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演张文远的丑角儿,也特别传神,帝都京剧院作为戏曲界的龙头,一向卧虎藏龙。

    地方京剧院的丑角儿,要么太猥琐,要么不灵动有点浊,要么唱腔不好听,要么动作不好看,帝都京剧院的各个行当没有掉队的。

    相比之下,更衬得田橙子相形见绌。

    但田橙子压根没听,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若非董礼貌挡住了去路,她连一句都不会听。

    被迫听完了,只留下一句:“可惜了,你再懂,也只能给我当绿叶。”

    随后,重重撞了一下她肩膀,大摇大摆地与她擦肩而过。

    这一幕,被在二层阁楼里观戏的陈量行看了个正着。

    散场后,他伏在助理耳边说了句:“待会儿,让田橙子来我办公室。”

    助理立即点头应是。

    董礼貌卸了妆后,见几个龙套演员均已离开,只有主角还在练功。

    练功室外的那条走廊,泾渭分明。一条是有天赋有实力又努力的康庄大道,一条是碌碌无为普通人平凡的一生。

    董礼貌按照惯性,当然要进去练功。

    可此刻却犹豫了,因为她早已经不是角儿了。

    但那犹豫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便走了进去,不知从何处燃起的熊熊斗志,心底有个声音,仿佛在对她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进到了练功室里,几个卧鱼,几个翎子舞下来,已是汗流浃背。

    偌大的场地,田橙子回头瞥了她一眼,便没止住嘲笑:“一个绿叶,练什么?又没机会在正式大型演出的时候上台。”

    走完过场后,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了,出门时,还在同闺蜜打电话:

    “林姐?我家小区楼下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咱们去尝尝怎么样。”

    直到练功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金奕言也准备回去了,见董礼貌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走过去将手搭在她肩上,抚了抚,想表示安慰: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不能一口吃个胖子,练功是天长地久的事。”

    董礼貌憋着一口气,听见好友关心,忽地眼底酸涩的厉害。

    “没事儿,我怕我一停下,就会堕落。都说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一周不练,同行知道。一个月不练,戏迷知道。”

    她怕她提着的那口气松懈下来,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直到练功室里空无一人,董礼貌终于忍不住,于无人处,脊背贴着墙角,缓缓蹲了下来。

    死死咬住自己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一向不会精神内耗的人,此刻也有几分绷不住了。

    划开手机,登录了自己冲浪、吃瓜、记录生活的小号,发下了这样一条:

    【我是被雨淋湿的小狗;是不被重视的第三颗纽扣;是选项E是planB;是分叉的头发;超市里被捏碎的饼干;是地上的草;我是被踩踏的、是腐烂的橘子;是过期的牛奶;是断线的风筝;是被随意丢弃的向日葵;是已经完美演出,却因为带病退居二线的备胎。】

    发完,一个雌鹰般的女人擦干了她的眼泪。

    还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便又发了一条:【我知道我原是和你们有差距的,我后悔我懊恼我自卑!你们一鸣惊人、成绩斐然、家喻户晓、硕果累累、名列前茅、出类拔萃、智勇双全。不像我此时只悔恨自己错失良机。我拼命想融入你们的世界,可你们那么优秀我怎敢奢求?圈子不同,不必强融,人心不同,不必强求!】

    发完疯,情绪好了很多,合上手机,还在靠墙喘着粗气。

    屏幕那端,已经回了北地家乡的蒋文明,看见手机提示音,点开了之前关注她的小号。

    就见连续的两条消息,想必还是在为丢了台柱子的位置而闹心。

    蒋文明一直自诩没错,忽地就有几分动摇了,觉得对不起。

    回来有几天了,还是时不时容易想起她,只是不敢打搅。

    像许多次那样,默默点开她的微信,看见她那个中年戴墨镜的男人当头像,发过去一条:

    【要不我拍一张照片给你当头像?】

    董礼貌正在练功休息时的间隙,收到消息,很快回了一条:【你有啤酒肚吗?你脸上出油吗?】

    她需要又爹又土的,而不是要清爽干净男大学生。

    她不想招惹油腻男,也想远离诡计多端的0。

    蒋文明不知自己是会错了意,还是理解的正好正确:【你是说,我很有气质?】

    董礼貌想发过去一句‘自恋’,可话到嘴边,还是删了。

    改成了:【纵使好看,皮囊而已】

    蒋文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此刻竟不知该回些什么。

    她觉得他是干干净净的那种男孩子,而这种男孩子,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他想跟她说,影响了她事业,他补偿给她,却又没这样的实力。

    此刻在家乡的草台班子里,跟好哥们崔辽一块穿梭在乡间。

    放眼望去,是一片金黄,麦浪翻滚。

    蒋文明觉得很美,丝毫不亚于维也纳金色大厅。

    两个人等到晌午以后,吃过晚饭,便开锣唱戏。这回是村委牵头,请他过来唱戏。每家每户不强制出钱,全凭自愿,也可以白嫖。

    崔辽对他的事业十分担心:“兄弟,你这么整不行。这些传统行业,早就被淘汰了。你看现在哪儿还有赤脚医生和乡村教师,他们好歹有编制,你这种江湖跑单帮的,不是迟早饿死?”

    蒋文明蹲在新搭建好的戏台上,不是没为将来考虑过,但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没钱就去赚,有手有脚,干什么不能活。赚到了钱,就继续唱我的戏。”

    崔辽随手揪下来一只草枝,叼在嘴里,忽地就笑了。

    想起他很多年前喜欢玩的游戏LOL,每次都用劫上分,再用亚索去把分都输光。

    乐完,又回归正题:“那以后呢?你还不娶媳妇儿,不生娃了?你愿意这样飘着,你女朋友会乐意吗。”

    “这……”蒋文明没想过,他总觉自己年龄还小。

    只好友说起对象的事,让他下意识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大美女的影子。

    “可能我还是没那个运气。”

    “不是运气不运气,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四十年前,人人挤破头想进供销社、发电厂,现在都黄摊子了。只要在风口上,猪都能上树。若走了歧路,等着吧,这辈子累死你,也还是在温饱线上挣扎。”崔辽吐掉口中的草枝,轻松一跃,坐在戏台上,双脚悬空,与他一并看着晚秋刺目骄阳。

    拿手肘怼了怼他,又朝他吹了声口哨,才挤眉弄眼地问起:

    “上回你让我给你弄到的京剧院内部票,咋样?进去看了没?”

    蒋文明以为他是来要人情的,立即答应:“这回在北城好好玩玩,我请你撸串。”

    “还用你请?不过吃你的,喝你的,也是天经地义,咱俩谁跟谁。”崔辽没心没肺地说完,才继续问道:

    “是不是看上我们帝都哪个姑娘了?用不用哥哥帮你打探打探路?”

    “不用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蒋文明一口回绝,他不想打扰她的生活。

    “我高攀不起,她离我太远了。”

    若是采用曲线救国,可惜董礼貌不是富姐,他要做小白脸失了学生的身份,年龄也得再小点。

    “她说她不会陪一个男孩子成长,她懒,也嫌弃累,只想吃现成的。也不接受pua。还说,她找男人就是有所图,她不想精准扶贫。如果生活里多了个男人,不能比她单身的时候过的好,她不如单身,又不是脑子坑。”

    “这么现实?”崔辽听得一愣一愣的,就知道这女人,兄弟调理不了。

    “其实不怪女人现实,男人不现实么?父辈娶个女人,能允许她一辈子不生孩子,不带孩子,不照顾老人,不洗衣服做饭么。我们这一辈会找个一贫如洗、貌丑无盐、大字不识一个、家里好几个弟弟妹妹都指着这个长姐的女孩子么?”如果都是有所图,就都别把自己说得这么高尚。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哪有配不配得上。土豪遇见经济不景气,破产的有很多。美人遇见一场车祸毁容了,人生也是起起落落。人这一辈子太长了,咋能只看眼前。”崔辽说完,又绕了回去:

    “你有没有想过开个直播啊?现在明星都跑去带货了,可见是一本万利的卖卖。过去讨饭的是污衣派,现在要饭的叫女主播。”

    蒋文明没理会他搞男女对立,倒是认真考虑起来他说的直播:

    “可是我都不看直播,能去弄吗?决定做一个东西,不说懂,首先得自己熟悉吧。”

    他印象里的这东西,就是跟女主播连麦,说些调戏或者讽刺的话来哗众取众。

    或者开启新赛道,圈大爷的低保,和大妈的退休金。

    崔辽仿佛看见了远古人,这年月还有人不看直播的。

    “试试也行。我也想试试在线上唱戏。”蒋文明说。

    “你总往屯子里钻,哪有几个人愿意掏血汗钱,供养自己的精神价值。你以为是南方富贵村,遍地都是小老板呢。”崔辽见他想通了就好,感慨道:

    “若是遇见家里结婚的,企业开业的,还能多给点酬劳。不然就别想了,都是蹭戏听的。你放心吧,在这里遇不见那种——如果有两片面包,要拿一片换水仙花的人。”

    崔辽以前也做过梦,如果全国人,一人给他一毛钱,他就有一亿了。

    资本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现在干什么都要会员。有八千万人开会员,也是八个亿到手了。

    当理想撑不起现实的时候,蒋文明也有一丝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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