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瘦娟呛了一大口水,方才窒息的感觉记忆犹新——她掐着自己脖子,这会儿还在大口喘着粗气。

    绝想不到,这回新来的小角儿,不单天资聪颖、容貌倾城,不是个娇滴滴的,还性子这样烈。

    不怕抹不开脸,惹她不爽连阴阳怪气都省了,直接发疯。

    林瘦娟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在地,她往后出溜了两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

    很想吼一嗓子、放声大叫,可多年来习得的家教、修养、素质……还是让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也怕得乳腺结节,可发癫后的结果,是她不愿承受、也承担不起的。

    往后同事会怎么看待她?领导还会不会器重她?她会不会丢了在戏迷中的好形象?会不会因此成了另类,被孤立,被当成神经病?

    林瘦娟感觉缓过来一些,连哭都不敢大声,在镜子前整理好头发,又补了个妆。

    她也是不肯吃这个亏的,洗手间里没有摄像头,她拾起手机,试了一下开机。

    很想将外伤拍下来,找了半天,没找到拽掉一片的头发;也没有肿起来的脸颊;小腹上那一脚,更是只有疼,而外面看不出什么外伤。

    最后恨恨胡乱拍了一张,走出门去,正撞见进来的同事。

    同事惊讶道:“林团,你怎么了?不小心摔跤了吗?下回我见着保洁阿姨提醒一下,让她少弄点水。咦,不对,这地也不滑呀。”

    林瘦娟如同战败的猫咪,用手遮着脸,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说:“没事,让狗咬了一口。”

    回了办公室,还是越想越窝火,恨不能立即报警。

    接到她电话的田橙子,已经跑到了她的办公室。

    看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缺德地笑出了声。

    不过想到姐妹这么惨,自己实不该控制不好情绪,忙收敛起笑意,说:“谁啊?这么大胆,还敢不给我们林团面子。林团教新人做人,也是为了她好,磨练她的性情嘛。”

    “对对,我就跟那些画大饼私企老板一样。都给员工提供工作,解决就业了,他们还要什么钱?”林瘦娟坐在自己的转椅上,从怀里摸出小镜子,仔仔细细检查脸上的伤口。

    叹了口气,道:“快别说了,大白天的撞见鬼了。”

    那个缺德鬼倒是手下留情,不然练武旦出身、有幼功,真将自己打得破相,她的戏台生涯就毁了。

    她倒是也能报警,只是狗咬狗一嘴毛。而且就算将她送进去了,自己的事业也毁了啊。

    京戏讲究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一样都不能拉胯。若是单唱得好,扮相不好,也成不了角儿。

    “还不是新来的那个董礼貌,我看她该改名叫董尚武。我不过是把她演出的时间改了改,她就跟让人刨了祖坟似的。”

    这回田橙子也有点惊讶了:“她那张脸一看就是被大佬包养的,你说她是不是做了哪个黑恶势力的二奶了?不然怎么法治社会,还敢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呢。”

    这事说起来是林瘦娟没理,她又找不到伤口,憋气道:“我想告诉院长。”

    田橙子立即制止了:“算了吧。院长一向爱惜人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多器重这个新来的。刚来没几天,板凳还没坐热呢,就要捧她挑大梁。都说小红小火靠捧,大红大紫靠命。院长多少年不出山了,一直任由团里的人自由发展。上回这么给人撑场子的,还是他师父的亲儿子,咱们这些外姓人,你看他管过谁啊。”

    林瘦娟也听,确实是这么回事:“算了!就算我不在今天破坏她演出,她自己也渡不过去这一劫。”

    她狠了狠心,等着看董礼貌在台上出糗。

    董礼貌发泄了怒火,免得得乳腺癌。

    她这人一般不记仇,因为有仇当场就报了。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她这里不存在。忍一步越想越气,退一步乳腺增生。

    从洗手间出来,没回办公室,直接去了排练室。

    按照林瘦娟报上去的演出时间,再有一个钟就开始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进到排练室,龙套和场面都已经到了,只有几个二路还在来的路上。

    董礼貌一看见上台前的行头,心脏就跳漏了半拍。原本是《坐楼杀惜》的凳子,换成了《绿珠坠楼》的翎子。

    她才做完手术没几天,还在恢复阶段。若遵医嘱,这一两日都不能有太大活动。

    得知演出时间提前,她没有太过于慌张,因原计划的《坐楼杀惜》,没有太大幅度的打斗场面。

    但更换的《绿珠坠楼》则不同,需要一段惊鸿绝艳的翎子舞,还需要坠楼时从三米高的台子上跳下来。

    董礼貌下意识想去抚腿上的伤口,手伸到半路还是停下了。

    故作平静地问:“行头是不是送错了?我今儿要演的是《坐楼杀惜》。”

    协助她演出的头路老生金奕言闻声,走过来,也有几分惊讶地问:

    “不是《绿珠坠楼》嘛?前两天林团将你要演出的曲目,已经做成电子版的,发给我们这些参演的人了。”

    金奕言比她早来京剧院两年,只是一直未转正,签的临时合同,还在为留下来努力着。

    董礼貌听完,就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揍林瘦娟,而是觉得揍轻了。

    “她经常调换角儿的演出单吗?”

    金奕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只是听说,她名声不太好。至于干过哪些事,便不得而知了。”

    不行!她一直以来都是为《坐楼杀惜》做准备,临时换戏,她只怕戏词都背不全,在台上车祸。

    正欲去找陈院长实话实说,申请更改演出曲目:“算了。也就是跟台下的前辈教授们说一声的事,唱什么都一样。”

    “那可不一样啊。”金奕言一把拉住了她,紧张道:“我们这些陪演的,都是按《绿珠坠楼》准备的,你临时换戏,只怕有些龙套,戏词和站位都不清楚。就算你翩若惊鸿,也不能在台上唱独角戏啊。”

    董礼貌滞住了脚步。

    金奕言见她脸色发青,也替她不好受,自言自语道:“原本院长知道,你要将许多年没人演绎的《绿珠坠楼》搬上戏台,一向不喜形于色,这次眼睛都是惊喜和笑意。你也知道,他破格将你招进来,是顶住了许多压力。你也需要一台能拿得出手的,镇住场子,堵住悠悠之口,给他争气。”

    董礼貌有几日没见陈院长了,但能想象得到他那双本就唱戏的眼睛,看电线杆子都显得深情,突然惊喜是怎样的神情。

    实在不愿让他失望,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行。算她歪打正着。”

    民国时期的大角儿,都是遇见哪场演哪场,一场戏没有需要提前排练十天半个月的。大角儿谭老板更是,能一年365天,一天一出新戏。跟人打擂台,一年到头不演重了。

    董礼貌咬了咬牙,说:“行。辛苦大家了!今儿若是演出顺利,我请大家吃饭!”

    人群中立即有了欢呼声:“谢谢礼姐!礼姐大气。”

    金奕言也过来,拍了拍她肩,不畏前辈和领导,主持了公道:“现在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放心吧,大家都看着呢,以后若林团整什么幺蛾子,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

    董礼貌自然是感激,废话不多说:“行,同事的仗义执言我记下了,以后咱们事儿上见。”

    上台前的最后一次排练,董礼貌将绿珠的唱词默了一遍。谁让她记忆力惊人,那些唱段、唱腔、唱词仿佛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哪怕到了八十岁,她得了老年痴呆,孙子随便放一段,她也能跟着流水板大段唱下来。

    又将翎子舞也温习了一遍,活动开了筋骨,便如脚底带风,步步生莲。

    直到贴上了片子,换上了行头,锣鼓敲响,她缓缓起身,想起陈院长从前对她的提点。

    陈量行说她全是技巧,没有感情,这是科班出身的通病。适合上春晚等舞台,雄赳赳气昂昂的。但是不适合在戏园子里,贴一出完整的戏,戏中人物没有灵魂和情绪。

    董礼貌在京戏艺术上,是追求完美的,自然希望精益求精、好上更好。

    她闭上眼睛,努力带入绿珠的角色,与女主共情。男主因绿珠获罪,绿珠为男主殉情。擎梅子青青枝头坠,岁寒曾经霜雪催。

    董礼貌带入几次,都不太行。

    为什么古代女子动不动就以死明志啊,能不能懂得下生命的可贵,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她戴着油彩,几乎崩溃。

    不过她很快将压力转化成动力,想到从前学戏的时候,教授说:京剧这门艺术,并不是睁大眼珠子,在台上摇头晃脑。而是要体会人物,演什么像什么。三分靠唱,七分靠演。

    她缓缓出场,刚一亮相,就凭着惊为天人的长相,博得了满堂彩。

    一开口更是柔中带刚,又娇又甜,脆生生的,将人骨头也听酥了半边。

    董礼貌还未找到绿珠的感觉,直到抬头,看见坐在楼上包厢里的陈院长。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高定西装,用他那双看电线杆子都深情的眼睛盯着自己。

    将他带入了男主石崇的角色,去体味绿珠的无奈与悲苦。

    一段翎子舞甩起来,董礼貌故意炫技,身段若行云流水。在花团锦簇中起舞,盖过了满台锦绣。身后金光闪烁,更衬的身上琳琅环佩,流苏蹁跹。

    她身上干净利落,基本功打得好,看起来就不零碎。加之年轻,控场能力极强。舞得满台生辉。

    直到在人群中,看见久违的护工——蒋文明的身影。董礼貌手上的翎子险些没拿住,嘴角抽了抽,顿时显得面目狰狞。好在将眉毛吊了起来,不显脸上多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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