇宝宝,芙宁娜觉得有趣,她把菜单交给服务员,思考一会,说:“‘我心里一直有许多困惑,既不知晓自己为何以这种形态诞生,也不明白漫长的生命该归于何处’,也许你不记得了,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可能是因为困惑吧,不知道来自何方,不知道何去何从,所以想要寻找。”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他平静地接话,“我从胎海水中诞生——你告诉我的,我们一直在旅行,并且会继续走下去,这是我们的将来。”

    芙宁娜愣住了,她从那维莱特的话里品咂出点不对来,她问:“你……不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那维莱特闷头不说话,菜肴一道道摆上,芙宁娜没动,说:“为什么?”

    这个晚上她没得到问题的答案,他们沉默地吃完饭,和酒馆的热闹格格不入,结账时芙宁娜看见隔壁桌的金发学者一脸兴奋地旁边人谈论艺术与美学,她停下来听了一会,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很难看出是从一个醉鬼嘴里说出来的,她挺感兴趣。然后那维莱特挡住了她的视线,他说他们该休息了,于是去到隔壁的旅馆,他们开了两间房,芙宁娜坐在窗边想了很久,她不明白那维莱特为什么不愿意找回记忆。

    夜深了,酒馆也到了打烊的时间,芙宁娜下午遇见的那位大书记官扶着刚刚喝醉的金发学者走出酒馆,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有点说不出的惊讶,想想却又觉得没什么,谁说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就不能成为朋友?

    晚上的风有点凉,芙宁娜关好窗户,今天是该睡觉了,头疼的事情就留到明天再想吧。

    第二天芙宁娜是被压醒的,龙的躯体沉甸甸地缠住她的腰身,触须缠着她的发,几乎打了结,幸而她现在是短发,要是长发那可就真的会难舍难分。芙宁娜望着天花板叹气,对某条龙半夜爬床的行为没有过多苛责,或者说其实她是高兴的,失忆的那维莱特较以往更加坦诚,当然,如果他能回答昨天的问题就再好不过。

    把龙拍起来去吃早饭,吃完早饭就在城里闲逛,纳西妲说有消息会立即通知他们,芙宁娜自己也想过要做一些尝试,但那维莱特的态度也很重要,如果他不愿意记起来——

    芙宁娜想,如果那维莱特不愿意记起来,那就算了,她尊重那维莱特的想法。

    她这样想的,也就这么对他说了,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我不在乎你记不记得以前的事。那维莱特微微瞪大眼,紧接问她,那你会走吗?

    走?芙宁娜笑起来,我走去哪?

    她不会离开。那维莱特从芙宁娜的笑容里读出这个讯息,但他还是想要一句确切的回答,于是仍然紧紧盯着她,像是故事里的恶龙在看守自己的宝藏,芙宁娜便看着他的眼,如他所愿地说道,我,芙宁娜·德·枫丹向那维莱特承诺,永远不会离开,除非……

    她停顿的话语牵引住那维莱特的心神,芙宁娜狡黠一笑,继续说道——除非是死亡。

    那维莱特摇头,纠正她的说法,死亡也不会将我们分开。

    喂喂。芙宁娜不满地摇头,反驳道,枫丹可不流行殉情。

    下午他们去了大巴扎观看演出,舞台上的少女裙摆翩然,台下人头攒动,欢呼与喝彩一阵压过一阵。几年前的这里可没有这样热闹,芙宁娜用着老成的语气,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几年前我要是上台演出,观众比这里的只多不少。

    芙宁娜很少和那维莱特说自己的过去,她常常说的是过去的你是怎么样的,过去的你是怎么想的,而今天那维莱特问了出来,那以前的你是怎么样的?

    以前的我?芙宁娜漫不经心地接过他的话,她眼睛看着台上的舞女,随口回答,也和现在一样,嗯……或许更轻松点?毕竟现在身上什么负担都没有了,唉,退休真好,难怪温迪和钟离一个两个都要退位。

    你以前很累吗?那维莱特又问,芙宁娜耐心地答,主要是心理压力大,要说累谁有我们的最高审判官累呢?你以前的工作量可不小。

    这句话说完后他们就没再讨论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看演出,走出大巴扎时一天又过去了,层层叠叠的云盖住天空,这是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要下雨了,芙宁娜伸了个懒腰,空气中浓郁的水元素告诉她这一讯息,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天早晨。

    你还可以控制天气,不过在枫丹影响更明显,芙宁娜突然扭头对那维莱特道,这时候城里的小孩子就会喊“水龙水龙别哭啦”,你一难过就会下雨,枫丹人人出门都习惯带伞,因为他们不知道水龙王什么时候会不高兴。

    那你呢?你难过会下雨吗?芙宁娜听见那维莱特这样问,她表情讪讪,心想要是自己难过会下雨那枫丹早被淹了,于是嘟囔着回答当然不会,这是水龙王独有的。想法频出的水神大人当即又换了个话题,下雨正好,来练习操控元素力吧,虽然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但多练练总不会错。

    于是他们散步到城外,蕈兽们远远地感知到两人的到来,蹦蹦跳跳地一股脑跑开,给他们空出一大片草地。雨果然下起来,大颗的水珠打湿发梢和衣摆,芙宁娜畅快地笑,在雨幕中朝那维莱特伸出手,就这么哼着节拍踩起舞步,那维莱特生疏地跟着她的步伐,心里模模糊糊地涌现出一点熟悉,草地变成香柏木做成的舞台,雨水打在身上变成灯光,天空是幕布,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们。

    “你还是那么喜欢淋雨。”芙宁娜笑意盈盈,她牵着那维莱特的手,把打湿的头发捋到耳后,引导着那维莱特去感知水,感知水中的情绪,就像是她拿到神之眼那会他教导她使用元素力一样。

    “怎么样。”她期待地看着他,“有感觉到什么吗?”

    那维莱特闭着眼睛,他还是那副少年的模样,银白的发被芙宁娜扎成高马尾,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

    没有记忆似乎也挺好。芙宁娜想,刚好可以给那维莱特补上不曾有的少年时光,这样的日子多难得啊,不需要深思熟虑,思考算计,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

    芙宁娜密切关注着那维莱特的情况,他从水中读到到的第一种情绪会是什么?高兴,难过,恼怒,还是憎恨?她看见那维莱特向她靠近,然后伸出手,覆住了她的心口,芙宁娜一愣,接着半恼半笑,说:“你碰我干什么?”

    那维莱特睁开眼,眼底是犹疑的色彩,他低头看芙宁娜,说:“你这里有很浓烈的……情感?”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不确定,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芙宁娜拍开他的手,自己按上去,如果那维莱特指的是她的心脏,那确实说得没错,但芙宁娜还碰到了另一样东西,她小心地把水滴吊坠拿出,斑斓的色彩被雨水模糊,她心脏突然重重一跳。

    “你……”芙宁娜嗓音带着颤抖,她问他:“你指的是这个吗?”

    那维莱特闭上眼又睁开,肯定地点点头,芙宁娜呼吸变得急促,她攥住吊坠,说:“我们去找纳西妲。”

    说走就走,芙宁娜拉着那维莱特在雨中飞奔,直到来到那棵大树下才停步,周围的街道黑漆漆,这时的她稍稍地冷静下来,不对不对,神明也是需要休息的,纳西妲现在一定已经睡下,他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扰。

    于是又和那维莱特折返回旅馆,前台小姐打着瞌睡,他们轻轻回到房间,再运用元素力抽干衣服和头发上的水渍,深夜的须弥城只能听见虫鸣,芙宁娜仰躺在床上,那维莱特全程没有发表意见,什么也没问,像是在无条件地陪她胡闹。

    他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芙宁娜盯着他的发梢,忽然想到,习惯了即使询问也得不到答案,习惯了她什么也不说,习惯了配合哪怕理由是多么不合理。

    “那维莱特。”她喊他:“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嗯?”那维莱特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目光,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他还是思考了一会,配合地问出一个问题:“你想睡了吗?”

    芙宁娜深吸一口气,她坐起来,拥着被子,一股脑地说出自己的猜测:“那颗水滴状的宝石,你还有印象吗?是之前你交给我的,我怀疑里面有你缺失的那一部分,所以想找纳西妲研究一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跑里面去,不过也只是猜测。”

    那维莱特边听边点头,芙宁娜说完,却没得到他的任何反馈,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那维莱特意识到芙宁娜可能是要他说点什么,于是犹豫片刻,说:“我们该睡了吗?”

    芙宁娜哭笑不得,她说:“这里面可能有你的记忆。”

    那维莱特脸色平静:“我也可以决定接不接受,你说过的,这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

    芙宁娜哑然,她久久地看着他,最后笑起来,笑出了泪,那维莱特从那滴泪感知到名为欢乐的情绪,原来眼泪也不全是苦涩的,他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那就睡吧。”芙宁娜不再问那些问题,她的语气变得温和,那维莱特有点不习惯。一夜无梦,翌日的晨光洒进窗子,他们早早地起床,吃完早饭直奔净善宫,纳西妲在和一个少年交谈,少年长着一张冷脸,听纳西妲说话时却微微弯下腰身,芙宁娜认识他,简短地打过招呼,少年压低帽檐离开,纳西妲向他们歉意地笑,说还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你看这个。”芙宁娜把吊坠递给她,说出自己的猜测,纳西妲小小的手握住吊坠,另一只手牵住了那维莱特,短暂地进入一个梦,梦将虚幻的事物与现实联系,纳西妲在梦里看见了枫丹和芙宁娜。重建的枫丹,繁荣的枫丹,被洪水淹没但依旧挺立的枫丹,骄傲的芙宁娜,慌乱的芙宁娜,坐在审判台上低头哭泣的芙宁娜,纳西妲几乎能确定吊坠里锁住的东西,她从梦中脱身醒来,向芙宁娜微笑点头,说:“祝贺你们找回了它。”

    “需要我帮忙吗?”她把吊坠交还给芙宁娜,“或许我可以借助梦境将那维莱特和吊坠里的那部分联系起来。”

    芙宁娜却摇头,她将吊坠挂回到脖颈上,和那维莱特站在一起,他们十指紧扣,芙宁娜对纳西妲道谢,感谢她这么多天的尽心。

    “大概还需要一个契机吧。”她的嗓音轻快地上扬,“等有一天他愿意了,那时候再来麻烦你啦。”

    纳西妲若有所思,她说:“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也许会回枫丹看看?我答应了娜维娅会带着那维莱特一起回去。”芙宁娜耸肩,“但还是看他的意愿吧,蒙德,稻妻,纳塔,至冬,也许我们还要走很远很远才会回去。”

    “祝你们旅途顺利。”纳西妲点头,向他们告别:“期待下次和你们见面。”

    “我也一样。”芙宁娜给了纳西妲一个拥抱,他们再次道别,并说一定会再见。

    “接下来想去哪?”走下长长的阶梯,芙宁娜向那维莱特征询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那维莱特看着她的眼,认真道:“你想回枫丹吗?”

    “是我在问你啦。”芙宁娜叹气,说:“好吧,就用这枚摩拉来决定啦。”

    灿金的钱币被高高抛起,芙宁娜抬手接住,再把它捂在掌心偷偷地瞧。

    “看来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已经有了。”她笑吟吟地向那维莱特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态,说:“走吧水龙先生,我们又要出发了。”

    那维莱特眸光微动,他搭上芙宁娜的手,低低地应道:“好。”

    于是他们再次出发了,或许是归乡,或许是远游,但哪一个都不要紧了。

    因为万水奔腾,最后都将汇于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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