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人诧异地倒吸一口凉气,离得远的人只看得清司家三郎把那姑娘拥入怀里,他们看不到少女低头的表情,少女乖巧地一动也不动任凭司清泫抱住,整个人倒像是缩在了他的怀里。

    竟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这莫非是一见钟情?

    看看司家三郎如获珍宝似的身姿,怎么看再也看不出是单纯出于好心,何况怀里抱着的是是害他落水和扇了他一巴掌的少女呢……

    这短短一场春华园一角的揽春池里发生的事件,令在岸边围观的众人心思百转千回,看热闹的也开始好奇起来,这到底怎么回事。

    施柳长吸一口凉气,主子难不成被人夺舍了?

    做戏也不必做到如此真实的程度啊?

    他迈开的步子一停收回脚,决定等三爷发话再行动。

    看似缩在司清泫怀里的柔弱少女,身子僵直,手微微发抖,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他说她还活着?

    洛舒予戒备地如即将离箭迸发的弦,绷得紧的不能再紧,来回反复念着这四个字。

    不敢想、不敢猜,恐想完猜错,是今生的噩梦。

    是啊,她还活着。

    然后呢?

    他很可惜失望还是侥幸地替宋妙灵安心?高高在上怜悯的语气,叫她团起来的所有情绪一齐发作。

    黑黝的眸珠沁润过冰水,眼底猩红丝丝攀附其上,她喉中堵得着火烧起来,烧地她丧失理智。

    予儿,你还活着。

    多可笑多讽刺,她从最不想听到的人嘴里听到了这句话。

    很遗憾,她不是上一世的她了,她还能重新来过。

    洛舒予狠下心,眸中戾气横生,握紧银簪举起手,在众人注视下,快准狠地刺向司清泫的颈窝。

    未着衣料的颈窝处,鲜艳红血流淌出来,银簪如雨夜的银剑,滴着湿热血稠,又脏又亮。

    可是今日是艳阳高照的春日,不是黑夜无边、电闪雷鸣、风雨咆哮的死期。

    血不是她的,他们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趁他作痛减弱力道的拥抱中抽离出来狠狠推开他,她大喘气地朝后跌去,眼疾手快的侍卫当即扶住了她。

    血水在清蓝池水荡漾开,看这此处的每个人,眼底都倒映着蜿蜒漂浮的血红。

    他们逐渐回神,看见司清泫白衣染红,血珠水珠混合的像是颜料溅落在修长绵白透着青紫经脉的脖颈上,泊泊流血的伤口掩在半边衣领后。

    而肩上靠近伤口深红的地方,是乌黑披肩的一缕长发,卷了半卷搭在肩上。

    上好的水墨画,破了。

    她在刺杀司清泫???

    众人明白洛舒予干了什么后,再把她之前的行为串起来,拉司家三郎落水、扇他一巴掌,现在拿银簪刺杀他?

    不要命了?!

    还没等他们对洛舒予所作所为震撼完,就让他们看到更震撼的一幕。

    洛舒予收回手,攥着滴血的银簪,敛眸微抖淡声道:“小女无意之举失礼,还请您自重。”

    她如以前许多个时候,脊背笔挺,半低头的脖颈弧度是不失礼节的、最后的倔强。

    没人听得到她的心慌,没人知道她的意乱,没人知道她过往的日日夜夜。

    她现在只不过是个家无背景、身世平凡的小女子一个。

    无所谓是被定罪入狱,还是被责问审查,她都不会再走老路。

    少女温柔礼貌的姿态跟刚才发疯不要命的判若两人。

    扣押她的侍卫:“?”

    把干巾递给她就目睹她行刺的侍女:“?”

    等着给司三爷干巾衣物等不到的侍郎:“?”

    这时候的洛舒予将满十五,一张清雅恬淡的脸,她这么说话,难以让外人斥责。

    侍卫禁锢住洛舒予,在等司清泫发话,少女安安静静的不再有其他举动,鬓角湿发贴着面颊垂下,湿哒哒的水珠朝下滴落到干净柔软的白巾上。

    她故意避开他的视线,说完话始终低着头,站在侍卫身旁捏着干巾一言不发。

    虽春暖花开,西凉山山顶还是盛着未褪雪寒的风意,打转一圈又一圈,水花水草轻轻摇曳,

    碧水蓝天,她身后是揽春池所有春色,而她干巾下一袭打湿的青蓝水裙,静静伫立,风姿静雅。

    司清泫眸中沉寂片刻,望着低头站在不远处的洛舒予,沉沦在大悲大喜中的心绪,缓缓稳了下来。

    “三爷,池水寒凉,您要不先上来再说?”

    有个胆子大些的侍郎硬着头皮打破了岸下毫无声响的僵局。

    “松开她吧。”

    司三爷开口,语气平静与往常无二,只是声音沙哑,跟混了石子砂砾糅杂起来般。

    他说罢先转身自己跃上岸,没再盯着洛舒予看,也没再那些反常拥抱的举动。

    看上去恢复正常,拿走侍郎捧着的干巾搭在身上,站在岸边等侍卫扶着洛舒予上来。

    少女显然松了一口气,悄然,她把手里的银簪丢进水里。

    沾着司清泫的血,晦气。

    她半抬眼帘,微微仰头,默默看了下岸上男子的背影,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忖度之下,打算先低头道歉。

    无权无势还想活下去,她就一定要为自己辩解。

    不论司清泫怎么冒犯她,发疯亲了她又抱了她,只要他是司家三子,低头的就得是她。

    太冲动了,明明忍忍就好,她想。

    侍卫犹豫地松开她,眼神直白地警告她安分点。

    岸上的侍卫拉她上岸,众人还想继续围观,侍卫已将人群疏散开。

    司清泫正在跟施柳说话。

    “三爷,之前的吩咐还作数吗?”

    司清泫擦拭长发的动作一顿,眯了眯眼,回忆起来上辈子都交代给了施柳点什么。

    啊,想起来了,是说散播一见钟情的英雄救美,然后转告司家他救了个姑娘。

    现下……施柳惴惴不安的站在他身侧,应该是英雄救美失败了,转告不了。

    “不用了。”

    “噢噢,对了三爷,您怎么对那个姑娘搂搂抱抱的?”

    司清泫睨他一眼,擦完的毛巾丢给侍郎,眼一弯却不带笑,温和的阎罗王跃然浮现。

    当了一年多与人勾心斗角的文官不是白当的,起码是上辈子什么心事都没的司清泫做不出来的表情。

    “很闲?”

    施柳:“……”

    主子落了个水,怎么人真变了,什么都很温和,偏偏透露着杀气。

    他忙慌摇头,趁那姑娘还没被带过来,他不得不小声问:“三爷,这件事怎么跟外人说,宋小姐问起来,我怎么回呢?”

    “怎么看到的怎么回。”

    施柳:“……”

    到时候宋小姐问他,他敢如实复述,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

    主子没考虑一点他的死活。

    司清泫余光中落入青蓝色裙角,人未走近他,不近不远的距离停下来了。

    “司三爷,小女乃洛家二女洛舒予,虽未知您如何知晓我姓名,但刚溺水恐慌中多有失礼,还望您莫要怪罪。”

    任谁听了这话都要觉得洛舒予好大的胆子,桩桩举动竟用失礼概况,甚至都拿银簪行刺了,岂能是一句失礼能过去的?

    洛家二女……洛家是谁?

    施柳疑惑地瞧着站在主子身后不远处的落水上岸的女子,还敢说莫要怪罪,谁给她的胆子?

    他是真心觉得这个姑娘不是心高气傲就是鲁莽至极,但凡司家或者宋小姐追究起来,是没好果子吃的,安然无恙都是大运。

    她怎么敢对主子这么说话?

    施柳一边内心惊叹一边留意主子的反应。

    “我……”

    司清泫转过身面向她,一开口就发觉声音不稳,便闭上了嘴。

    他想清楚了跟她之间日后从长再议,可心没跟得上。

    只要面对着她,他还是很无措,适应不了。

    青年那双张扬的桃花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潭,平静之下或许是汹涌浪涛,谁也看不出猜不透。

    洛舒予措不及防一眼撞进他的眸子,心悸一瞬,不动声色低垂眼眸,避开他的目光。

    这辈子的司清泫怎么处处都透着怪异?

    她忍着不适,拳头紧攥,很快地手心沁出薄汗。

    到底怎么处置她不能快些说吗?她就不追究他的失礼了,他还想怎么样?

    说出去怕会败坏他洁身自好的名声,宋妙灵那边就不好交代了吧。

    这辈子她表现的这么顽劣,司清泫总不会还荒谬的跟她上演一见钟情的戏码娶她。

    她可没工夫陪他演戏。

    “小女自会前去府衙领罚,您看如何?”

    施柳只想笑她的单纯,得罪了司清泫哪儿是去领罚那么简单的。

    司清泫深呼吸一下,轻咳嗓音,温声道:“不用,是我失礼再先,姑娘也是为了自保。”

    他用了许多力气,才把话音如常说出口。

    一旁观戏的施柳:“?”

    刚刚威胁他的活阎王呢?

    余光把主子看了上百遍,也没从主子脸上看破点什么。

    司清泫默然扫过少女发白的嘴唇,看一眼她身上披着的干巾,侧身对侍女吩咐道:“带这位姑娘去水暖阁热水沐浴,请大夫来为她诊治一番。”

    侍女愕然,反应迅速地将薄毯抖开为洛舒予披上。

    “小姐名姓?”

    再愚笨的人都看得出来司清泫话里的意思是莫要怠慢了她,侍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侍候其左右。

    洛舒予对她摇了下头,轻推开侍女扶来的手。

    洛家不是大户,也是半个大户,尤其洛家严待于她,礼仪挑不出错。

    她适当表现地害怕怯弱了些,肩膀内扣几分,径直面朝司清泫的方向微微倾身,一脸自责地说:“小女无碍,慌乱中拉拽司三爷落水、意识不清扎了您,罚罪难免;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女很是感恩,不敢再想其他。”

    女儿家的话柔柔的,恰如春华园吹拂的春风,又凉又静又夹杂着日光的些许温度。

    “当务之急,望司三爷以自身为主,及时看诊。”

    “小女就不牢烦您再费心了。”

    像洛舒予这么大胆的,她是第一个;

    像她这么拒绝司清泫的,她是第一个;

    像她把不知好歹明明白白摆出来的,她还是第一个。

    司清泫不怪罪于她,出于生情也好,出于好心也罢,明眼人都知道,这时候的她应很诧异才对,不该拒绝而该听从言谢才是。

    这个姑娘倒好,上赶着跟司家三郎撇开联系。

    是不想攀附?还是害怕旁人误解?还是……抗拒司家三子?

    京城多少少女思春都盼着进司家的门、嫁于三郎;洛舒予是最独树一帜的那个。

    哪方面都是。

    听着少女的话,站在他们左右的人无一不这么想。

    越想,看洛舒予的眼神越怪。

    长得乖巧,怎么是这个性子。

    洛舒予只想快点回寝居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得不到回应,不耐地抬眸看去。

    这一看,当即怔愣在那。

    司清泫苍白的脸没一丁点血色,唇发着妖艳的、不自然的红,与她视线相触,似是想说什么,但下刻,他的眼皮一落,直直朝后倒了下去。

    施柳:“?”

    侍卫、侍女和侍郎:“!”

    施柳很快反应过来,急促慌忙接住司清泫,后者人事不省地彻底晕了。

    谁能想到自小习武、练得一手好剑的司清泫还不如弱女子,径直晕了过去?!

    洛舒予木然望着晕倒过去的人,睫毛不自主地颤动几下。

    薄毯披在她身上,她好受很多,温暖包裹着她,她的手指无意识拽紧了垂在手边的薄毯边缘。

    好似司清泫晕过了,她那强撑出来的勇气才变成真的勇敢,目光才敢一点点仔细看他。

    既已生恨,既已决断要重来,就不该停留。

    她知道,她最该做的是趁乱转身离开,可她的目光移不开,脚步无法挪动迈开,直愣愣地看着她上辈子付出了真心又毁了她心的人。

    未曾留意到的许多细节争先恐后钻进她的脑袋,她不自觉比对着这一世的他和上一世的他。

    比对他们初遇时哪里不一样,比对他和婚后的他哪里不一样。

    没有血红的画面,太久远的记忆清晰的一幕幕浮现,眉眼,鼻梁,唇角翘起的弧度……

    丢在心底角落中的、被她刻意遗忘的翩然郎君蓦然回首,一尘不染,重叠交错在她眼前。

    他立在门前,对着她灿然一笑,桃花三千,春风尽舞,她的心和那时一样,毫无声响的软了下去。

    好恨啊——

    洛舒予眼尾一红,鼻尖酸涩,眨眼间掉了泪珠。

    为什么偏偏现在没有滔天的恨意和戾气?

    是因为他还不是上辈子的他?还是因为……她不愿意承认她依旧还在爱他?

    贝齿咬破下唇,沾上血沫,血腥和锐痛终让她回神,一切戛然而止。

    洛舒予眼眸恢复清明,安静悄悄地转身离开。

    没关系,她还是巴不得他去死。

    爱迟早会消失,恨也是。

    她没看到,晕过去的司清泫嘴唇一动,嘴型两个字。

    他在念着予儿,念着只有他一人这么喊过她的予儿二字。

    “三爷在说什么?”

    “好像说的是予儿二字……”

    “那是谁?”

    “这我哪儿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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