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一轮圆月悄悄地爬上山顶。月色清透如霜,洒落在鸣鸣谷中。两道颀长的身影缓缓向幽谷深处走去。

    经过一个近百步长,约一人宽的峡壁后,便是一个宽阔的空地。四面石壁环绕,宛若深坑。中间一潭碧幽幽、冷森森的泉水似乎在向四周扩散着寒气。水面上映着一团月光,不似谷外见到的那般皎洁,竟带些瘆人的青色。

    周云岚抬头望去,天上的那轮圆月的边缘似乎也有着一圈朦朦胧胧的青光。

    “不必担忧,此间异象罢了,就像它的名字由来一样。”明十四抬头看着月亮说道。

    在劝服明初一允许周云岚进入月鸣泉疗伤后,他便将月鸣泉的情况一一告知了周云岚。

    原来,平日里平滑如镜的月鸣泉,每逢朔望之日,潭内泉水涌动,高低起伏,似开水沸腾。泉水击石,叮咚作响,好似弹拨乐器之声。或许是因为此种异象,发现它的人才将它命名为月鸣泉。

    明氏长居此处,几百年来无人堪破其中奥秘,由是将此处划为神圣之地,非明氏族人不得进入。除每月定时祭扫,其它时间,一律禁入。

    明十四幼时,也是一个贪玩爱动、不喜约束的人。常年在山谷中穿山跳房、扑虫捉兽,又好狭弄别人,因此使得鸣鸣谷中人厌狗嫌。他父亲知他调皮生事,便拿家规罚他,一来二去,他便生出来离开啾鸣山的念头。

    看着每日伏案苦读医书的明初一,他父亲经常感叹,一母同胞,怎么生出这天差地别的两个兄弟来。

    嫌弃归嫌弃,待小儿子偷偷溜出鸣鸣谷,渺无音讯之后,明老爹那是每日牵挂、担忧。他知道自己儿子生下来锦衣玉食,除了挨罚从未吃过一点苦头。娇养出来的性格,再加上那三脚猫的功夫,怎么看怎么不让人放心。他原以为小儿子会受不了外面的苦,不出三五天就会灰溜溜地回家。直到半月之后,他才慌了神,那时却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明老爹其实也没料错,几年后的一个月夜,明十四悄悄地回到了鸣鸣谷中。只是那时他已难捱心中懊悔之情,抱憾而逝。

    为了不惊动别人,浑身是伤的明十四躲进了月鸣泉,一个偶然,他跌进了泉水之中。

    也不知他在泉水中泡了多久,等待前来祭扫的明初一发现他时,他已气息微弱。明初一救治他时发现,他原本受损的灵台竟然有一些自愈。明初一不能确认是否是月鸣泉的作用,但月鸣泉对身体的伤害他是看得清的。明十四被拖出泉水时,衣服尽失,上下□□,通体遍布红痕,还有大片青紫伤痕,好似被大力捶打。

    无论是出于对胞弟的爱护之意,还是出于对家规的敬畏之心,他都不愿明十四再去月鸣泉受罪。所幸,明家所藏医书者众,他遍翻群书,终于找到了修补灵台之法。

    修养好身体的明十四竟如脱胎换骨似的,除要务必须出谷外,其余时间都在山中徘徊,整个人也渐渐的稳重起来。

    明十四向周云岚坦言,月鸣泉能否助人重筑灵台,他与明初一并无十分把握。若依明初一所言,就算真的能重筑灵台,那在修复的过程中,是否有性命之忧还是未知。因此,在周云岚下入泉水之前,明十四再一次的向周云岚重复了一遍。

    周云岚想,他从小都在师父师姐的庇护下长大,他十分不解,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对他。如果真的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置身于外,却让师父他们承受,那他还配得上身为上清宫弟子的品行,配得上称为一个人吗!如果师父他们真的对自己如此决绝,那他便与上清宫恩断义绝。灵台被毁,就全当作报答宫门的教养之恩。从此,行止由心,为自己活下去。

    他回答道:“有些事不弄明白,就算死了也不甘心。”

    明十四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了出口: “你灵台被毁得那么彻底,之前就一点也感觉不到吗?”

    对上明十四略带探究的眼神,周云岚垂下头缓缓说道:“我以为,修为被废都是这样的。”何况,亲手废他修为的又是他无比信任的人。

    听完周云岚的话,明十四从腰间取出一件物品递到周云岚面前:“柒柒让我交给你的。那天你晕倒之后,它从你怀里掉出来摔碎了。柒柒把它粘好了。”

    周云岚接过泥塑,放在手心中端详。那是下山前小师姐给他的泥塑,虽然朴素粗笨,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模样。醒来后,他一度以为是丢了,如今得见格外亲切。

    不过明柒柒修补的本领确实不怎么样,碎片彼此间对得参差不齐、马马虎虎,其间还有不少未补平的缝隙,使得本就笨拙的塑像更加怪异、可笑。

    他看着掌心里的物件,面上终于浮出了一丝笑意,他说道:“请替我跟明姑娘说声谢谢。”

    “谢谢两字岂能转托他人,还是你当面同她讲吧。哦,差点忘了。”明十四伸手在左袖中摸索:“奇怪,怎么不见了……”最终他从右衣袖中取出一只香囊。那是一只秋香色绣着兰草花纹的香囊,精巧细致,一看便知做此物的人费了不少功夫。

    “这个,物归原主。”明十四笑着说道。

    周云岚有些尴尬,忙接过手放了起来,开口说道:“我与明姑娘陌路相逢……”

    明十四忙摆手止住了他的话,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她要做什么,我拦不住,也不应该拦,她开心就好。你也不必为此烦忧,不理她就是。少年青春不过三五年光景,纵是苦楚一时,也好过抱憾百年。”

    他转身离去,朗声道:“岁月催人老啊!”

    不知怎的,周云岚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沧桑无奈之意。

    尽管周云岚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泉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冰冷刺骨。他想起来幼年在山上时曾掉进过积雪坑里,雪坑陡峭如井,下有齐胸深的积水,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冰碴,那种噬骨侵髓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的上下牙齿因寒冷打颤不断地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音,通过耳骨扩大和空寂的洞穴渲染,使进入脑中的声音更加尖利,更加折磨人。

    在上清宫,他进过风阵挨罚。三十六道罡风从不同方位袭来,阵中的人几乎无处可躲。所以罚入风阵通常练得是毅力,是忍耐。

    他因为经常犯错,常被师父罚入风阵。他自认为自己有着极好的忍受能力,能经受得住这区区一潭寒水,毕竟明十四也在月鸣泉捡回一条命不是吗?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身体已经因为寒冷而逐渐失去知觉,他倒是没有感受像明十四所说的可能会有奇怪的外力袭击,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被冻麻木了吧。

    眼前似乎起了一层雾气,那雾气越来越重,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努力地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强睁开眼,眼前的浓雾犹如一块厚实浓密的白绸,吹不动,拨不开。

    四周静寂无声,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不是从喉咙中发出的,而是脑海中的声音在四周回响。他尝试张嘴说话,但好像发不出声。他惊恐地看向自己,还好他还是他。

    抬起头时,只见墨色翻滚,小师姐驱着穷奇正与众人酣战,他欲出手相助,青冥剑刚一出手,就被击落在地。他正四处寻找出手之人,却见师父师兄执剑而立,要把小师姐当作邪魔剪除。

    这熟悉的画面让他想起了悔思崖上的发生的一切。他哀求道:“师父,小师姐这样做必是不得已而为,求师父查明真相,再行处罚。”

    两人面色冷峻从他身边闪过,出手迅疾如风。古拾遗手握长剑直取周雪芙,唐鸣在一旁迅速画符设阵。顷刻之间,周雪芙和穷奇便被分别困在阵中。

    古拾遗厉声责问周雪芙是否悔改,周雪芙宁死不肯认错。

    就在古拾遗拈诀要诛杀周雪芙时,隔着一重重人,他突然对上了周雪芙那哀婉幽怨的目光。一句“云岚,救我”无比清晰地炸开了他的脑袋。

    那一瞬间,周边是安静的,是空白的。

    与小师姐同门近十年,从来都是小师姐照顾他、保护他。他幼年顽劣,做错事怕师父责罚时,常牵着小师姐的衣襟哀求他救自己。及至长大,小师姐带他下山除妖,因他大意轻敌,小师姐又常救他于危难之中。

    虽然他面上不服气,每每拉着小师姐比试修为,总是常被小师姐教做人。但他心底却是对师姐佩服得紧。因为他做不到像小师姐那样勤勉,不管寒冬酷暑、暴雨狂风,每日的功课从不停歇。

    在修练的路上,他一直仰望着小师姐的背影。保护小师姐,成为她的依靠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也或许又是他最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他没有犹豫,没有去思考自己与师父之间的实力差距,果断地出手了。

    结果令他又喜又惊,喜的是他真的救下了小师姐,惊得是他竟然打伤了师父和师兄。

    正在他又喜又惊之际,周雪芙忽然变了脸色。她要杀他,要杀师父师兄,要杀在场的所有人。

    原来师父师兄是对的,是他犯了错。

    重伤的古拾遗命令他清理门户,诛杀周雪芙。他感受到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看着周雪芙在他眼前屠戮众人,那样的血腥残暴,他的眼睛选择了相信,他的意识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梦境,都是梦境……

    他猛地从地上坐起。结实的青石板地面让他感到无比踏实。原来真的是梦。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让他的世界轰然如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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