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坐在床边端着药碗,药碗里是褐黑色的药汁,漂浮白色的雾气。

    她看眼昏睡的洛舒予,伸手探了下她额头的温度,发觉滚烫的厉害。

    得赶紧喂下药才行,南风边想边捏住勺柄,瓷勺在瓷碗中搅动几番后舀出药汁。

    盛着汤汁的勺子递到洛舒予唇边,却喂不下去。

    洛舒予唇紧紧闭着,就算南风捏住她的下巴勉强将药汁送进她的口中,药汁还会从嘴角溢出来。

    南风赶忙拿起手帕擦净洛舒予下颚的水痕,然后试图第二次将药汁喂进去。

    药童递给南风药碗后就拎着红漆食盒退到门前了,他看着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打瞌睡的叶星舟欲言又止。

    师父不是说床上的女子病的很重吗?怎么还能睡得下去?

    “想说什么就说,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叶星舟眼睛不睁一下地道。

    被点名的药童吓了一跳,立刻转移视线默不作声。

    他不说话,叶星舟也不再追问他为什么看他或者他想说什么,依旧闭目养神。

    看上去跟睡着了一样,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那边南风第二次喂药失败,迫不得已扭头看向这边寻求帮助。

    当丫鬟这么久,说是照顾洛舒予,可除了在旁边跟着外,洛小主从没让她伺候过一点。

    被训练过如何杀人,但没被训练过如何给昏过去的人喂药。

    一扭头跟药童目光对上的洛舒予:“……”

    药童:“?”

    “她不肯喝药。”南风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无能:“我没办法把药汁喂进去。”

    南风的意思是让药童告诉她喂药的窍门是什么,药童意会到了。

    “捏住她的……”

    药童刚起了个头,一直没睁开眼的叶星舟睁开眼睛站起来了。

    他截断药童的话,对南风说道:“我来。”

    说着走到了南风面前站在床边,南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退后一步,递给他药碗。

    “你仔细看着。”

    叶星舟捏住洛舒予的下颚,将药勺塞进她嘴里,勺底压住舌头,勺柄向前倾倒。

    洛舒予被迫咽下了药汁,叶星舟收手。

    “看清了吗?”

    南风点头,明白后上前一步再接过药碗。

    或许味道太苦,洛舒予紧紧皱紧眉头被迫咽下了整碗药汁。

    “不出意外过两个时辰烧就退了。”在旁边看了全程的叶星舟叮嘱道:“我会隔一会儿来看一次确保她没事,你继续再拿一条浸过冷水的白巾擦拭她的掌心。”

    他亲自拧干冷水盆中唯一的白巾,搭在洛舒予额头上。

    “另外她中途醒过来,不要让她受到刺激。”

    南风一一应下,药童上前收碗,跟在叶星舟身后一侧。

    “叶太医……我想问洛小主的病情怎么样了……”

    在叶星舟转身将要离去之时,南风喊住他问道。

    他侧头看向南风,南风焦灼地等着他的回答,而他眼中是毫不在意。

    “不怎么好。”叶星舟青衣拂袖按住药箱,微垂眼皮,余光中是安静躺在床上的洛舒予,“老实说,她求生意志不强,连我都没把握能说她一定会好。”

    医身先医心,他一个大夫,又能帮她多大的忙呢?

    南风一怔,下意识地小声喃喃道:“怪不得有时候小主连平日用药都偷偷倒掉了……”

    叶星舟听闻先是一声轻笑,而后声音多了几许凉薄,尾音带笑,很难辨别出他是不是调侃的语气。

    “那也不奇怪吧。”他收回看着洛舒予的目光,“换作你,你难道想活?”

    那双圆润稍显稚嫩的眸中点着桌上跳跃的烛火,含着与给人印象相反的锋利之光,看得南风一个心悸。

    南风:“……”

    叶星舟看她沉默下来,又是一笑,没有滞留地迈步走了出去。

    青衣下是他一如往常清瘦的身形,来时与走时一样地快,步履匆匆但稳当,身形不见晃荡。

    药童开门,外面清凉的风涌进来,叶星舟一个闪身消失在南风的视野里。

    风未驱散走发苦的药味,和空气融合在一起,憋闷地如南风沉沉难以呼吸的心。

    床上躺着的人呼吸平稳,南风看过去,不知道小主醒来后问起三爷,她该如何说。

    回休息住处的路上,药童费劲给叶星舟撑伞,到他半身腰往上一点的身高,给他撑伞,实属难受。

    叶星舟看不下去了一把拿过伞,雨小了很多,就被风斜裹着往两人身上洒。

    他手腕倾斜,抵住风来的方向。

    稀稀松松的雨声响着,他呼吸新鲜的空气,才觉自己好受些。

    “师父。”

    药童清脆一声打断他长长呼出去的气。

    叶星舟想也不想就道:“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您今日心情好像很不好。”

    “你见过给谁看病的大夫心情好过。”

    俩人笔直地走在夜间无声的路上,药童提着提灯,抬头看他,身子一抖,手中提灯跟着一悬晃。

    “您似乎不喜欢洛小娘。”

    童言无忌,一开口就惊得叶星舟脑仁疼。

    他敲敲药童的脑袋,无奈地说:“不会用词别瞎用,你要是嫌我命长,你就直说。”

    “那为什么您今日给她看病,很不积极。”

    药童睁着天真好奇的眼睛,望着叶星舟恨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叶星舟:“……”

    他不想再跟这个小不点说话了,于是威胁他:“再开口你就回司清泫那。”

    药童:“……”

    他捏紧提灯的手柄,紧紧闭上嘴巴,头立马扭正,低下去看路。

    漫长的路途将要结束,安置他俩的院落显现在眼前,药童低声问出了最后一句。

    “我很少见您亲手照顾病人,您为何要亲自给南风姑娘演示一遍,您不是看上去并不想医治她吗?”

    雨停了,叶星舟收伞,对于药童的问话,从容地不像被冒犯到一般。

    他边走边看着天空,天空上的乌云散开,零散地慢慢随风移动。

    “你跟在我身边屈才了,还是回司清泫那吧。”

    药童委屈,不明白自己哪句话不能问。

    待叶星舟回到屋里,点上烛芯,坐在椅子上喝了口冷茶,见到憋闷堵在门侧守着的药童,知道司清泫为什么不留他了。

    他也不想留。

    “不是喜欢不喜欢,是无能为力。”叶星舟蓦然开口,药童唰地看过去,那点委屈立马不见。

    叶星舟端起茶又喝一口,嫌弃地搁下茶杯,药童连忙上前热切地去捣鼓煮茶了。

    “还有,别喊我师父。”

    药童说:“可司三爷说您就是我师父。”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叶星舟不赞成且不屑地看着忙碌的药童,“是他收的你,要喊该喊他师父,我不收徒弟。”

    “您教我医术就是我师父,司三爷是我恩人,不一样。”

    药童分的很清。

    “我教过医术的人多了,难道各个都是我徒弟?”

    “师父,您能医治好洛小娘吗?”

    叶星舟:“……”

    他懒得纠正药童了,“你平日没问过其他病人这么多问题,怎么今晚上一直问,这重要吗?”

    药童蹲在火炉前添火柴,茶壶里的热水咕嘟嘟冒出小泡,晕出白雾。

    男孩儿拿着小木棍戳戳火柴,盯着火红的星沫小声说:“很重要,洛小主救过我半条命。”

    “您从不问我来历,也不问我姓名。”

    小小一团蹲在一团地上的背影显得渺小而孤单,他没了之前清脆的声音,听上去夹杂一点哭腔,低沉含哑。

    叶星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男孩儿背对他手上不停地戳火柴的动作。

    “我名字原来叫二狗,流浪街头的时候,因为跟人争抢馒头,差点被打死。”

    “是她看到躺在垃圾堆旁的我,把我送到了医馆医治。”

    “后来每回见到我,都能给我送些吃的和穿的,不然我怎么能熬过冬天。”

    说到这,他哭得抹了把眼泪,怕叶星舟看到自己哭心烦,遂硬把抽泣声吞回肚里,余肩膀一耸一耸地。

    叶星舟还是漠不关心的表情,他坐在那看着男孩儿的背影把玩手里的一小罐瓷瓶。

    男孩儿不说话,他更不会主动说话。

    待男孩儿憋住难受继续讲时,叶星舟手里的瓷瓶换了三次了。

    而火炉上的茶壶之中的水沸腾滚出大泡,男孩儿站起来提起茶壶,转身往添过茶叶的茶杯中沏水。

    “破庙风又大又冷,下雪时冻死了好几个人。”

    叶星舟看他生疏的动作,眉头抽搐一下,见男孩儿耷拉着眉尾,无精打采的下一秒就能哭出声,便忍住斥责,勉为其难接过茶杯喝了热茶暖身。

    “您怎么不说话。”

    “我应该说什么话?”

    叶星舟反问道,热气氤氲浮过他双眼,睫毛一落,遮住他眸中所有的情绪。

    窗外呜咽的风跑了一圈又一圈,木窗簌簌作响,能听得到就连院落之中的树叶都在哀嚎。

    他捧着这杯热茶,吹一下,白气迭荡开来,喝了一小口。

    热水淌过五脏六肺,宽慰他憋闷一晚的心。

    男孩儿沉默几瞬,走到叶星舟侧面,对着他跪了下去,砰地一声,听起来就膝盖痛,他跟没感觉到般,面不改色地叩首匍匐在地。

    “求师父救救洛小娘。”

    茶水见底,茶杯外壁的热度也没有了,叶星舟皱皱眉放下茶杯。

    热茶难喝,但它是冷清的夜里少有的慰藉。

    他叹息一声似在遗憾,眼眸一侧,撩起眼皮看向跪在地上的男孩儿。

    “给我个能劝服我的理由。”

    叶星舟不白白做事,在外人看来近乎冷血的没有常人该有的感情,洒脱的难以拘束。

    男孩儿一咬牙,大胆地说出口。

    “您一向看不惯这些邪术,不是吗?”

    不止长公主为女听取国师的占卜之术,甚至连皇帝也想求长生不老,暗中抓捕不少符合条件的人选使用此方法。

    男孩儿什么都没有,连命都是别人救回来的,他深知难以用这句话劝服叶星舟。

    可他只能靠这个猜测用命一试。

    假如他猜错了,这句话就是死罪;

    假如他猜对了,很大可能性……

    叶星舟一向随心所欲,又怎么会为一个不相关的人尽心尽力。

    所以男孩儿清楚,自己是在赌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赌叶星舟真的对邪术厌恶至极,救洛舒予一把。

    “啪——”

    青衣衣袖拂过茶杯,茶杯滚落摔在地上,摔碎的瓷片和碎渣溅到男孩儿手边和脚边。

    破碎声极大地响彻在无声的屋里,火炉里的柴火发出刺啦的燃烧声,奏成令男孩儿内心惊骇的伴奏之曲。

    “谁教你这样说地?”

    叶星舟终于收起那副漠然以待的姿态,眼中含几分浅怒,严词厉色。

    “她救你的命不是命?司清泫救你的命不是命?”

    “今日换个人坐在这里,你的脑袋已经掉了!”

    一滴泪掉在地上,男孩儿双目通红,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珍笙,你愧对洛舒予起给你的名字。”

    叶星舟什么都知道,所以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连他自己都会厌恶无能为力的自己。

    珍笙泪如雨下,他分不清用性命冒险是对还是不对。

    脑海中响起洛舒予温柔的话语——“从今天起,你就叫珍笙,珍惜生命,要好好活下去。”

    她的眼睛那么澄澈干净,仿若应该远离所有的污秽,让浑身脏乱的他不敢与她对视。

    珍笙忘不了她的话,忘不了她抚摸他的头顶,忘不了她过得明明也艰难,却还能顾及他。

    活不下去的时候,不想活的时候,是洛舒予让他活了下来。

    如果没有洛舒予,就不会被司清泫拎出破庙,命人教他识字念书、学习武功。

    后来司清泫见他实在没有习武的天分,把他丢给了叶星舟。

    他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无论怎么样,能不能让她活下来?

    跪在地上的珍笙哭出声来,越回忆越难受,一个着急直起上半身抓住叶星舟的下衣摆呜呜地问:“那师父会救洛小主吗?”

    膝盖碾过瓷瓶,扎出鲜红的血,染过灰色的布裤,流到地上印出一片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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