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白茶如同积年的往事,藏的再好,久了也有股子洇雨将至的霉味。

    窗棂已被殿外零落的海棠花勾出满目旖旎。本就是万物哀极之季,不仅仅是落红秋菊抱香陨落,饶是榻边的暖炉,从中渗出的白雾也不做停留,在空中凝作清珠重复坠于炉火之中,继而又散作白雾,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或许世间阴阳纵横,黄泉尘世,皆是如此。

    秋生被范八在天台处晾了一整夜。一大早被九叔带回时,衣襟袖口皆是晨时凝成的露水,冰凉渍湿,潮乎乎地贴在皮肤上,涔涔地寒。

    当见到范八斜倚在窗边熏蒸着暖炉中腾起的蒸气时,一晚上憋在心口的闷气,霎时间变作烟花,呼之欲出只在于一步之遥。

    “臭婆娘,敢耍我让小爷我傻站在那里一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秋生挽起了袖口,作势便要冲上前,却被文才拦腰抱住,一步也前进不能。

    范八抬眼,焰光一跳,在她眼中则化作了波光万顷。

    “省省吧,你上次被她摆了一道,这次一样的。”文才无可奈何地拽住秋生的袖口,试图将其劝慰至回心转意。

    秋生不依,叫嚣着要将范八绑在门前的柳树上,尝一尝他一晚上吃到的苦头。

    “休要胡闹。”九叔掀帘而进,一拍在身侧张牙舞爪的秋生,怒不可遏地训斥道:“还敢嘴硬,你好好看一看在聚阴阵西北角点的,是不是艾草!”

    秋生捂住脑壳,一脸的意味不明,定睛一看,九叔手中燃至过半的哪里是他口中所说的十八罗汉艾草,那分明是与之极其相似的茵陈蒿。

    “这种东西是长在人坟头上的阴物,你还用它作聚阴阵的引子,就说你该不该罚?”九叔将茵陈蒿甩在火炉之中,火舌蔓延而上,将枯干的茵陈蒿一口咽下。

    没了刚刚理不直气也壮之势的秋生此刻斜眉耷眼地垂下头,脑骨被九叔一指敲定,阵阵跳痛。

    “师兄,你好像一只小狗啊……”

    “我是小狗,你就是被我撵在屁股后面的猫!”

    目送二人嘻嘻哈哈地跑出庭院之后,九叔长叹一声,掀起袍摆,盘腿坐于范八的对面,忧心忡忡道:“我这两个徒弟,还是一副没心没肺长不大的样子。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且行且乐,莫问后事。”范八为九叔斟了一杯已经烹好的清茶,一语道破了九叔紧皱眉头的原由:“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柳泥河那边,有水鬼拉人下水,算今天这个,已经是第四个人了。”九叔浅啜一口茶水,似是有所顾忌道:“若是寻常水鬼,也不算什么麻烦事……但河里的那个东西却只抓女人,我怀疑那水鬼贪图的正是纯阴魂魄,若是成了气候恐怕要为祸一方啊。”

    “这有何难,贪图阴气多半是有邪物控制,引了那邪物再将尸体焚化,也不怕它有后患。”范八用指尖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道出了心中的八成猜想。

    “真这么简单,我也不用这么为难了。”九叔愁云满面,吞吐半晌,犹犹豫豫道:“可我不知该如何引它上岸……那东西机缘巧合下吸食天地精华,十分狡猾,若无阴魂诱它现身,再多的本事也是徒劳。”

    范八思忖片刻,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毅然道:“一会我同你走一遭。”

    “不可!”九叔抬手,制止了范八的提议,否定道:“你的魄体极为特殊,对它来说可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味,你要是出了意外,我该如何向无救兄交代?”

    “时间还不到。”范八肩膀一歪,捻了一片海棠,神色淡然显然是无所顾忌。

    窗外,垂地的丹藤一寸长过一寸,架后,是文才神色鬼祟的脑袋瓜。

    文才将头缩回至垂荫之后,对着身后的秋生点点头,肯定道:“错不了,她自己说好的要去柳泥河。”

    “这就好办了!”秋生一搓响指,得意之色跃上眉梢,笑吟吟道:“如果她下水洗澡,那我们就把她的衣服偷走,让她也尝尝一动也动不了的滋味。”

    文才闻言,面上逐渐涌现出顾虑之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把她衣服拿走,不是任由我们处置?少废话了,准备行动!”秋生挑动左侧的浓眉,一脸诡谲道:“还想不想要零花钱了?”

    “想……”

    “那就赶紧走!”

    春看飞花,夏扑流萤;秋涤寒泉,冬卧梅花,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这未经尘世纷繁的净土如若一片飞鸿未曾踏过的雪泥,无悲无喜,四季更迭却淡如春茶。

    柳泥河乃高山之上的寒泉奔流而下,汤汤扬扬一时无涯。范八褪去了罩在身上的褂氅,只身浸在有些料峭的河水之中。

    本就是秋意萧瑟,如今又是从地底翻涌上来的清泉,范八不经意地打了个哆嗦,赤在外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褂袍本就是一件法器,若是将其带进河水之中,周遭环境乃那邪物的栖身之所,定会打草惊蛇。

    因河边常日里潮湿阴冷,就连生长于此地的野雏菊,叶脉上也停了几滴晶亮的水珠。

    文才单手拨开簇拥的雏菊,满面皆是不情不愿之色,但身后的秋生催得紧,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又不忘顾虑地看向浸在水中闭目沉思的范八。

    芦苇荡里蓦地飞出一只水鸟,鸣声悠长滴亮,振翅伸颈,向天边残荷盘旋而去,再不回顾。文才猛地收回手,心有余悸地再次瞥向范八所在的方向。

    范八仍是阖紧了双眼,虽是眉头不懈,但依旧鸦睫顷覆,绿尽芳洲。

    似是鼓足了勇气,文才屏气凝神,只是一捞,明红的袍褂便被他捏在手中,衣角的铜钱串泠泠作响,图案纵横交错,似有生气于其上轻覆。

    “你小子运气不错,看我的!”不似文才瞻前顾后唯唯诺诺,秋生却是胸有成竹,探出半个身子,伸手便摸向搁置在草丛中的长钉。

    只此一下,当秋生的指尖堪堪触碰到长钉的表面之时,范八突然开了眼帘,墨如点漆的眼眸在电光火石间,便盯上了秋生的方向。

    在二人对视的一瞬间,秋生只觉周遭换了风景。竞相绽放的雏菊与云天相接的荒野蔓草悉数枯萎化烬,取而代之的则是黄沙漫天尸骨蔓延,咆哮的沙暴扭转翻涌,席卷盖地,又化作金戈铁马,御风而来。

    直到那枚铜钱飞至眼前,秋生的耳边只有一道咆哮在反复回响。

    “师父救命!救命啊!”

    待九叔整戈待旦奔赴而来时,却只见到被红绳五花大绑悬吊于树杈上的秋生,还有在一旁局促不安,面如死灰的文才。

    范八仍是浮于水面之上,竟不知从哪里取了把桃木梳,正不慌不忙地梳通如瀑的长发。

    青丝随波而流,密密地织了一张乌色的网兜于脊背周围。而同脸色无二的苍白脊背之上,乃是数不清至眼花缭乱的疤痕。

    僵尸指甲,利刃阔斧,猛虎毒虫留下的痕迹不知几何。

    出乎秋生与文才意料的是,平日中见到女色便羞赧不已的九叔,却未对范八裸露的脊背有任何避嫌之举,一双眼直遭遭地盯上了文才脚边的长钉,鲜为大怒地骂道:“臭小子,什么东西都敢偷,还敢碰长命钉,真是不要命!”

    “师父……再不放我下来我真的要没命了……”秋生斜眉耷眼,有气无力地抬起脑袋,无可奈何道。

    “是应该长长教训,吃点苦头就知道什么事是大忌!”九叔仍觉不解气,又是一巴掌拍在秋生头上,痛的秋生直叫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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