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醒后,我除了晚上会准时前来替他针灸外,一直有意避开和他接触。

    那晚的对话,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

    “如果姑娘需要,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娶你!”

    我承认自己对王莽的感情很难轻易割舍,以前只在梦中还能自控,如今他就在我的眼前,在我的宅院,在我的身边,这种戒不掉的熟悉和缱绻让我心潮起伏、思绪亦无法从容。

    所以,我干脆选择离他远远的,留在客栈顶层的书房看账,不在回书房办公,与他能不见面,最好不见。

    这种刻意的远离不仅王莽心知肚明,就连曾怡和开明都尽收眼底。

    飞燕告诉过我,王莽和她一样,那时候都以为我被合德杀了。合德没有抓住我,自然要用我的失踪来给王莽一记重击,这是她对我的报复,也是对王莽的。所以,王莽在我们的感情中率先放弃,也是情理之中,我并未怨恨过他。

    虽然我知晓此事后,还是偷偷难过了几天,但得知他已经在长安找到了心爱之人,我还是说服了自己,决心忘记他,不在沉溺于过去种种。

    这次我俩的意外相遇只是老天给我开的一个玩笑,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一个没有章法的偶然,既然我已经改名换姓选择重新开始,那无论他是否真的失忆,亦或他还放不下我,我都不会在参与到与他的情感纠葛中去了。

    这对他长安的红颜不公平。

    对我,亦不公平。

    就让我们痛痛快快的分开吧。

    就当这次见面,是老天让我弥补当初没有和他正式分别的遗憾。

    我派去长安的人一直没有回应,直到新年将至才给我传来孔休已死,董贤进宫的消息。

    孔休的死让我脑子轰然一响,跌坐在椅子上,朝廷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王邑死了,孔休也死了,在王莽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奇的死去,就连他自己也身受重伤,难道真的是刘欣要杀王莽?董贤又怎么会入宫?

    一切仿佛迷雾一般让我看不清前路到底有什么,我亦不敢将王莽送回长安,怕他真的出事。说实话,我从未相信过王莽真的失忆,虽然他的一举一动看上去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但他从小就游走于官场,早就善于掩饰伪装。

    我的直觉告诉我,王莽并没有失忆。

    如今前朝已然天崩地裂,万一他另有隐情,或是真的因为受伤记忆缺失,我也不能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他被人迫害。

    当年他救过我无数次,如今既然我有一丝庇护他的能力,就算是为了还恩,我也要保证他的安危,至少让他在我这里痊愈后,再作打算。

    这段时间,几乎都是曾怡在细致入微的照顾他。

    他底子好,身体强健,醒来后没过半月便可以缓慢地下地行走,又过了数日已经不在需要旁人帮助。只是,不知是不是内伤过重,还是时不时会胸口乏闷,呼吸困难。

    这些都是曾怡来见我的时候漫不经心说起的,她不露声色的将王莽的病情一点点告知与我,让我放心。其实,有她看护王莽,我岂会不放心。

    那番邦大夫也说过,这针灸看伤者情况和体质,最长也需要半年。那就试试看吧,也许他身体这种情况只是疗程未到时候。

    王莽自然也发现了我的刻意疏离,行动方便、无需他人照顾后就与曾怡开口,用不想在耽误我处理事务的由头,搬离了我的书房。

    曾怡询问我后,看我没有反对,便在客栈给他寻了个偏僻雅致的客房住着。这本也没什么,客栈不小,虽然客人很多,但空房间也不是没有,可让人没想到的是,曾怡安排的房间偏偏就在我躲他的楼下。

    我客栈的书房是最顶层的阁楼,而顺着盘旋的楼梯下来,直接对着的,便是王莽如今住着的房间。这下每次上楼下楼我都要经过王莽门前,又变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曾怡却笑着对我解释,那个房间本就不常安排客人居住,况且正是想让我给他夜夜针灸方便,才找的那个房间。这样安排也省的我走远了耽误时间。

    曾怡的话并无不妥,我也没法反驳。

    只能和王莽楼上楼下这样挨着。

    其实王莽就算行动自如也很少从房间出来,只是身体不适让他的房门经常大开通风,所以,每次我经过的时候,我们总能打个照面。

    起初还微微尴尬着,日子久了也便没那么别扭。

    反而像是一种习惯,有时候我也会站在门口询问他两句身体如何,他也一如既往,从容不迫的回答我。

    最让人头疼的还是针灸,每天都要和他面对面这样坦诚相见,着实让人无法若无其事。不过自从那日后,王莽在我针灸的途中便很少同我讲话,我也默不作声的选择忽视掉眼前的男人,旁若无人的做好医者的本质。

    *

    时间一晃便来到除夕这天。

    客栈新年忠叔为了喜庆热闹都会请来舞龙舞在客栈门口表演。一来这样可以吸引顾客,而来也是为了明年讨个吉利。

    开明最喜欢热闹,自然乐此不疲的在活灵活现的狮群里欢呼连连,玩闹一天。曾怡每到新年都会提前给绸缎庄的伙计们发月钱,还会多加一些,并提前关门,放伙计们回家同家人过个安稳的新年。

    而我,在这一天会将整个客栈张灯结彩,挂满灯笼和彩球,宽敞的大厅里皆是红红火火,让节日的氛围充斥在周围。

    这些年都是曾怡和开明来客栈同我一起过除夕,所以,我并不孤单。

    只是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思念自己的父母,想到他们还不知身在何处,真真觉得自己不孝极了。

    天暗下来,街角的鞭炮声响起,将我从客栈顶层的书房中的众多账本里揪了出来。

    我抬手摸了摸微微酸痛的脖颈,站起来伸了伸胳膊,长时间的久坐好似身后有无数的小针扎着,后腰僵硬疲惫。

    我绕过桌子,走到窗户边,推开窗看着被白雪覆盖地街道上满地火红的炮竹碎屑,像是给新年穿上了一层漂亮的红色的外衣。

    远处不知谁家店铺的门前,还在噼里啪啦放着骗炮,那声音响彻云霄。

    忠叔站在楼下抬头张望,刚好瞧见从屋子里探出上身的我,他的身边跟着一身藏青色锦缎长衫的王莽。

    这是曾怡前些天城内店铺刚上新的款式,被开明从店里拿来送给了王莽当做新年礼物。说是王莽身子高大,模样出众,穿着气质矜贵英气,正好可以给他们店铺当活招牌。

    曾怡也不反对,夸着开明越来越会做生意了。

    这哪是会做生意,分明就是会做人啊。

    这衣服手工精细,用银线绣了精美的图案,领口和袖口都镶了锦绣的边角,走起来飘逸自如气质卓然。

    王莽穿上后掩去了不少锐利张扬,倒显得清雅温润了许多,的确好看。

    随着忠叔仰头朝我的呼唤,楼下的王莽也仰头朝我瞧来。随即,我对上一双漆黑灼亮的瞳仁。

    那双眼清湛的好似泉水,将我一下搅了进去,我在涟漪中挣脱出来,目光移向忠叔。

    忠叔询问我,要不要开始放烟花。

    我点头应允。

    很快,五彩斑斓的夜空之中,不断绽放出的各式各样的烟火。

    欢闹的街角,不少人来凤忘尘楼下观看舞狮和烟火。

    这是我花了大价钱,特别让伙计从长安定制来的,与城中燃放的普通烟火不同,引了不少百姓穿着厚厚的棉衣从家里走出来,站在街头仰首观望。

    曾怡得知我定了这批烟火,还故意打趣我说,平时对账目斤斤计较,但买这些的时候却挥霍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也说不上你究竟是节俭还是铺张。

    我只道,开心就好。

    我杵着下巴,望着漫天繁星和璀璨的烟火,此时此刻倒真的是实打实的开心,甚至于有些看的忘神,连门口的敲门声都没听见。

    直到肩膀上落下一件柔软的披风,我才感到有人走入书房,猛地转身朝后退去。来人似乎也没想到会吓到我,眼眸一颤,在我身体朝低矮地窗沿后仰的瞬间,手臂快速环了过来,肌肉紧绷出纹路,朝自己身躯的方向收紧。

    挺拔的身躯倏然闯入眼帘,我的鼻尖一下撞到他胸口上,腰后一热,有力的大手摁压着将我带入怀中。

    地面上女子绣鞋的脚步踉跄,轻飘飘的撞上了男子的黑靴。

    如此近的距离让我心绪凌乱,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双手抵在男人胸口勉强扶稳,肩膀上的披风因为我们之间的动作,又落回到他的手臂之上。

    身后夜空中,烟火还在一簇簇盛放,火焰的光芒顺着窗户洒落到我脸上,透着苹果一样红润的光。我微颤的瞳孔中倒映着王莽冷静自持的脸,月光夹杂着烟火的颜色打在他脸上,更显得其风度翩翩。

    他眼神愈发幽深,黑眸沉的像是要将我淹没,薄唇微张道,“刚刚敲门,你没听见。看你穿得单薄站在窗前,便想给你披件衣服,差点害你掉下去。”

    他声音不算大,但说的很认真,侧过头,从我耳后看向窗外,“这里很高,万一掉下去,可是很危险的。”

    我身后那抹温热并未移开,似乎在证实他口中的危险不容忽视。

    我的确穿的不多,身上只穿了件不算厚的浅蓝色衣裙,如今人俯在他身上,距离极近,不仅能听见他轻微的鼻息声,甚至连腰后五指的轮廓和骨节的力度都一清二楚。

    这书房里炭火不少,若不是刚刚开了窗户,根本无需披上棉衣。

    我后背微微冒出细汗,清了清嗓子,不露痕迹的推开他,舔了舔微干的嘴唇问,“你刚刚不是在楼下和忠叔放烟火吗?怎么在这儿?谁让你上来的?”

    落在他手上的披风被我从腰间扯了下来,随手拿着并没有穿在身上。他身躯高大,偏偏说话的时低着头,热息全部落在我脸上,声音从我垂下的额间低沉沉的传来,“你刚刚在看我?”

    这话说的好像我偷看他一样。

    那么大的人站在客栈门口,我又不瞎,如何看不见!

    “曾怡从绸缎庄回来了,让我喊你下楼一起吃饭。”他睫毛很长,微微垂下堪堪遮住黑瞳,鲜活的呼吸顺着我额头慢慢落在鼻尖上。

    我虽推开了他,但他依旧站在我跟前,并未退离。窗边地界不大,另一侧还有宽大地书桌挡着。我视线飘忽,腹背受敌,被困在此处,想出去都困难。

    我低下头,躲过他浓浓的眸光,目光落在我和他紧贴的鞋尖上,声音轻的没什么气势,慢慢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这些日子他时不时也会在客栈帮忙,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讨了忠叔和曾怡的欢心,两人每次见到我对他都是一顿毫不吝啬地夸赞,目光皆带着一股没来由的赏识与肯定。

    我背地里也瞧见王莽的确平易近人,与普通伙计一样同甘共苦的干了不少体力活。他的能力有口皆碑,甚至在钱庄手账时也帮了忠叔很多忙。

    我对此不发表任何看法。

    王莽可曾是本朝的大司马,他运筹帷幄的能力岂会被我这小小客栈难倒?

    面前的男人听了我的话依旧没动,热息还在我的脑门上游荡着,“我上来的时候曾怡说,伙计给她送了几框冬枣,让人也给你拿来了些,放在厨房了。”

    我抬手碰了碰有些发烫的额头,继续低着头不看他的“嗯”了一声。

    王莽凝视着我不经意将鬓角的碎发划入耳后的动作,有些心猿意马,胸口的心似那缕青丝一般绕到了眼前女子的脑后,话都没过脑子便问了出来,“新年了,你有何心愿吗?”

    我被这话弄得身子一颤,心脏竟砰砰的加速,节奏快的仿佛要越出胸膛。

    我们俩距离不远,我怕他听见我的乱七八糟的心跳声,有些紧张的抬眸,恍惚的杏眼对上他沉沉的双眸,脸上一下绯红潋滟。

    我不知他有没有听见我凌乱的心跳声,耳边除了响彻的烟火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眼帘低垂,长睫下的瞳仁深不见底,眸子宛如夜空中的繁星,我双眸颤抖,言语迟疑含糊,“你问这些做什么,我的心愿,你又完成不了。”

    他扬起嘴角,居然笑了,眼眸里竟透着无比真诚,“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完成不了。”

    我也不知王莽是那里来的魄力,总是能让我战战惶惶,我看着他道,“我想让去世的朋友复活,你能完成?”

    他并未在意我的无理取闹,仍旧认真回答我,“人死不能复生。”

    我抬手偷偷摁住我那翻来覆去的心,也不说话。王莽视线落在我的手心,声音柔和平缓,“虽然我不能让死人复活,但我可以让活着的人暂时忘记那些不愉快。”

    “如何忘记?”

    他唇瓣泛起笑意,后退了一步,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会吃过晚饭,我便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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