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2章 以身饲狼

    夜。

    诸城门早已紧闭,但自城中陆续拆除坊墙,现在已经不再禁夜。

    平康坊等几个坊,甚至还有热闹的夜市,通宵达旦。

    李世民换上便服,乘坐马车出宫,

    内侍监张阿难一身贵族家管事装束,十分普通,而治书侍御史、谏议大夫、太子右庶子马周,今天也没再紫袍玉带,一袭白衫,跟那些投在贵族家为幕客的寒门读书人很像。

    皇帝也是白袍,

    可那气度还是不凡,好在坐在车里。

    “长安越来越热闹了,”

    李世民透过掀开一角的帘子,看着夜幕下的长安城,跟早几年入夜后寂静孤冷的长安城不同,如今的长安夜处处灯火,到处人声,反添了许多人间烟火气。

    “这坊墙拆对了,”

    皇帝对马周道,“当初武怀玉要拆坊墙,还要沿街设商铺,多少人反对啊,可如今短短两年,变化这么大。”

    马周笑笑。

    拆除坊墙设立街铺,不仅给百姓增添了方便,也让长安热闹起来,甚至给许多平民百姓增加了挣钱营生的机会,

    这不再宵禁后,也同样让长安热闹起来。

    “武怀玉的很多想法很超前,”皇帝当着马周面,不吝赞赏。

    他们此行正是前往武家,

    白天大臣们争论不休,李世民听的头痛,五种意见,温彦博和魏征的最为极端,一个是要全面包容,还说汉与南匈奴的关系,南匈奴附汉一百多年,一直为大汉守护北疆。

    魏征则是毫不信任突厥人,有多远就要把他们赶多远,用的却是五胡乱华这惨痛教训。

    说实话,李世民觉得两人说的都有道理,可军国大政,并不只是讲道理,还得看操作,要根据实际出发。

    眼下虽说颉利被擒,突利、郁射设、沙钵罗设、执失思力等都投降了,但除了颉利本部和欲谷设被打崩溃,其余诸部依然大致保存完好,

    只是说这些年突厥灾害多,又跟薛延陀的战争中屡败,又被唐压制,诸部都相对虚弱。

    可若是他们能够联合起来,那依然是股强大的力量。

    更何况,漠北还有个薛延陀,

    李世民必须得综合考虑,否则一味的把突厥当仇敌,要穷追猛打,那么那些突厥诸部就可能要群起反抗,

    这次三年磨一剑的北伐大捷,本身来说也是趁火打劫,搞的突然袭击加斩首战术,

    并非是已经完全能够碾压突厥。

    用魏征的想法,直接把突厥人赶去漠北,这肯定不行,要么是突厥人不肯离开再反大唐,要么就是他们去了漠北,被薛延陀给吞并,白白壮大夷男势力,反成大唐威胁。

    温大雅的接纳提议,倒有助于安抚突厥诸部,尤其是那些仍统领数万帐的小可汗、设等,包括逃去西域的拓设、欲谷设的招抚。

    内迁或直接驻守边塞,以眼下实际情况出发,确实更突然做到,当前也更有利,可长期来说,又确实有心腹隐患。

    李靖殿上不发一言,李世民是有点失望的。

    但也早料到这种结果。

    心绪烦乱的皇帝,晚餐有两道新鲜菜。

    一道油焖笋,一道腌笃鲜,这都是武家送来的笋子,用上武家的菜谱做的,鲜笋配来自陇右盐井寨的火腿,和鲜猪肉,砂锅中火慢焖,

    御厨手艺不错,武家送菜还附送菜谱,御厨完美复刻,做出来口味咸鲜,汤白汁浓,肉质酥肥,笋更是清香脆嫩,鲜味浓厚。

    另一道油焖笋也很不错。

    吃着这菜的时候,李世民也是终于想到武怀玉。

    他想听听武怀玉有什么提议。

    晋国公府附近,

    得到通知的房玄龄已经提前赶到,一袭青衫,软脚幞头,山须胡子,看着像是个流外老吏。

    皇帝下车,几人步行去武家,

    侍卫们悄然分散,暗中保护。

    “陛下。”

    李世民拉着房玄龄的手,居然抹了眼泪,“朕刚才看到你,竟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如晦,哎,要是如晦还在,朕也不会如此头痛了。”

    几人都不免沉默。

    杜如晦生前一直都是皇帝心腹,房玄龄、杜如晦,房谋杜断,左膀右臂,他们配合默契,搭档无敌。

    走到晋国公府前,李世民指着乌头大门道,“朕本来赏识看中这小子,想让他接替如晦,可这小子太让朕失望了,”

    话虽如此,可今天皇帝还是微服私访武家。

    房玄龄站在门口心中很是感慨,武怀玉这次立的功大,但犯的错更大,但受到的处罚不痛不痒,

    许多大臣如刘政会、刘师立、长孙顺德、刘弘基、尉迟恭、柴绍等,当时可都是直接削官夺爵的,

    甚至有直接下狱的。

    武怀玉还仅是免了职官,勋、阶、爵、封邑都没免。

    这才在家反省了几天?

    皇帝居然亲自夜间来访。

    武怀玉正在陈润娘院里,躺在院中银杏树下听她说着管的账目。

    陈润娘是武怀玉纳的第一个妾,虽到现在也还是妾,可在府中地位不一般,如今生了两个孩子,却也依然还帮樊玄符管着账。

    其实樊玄符虽然喜欢买田置地,但对于管理账目这些琐事没耐心,都是交给润娘和五娘几个打理。

    “阿郎,近来听到个传言,有说温相公向圣人提议,要将突厥人尽迁内地,教耕种授礼仪,编户齐民,移风易俗,甚至还说要朝廷出钱,把之前阿郎在塞北破突厥时分赏给将士们为奴的那二十多万突厥俘虏,全都赎买回来,把他们安置在河北等地,这是真的吗?”

    “阿郎上次也分了许多突厥奴隶,后来大娘子又让买下许多,这要是朝廷要赎买,只怕到时也不会真的给钱,或只会给很少的钱,那我们可就亏大了。”

    武怀玉躺在那,有小婢温柔的给他敲打按摩,一个敲着肩臂,一个揉捏腿脚,两婢子个头娇小,十分温柔,却是来自海东新罗。

    这些新罗婢,二八年纪,且相貌姣好,甚至唐话也说的不错,因此价格也是极贵,一个就得七八万钱,抵的上好几个突厥蕃婢了。

    “亏温相公想的出来,朝廷出钱来赎,二三十万的突厥俘早分赏给将士们为奴,许多又被转手卖掉,现在散落各地,怎么赎?

    再说了,这得多少钱来赎,一个突厥丁奴总得两三万钱吧,随便一算,这二三十万突厥人,都得值几百万贯钱,朝廷从哪拿这么多钱来?

    凭什么出这些钱?

    不给钱,或给少了,将士们又如何肯把自己的奴隶交给朝廷?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北伐将士们的赏赐都还没落实呢,却倒有那闲心。”

    武怀玉对温彦博的提议很不屑,南匈奴附汉,边疆安稳百余年,这倒是真的,可有些事情不能一厢情愿。

    “你也不用担心那些,温相公做不到,朝廷也做不到,有那突厥奴隶可以继续买,咱们家开拓边荒,很需人手。朔方种玉米,幽燕种土豆,岭南种甘蔗,陇右种棉花,关内河南种麦子,江淮种水稻,

    武家的庄子田地很多,但劳力的缺口也一直很大。

    中原内地倒还好,能够雇佣当地周边的百姓,甚至是农忙的时候还能临时雇些短工,但是在边疆之地,本就地广人稀,想佃种出租,或是雇佣人手,都很难,主要还是得靠蓄奴为主。

    边地必须得是搞大庄园蓄奴大牲口的模式生产,否则干不起来。

    大乱之后的开国之初啊,最缺的就是人口,不像是盛世顶峰的时候,到处都是过盛的人口劳力。

    正说着,

    驼子侯成引着马周进来,“阿郎,马郎婿来了。”

    武怀玉有些意外的迎上前,“姐夫怎么这会来了?

    眼下已是晚上,虽还算太晚,可半夜来该还是很奇怪,再则武怀玉现在刚犯大错,被令闭门思过,武家也是谢绝一切来客的。

    马周虽是姐夫,但两人同殿为臣,这种时候也不好上门,何况还半夜摸黑来?

    怀玉看清马周一袭白衫越发奇怪了,这明显是有意乔装过。

    “出何事了?”

    “圣人微服来访,二郎赶紧随我去迎接。”

    前厅,武怀玉见到李世民、房玄龄还有如老仆般不起眼的张阿难。

    “罪臣武怀玉不知圣人驾临,有失远迎······”

    “打住,”李世民摆手,“在家反省的如何?”

    “臣深知罪孽深重·····”

    “少说这废话了,朕今夜来,是想问你些事,”

    李世民也没过多客气,直接问起突厥如何安置,房玄龄还在一边简单说了下朝中的五种意见。

    “都有理,”武怀玉道。

    李世民瞪着他,“这不是朝堂大殿,也没其它人,说点实在的。”

    “那臣斗胆了,应当根据实情,区别对待,不同处置。朝廷这次大破突厥,其实也就是重创颉利本部和欲谷设部,其它几部如突利、郁射设、沙钵罗汗等虽降,实力未损,

    而拓设早远走西域,甚至还没向大唐臣服。”

    “那你说如何处置?”

    “该打就打,该拉就拉,不要为了虚名刻意宽仁,也没必要现在就做那些做不到的事,

    有些事情慢慢来,不急,但有些事情该做还得做,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分几步走,颉利和欲谷设父子俩的本部,基本上被击溃,甚至还被武怀玉李靖他们在塞外,就直接把俘虏给分赏给将士了,还有部份青壮交给朝廷,

    这部份交给朝廷的都有十万左右。

    这些人,是战场俘虏的,虽有不少是武怀玉他们在白道川和铁山、碛口等地扫荡俘获,但既然已经是俘虏了,那就别再客气。

    这些人不用再争,就是俘虏,就是奴隶,不用管。

    分赏给将士们的二十万为奴的突厥俘虏,加上现在朝廷手中的十万突厥俘虏,这可是三十万口啊,相当于五万帐得有,朝廷一口吞下,那可就是重创了突厥,同时也让朝廷大补。

    北伐将士们当然也是收获丰厚,个个感激朝廷的。

    至于当初没被俘虏的那些突厥人,尤其是定襄和阴山南北的那些,怀玉建议是好好安抚一下,

    把其中一小部份,取个三成左右,迁到内地安置,分散一点,安置成一个个村子,尽量让这些突厥村子处于汉人村子包围中,

    或者是把那三成中的一半左右,干脆就迁到岭南、巴蜀、南中等地去放牧守边,远离塞北草原。

    剩下的七成左右,继续安置在原地,但要重新调整一下诸部,大的拆分,小的合并,阴山北设一个都督府,阴山南再设一个都督府,

    每都督府下,再设他六到八州,一个州就是一个部落,划好界线,让他们在大头监督下盟誓,效忠大唐,守护北疆,不得越界,不得相互攻击,否则大唐就可以号召诸部共同讨伐。

    阴山南北这以前都是颉利基本盘,他们这次损伤最大,所以得对他们下手狠点,拆分的彻底些,实力强的部落,得把一些人口内迁河北河东,甚至迁到岭南巴蜀等地去,

    不让有部落能够一家独大。

    “那河套的郁射设和河西北面的沙钵罗汗呢?”

    “河套之地,本就我大唐所有,而且秦汉以来一直是我中原之地,朝廷可以复置丰州、胜州,恢复治理,并驻军移民屯守。

    让郁射设退到河套古长城以北地放牧,以其地设一个都督府,以其统的九部俟斤,各为一州刺史,分置九州。

    河西以北的沙钵罗汗也如此,置北宁都督府,统领其地和诸部人马。”

    李世民很认真的听着。

    武怀玉的这计划相比朝堂上诸相们的五种意见,最大不同是没把东突厥全当成一个整体来对待,而是区分对待。

    突利的北安都督府先不动,

    重点是把颉利和欲谷设的人马和地盘,给打散拆分,李思摩和执失思力分统阴山南北的定襄和桑乾两都督府,还要把剩下诸部里实力较强的,内迁走三成左右人口以削弱他们,把一些弱小的部落,整合到一场设置成一个羁縻州。

    至于说河套的郁射设,拿回河套草原,让郁射设带着人马去山北面放牧,给他设一个云中都督府,分置九州。

    而在河套以西,河西以北的沙钵罗汗苏尼失的那五万帐人马,也可以先不管他,置北宁都督府,再多分几个州,具体的也是先不过多插手,反正只要不进入河套河西就行。

    饭要一口口吃,但必须目的明确,不能被称臣的突厥人给迷惑了。

    房玄龄道,“郁射设五万帐,沙钵罗汗五万帐,这加起来十万帐,就算这几年实力受损,但如果置之不理,终究是个祸患。”

    “房相,现在朝廷真要理,也操作不了啊,如魏相说的驱赶他们到漠北?还是如温相所说,把他们迁到河北陇右?

    你说摸末和苏尼失手握着那么多人马,会愿意吗?”

    “一步步来,别急,只要朝廷真能先把颉利和欲谷设的这块给嚼烂了,就不得了了,别忘记了,还有个漠北薛延陀如今正崛起,势头很猛,咱们不能替夷男做了嫁衣,

    现在开始,得重心防范漠北薛延陀,对东突厥诸部,得拉拢安抚为主,让他们为朝廷顶着薛延陀,不能让薛延陀越过大漠南下,”

    “那如二郎所言,要是郁射设也不肯交出河套去山北放牧,做这个云中都督、怀安郡王呢?”

    “摸末虽然对颉利挺桀骜不驯,可也不过二十三岁,颉利一败,他可是立马就向江夏王请降了,他不敢不交出河套丰州,”

    “要就是不北迁?”

    “那就联合其它突厥降部,出兵讨伐便是,到时击败郁射设,把这五万帐人口、牲畜分了,也不亏啊,还师出有名。”怀玉笑道。只要我们承诺灭了郁射设后,给苏尼失、执失思力、突利、思摩他们分些人口牲畜,他们会很积极响应的。

    李世民听到这,忍不住点头,武怀玉的这番建议,确实吸取朝堂上五股意见,更有操作性。

    北安、桑乾、定襄、云中、北宁,五大都督府从东到西一字排开,

    要是拓设阿史那社尔能够也归附大唐,到时也还可以给他在高昌北面直接新设个北庭都督府嘛。

    时机成熟的时候,甚至还可以在漠北再封几个突厥蓝狼回去做都督,驱虎吞狼,用东突厥对付漠北铁勒人,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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