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顺着他的下颌划过,如眷侣相依,只是她并未怜惜,所经之处皆留下道道红痕。

    裴司亭纵她也愧她,由着她做任何事。

    手指停在他腰间,隔着重重包扎用的纱布和衣料,裴司亭都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腰带被她勾住。

    “先生素来喜茶,学生有一事讨教。若是一壶茶,一杯饮尽再斟满,虽是同源,但因着泡茶时长不同,先后不同,以致色不同味不同,可还能称得上为同杯?

    她没等他作答。

    她已摸到他先前放于腰间的金弩,另一手抽了自己用以束发的银簪。银簪落于金弩被楚玙一手握住,她将准头瞄了阁楼下,“慕淮初任人宰割才会最终惨死,先生不妨看清楚,我是谁。”

    明廊太高又有着阻挡,下面人看不清上面情况,哪知有一把金弩早已对准他们之中,还在相拥而进霜茗楼,想打探着春秋真人的下落,另一波则心照不宣猜着春秋真人与霜茗楼楼主的关系。

    裴司亭则清晰可见这全景,他急得忘了手上的琴弦,挣扎着起身就要去抢楚玙手中的金弩,手腕上被勒出血又顺着琴丝流下,可他偏不知疼痛般冲向她,“那是万民!於姜!那是你心心念念护的百姓,是你朝思暮想求的民心!”

    楚玙手中金弩微动,机关被狠狠勾住,银簪借势朝着楼下射去,干净利落。

    银簪为箭飞入人身体,有人砰然倒地吐了口血,力度太大,银簪透过那人的身体困在了地上,溅了杨铁一身血。

    这人与自己离着太近,杨铁忽而起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除了杨铁没人看清箭是哪里来的,只知道看见箭时,人已经倒地了。

    周遭的街坊邻居早就作鸟兽散,唯有杨铁愣在原地,他看清了箭的来处,也看清了那“箭”不过是寻常楼里女子用以盘发的银簪。

    今日变故着实太多,他两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铁走上前拾起了那根沾满血的银簪暗暗发誓,自此哪怕人人为刀俎,他也不做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不会像这人一般,死得这般不明不白。他不认识这人,以为是来观礼的寻常百姓,连带着想起了自己,杨铁在那人身上仿佛看见了自己,于是他走上前合上了麻子脸的眼睛。

    明廊上的楚玙则慢悠悠转了金弩,对上裴司亭的目光,“先生以为我要做什么?杀几个民众泄愤?报他们一心要我死之仇?”

    金弩无箭,楚玙仍笑着将其抵在裴司亭心口,不经意扣动机关,“裴司亭,我绝非是个良善的性子,有人要杀我我便先下手为强,有人要阻我,我也不介意除之而后快。”

    弩上姜花被裴司亭手上的血染了鲜红,顺着纹路流到楚玙手上,裴司亭道:“你既已重生,又何必再入这局去争去抢?你不是最向往山野间散漫肆意,为何偏要拧着自己本心去缚自己入局!”

    楚玙丢了金弩,反握住裴司亭的手,裴司亭一颤,还没来得及躲闪,面前的少女就已凑了上来,两人鼻息可闻,她声音带了蛊惑,半真半假问:“先生可愿放手京城经营,放手这功名利禄同这身份随我走?”

    裴司亭痛苦闭眼,没再说话。

    楚玙笑出声:“先生如此,我亦如此。先生放不下万千百姓,是为枷锁;我放不下成败得失,亦为枷锁。天地之大,众生百相,先生何必强求。”

    骤然鹤唳长鸣。

    裴司亭抬首,明廊尽头是数十只仙鹤,带着昏黄灯笼的光晕影绰不清,颇为壮观。

    有人自仙鹤振翅声中来,不知何时落于屋檐,银发及腰一身轻逸,连撑着的伞都是素白银丝勾勒着仙鹤的。

    来人并未打量二人情景,许是太远,连声色也带了丝冷,手指勾着伞柄,鹤伞微抬:“过来。”

    尚春秋和他那群仙鹤着实太出名,外人皆道春秋真人有通兽语灵性之能,毕竟除了尚春秋怕是没人再能支配这数十只的脾气极差的仙鹤。

    明廊下的众人皆看到这一奇观,仰面望去议论纷纷。至此裴司亭没法再拦,圣上为求长生不死寻各方真人多年,此时好不容易确认了春秋真人及不归山仙使身份,他只得眼睁睁望着楚玙转了身向那人走去,再未回头。

    身后金缕卫上前,在祝遂耳边说了句什么。

    楚玙提裙便出,踏明廊踩在房檐上,眺望瞥见下方不远处黑烟滚滚,也望得见这世间昏昏。

    她回身送了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她听见祝遂刻意压低的声音:“大人,金缕卫来报,慕家走水了,正是姑娘那间。”

    楚玙早已走到来人身遭,那把鹤伞有意无意遮了裴司亭的视线。

    他没等到她回头。

    楚玙在屋檐下轻抚仙鹤的头,从屋里抱出罐鱼酥,回手掏出了一块掰成几份来喂,仙鹤吃得摇头晃脑,争先赶来蹭她争宠。

    尚春秋养鹤本是个意外,他养了太多动物,唯有这仙鹤□□活着,纯靠仙鹤自力更生才有今日规模。他的养法同寻常农户养鸡并无不同,每日不过几把粟米,加之前几年不归山有阵法,这些仙鹤从未见过不归山外的人间至味。

    眼下瞧着怎么看都是不值钱的样,楚玙被逗笑,实在是太好收买了些。

    身旁的人收了鹤伞,楚玙对上那双碧绿眸子:“你可知明廊上那人是谁?”

    “大抵能猜到。”胡笳答。

    楚玙向上丢了块酥鱼,仙鹤扑腾着翅膀伸脖去够,她瞧着有趣,“可害怕?”

    胡笳没回答,看着她喂仙鹤,只是见她手中鱼酥变少时俯身捧了罐子给她:“不怕。”

    楚玙挑了挑眉,在罐子中又抓了把鱼酥,仙鹤见胡笳手里也有鱼酥,自是有奶就是娘凑了过去,楚玙见状指着仙鹤笑道:“窃脂,先前说你傻你不乐意听,现在可是瞧见了机灵的?人家都知道上了我这贼船便下不去了。”

    窃脂窥了许久也没见胡笳喂食,又实在是馋楚玙手里的鱼酥,于是踱着步状似不经意地蹭到了楚玙身边带着几分别扭拱她的手。

    胡笳偏头,楚玙自明廊上下来后还没来得及再束发,一缕发丝就这样散在右肩,胡笳的目光随着落在她的肩头又很快划过。

    楚玙重新拿了把鱼酥,又掏了钱袋出来放在手心掂了掂:“先前只说是要你帮个忙,现事情已经结束。这些钱够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带着这笔钱明日出京城,自此天高海阔任君闯。”

    胡笳拿着鱼酥罐子的手紧了紧,人却没动。

    楚玙了然道:“先前虽带你骗了当朝久负盛名的国师大人,欺了世人,但你不必担心,先不提无人清晰看见你相貌,便就是要纠察下来罪名也落不到你身上。”

    没等到胡笳的反应,楚玙猜出他不想走,心里犯嘀咕,这世间没有没由来的信任与依赖,不知此人是在图什么。这世她没有慕家四小姐的身份,也没有跟太子“情投意合”,能被有心人惦记的不过是似真似假不归山的身份罢了。

    世人好孤注一掷者甚多,与其告诉这人自己与不归山无关让他去赌这一半的可能性,不如大大方方认了他的恩情。于是她又从怀中又掏出了块玉佩递过去,给他了个台阶:“拿着此玉,日后若有难处到不归山找我便是。”

    可手中玉佩举了良久都没人去接,她有些不耐烦于此人不知好歹,先前从霜茗楼选人就是存了楼中为此业者贪慕荣华者甚多,到时候拿钱便可打发了的心思。她再看去时胡笳依旧没抬头,紧盯着装鱼酥的罐子,沉默半晌回了句“好。”

    察觉声音里有些异样,楚玙收了玉佩将人转过来,敏锐对上了他躲闪着的微红眼眶,胡笳本意不愿让她知晓,偏碧绿的眸子里的泪将掉不掉,微卷的发梢贴在面颊旁,显得有几分乖巧,楚玙没见过男子哭泣,一时有些失了阵脚,连带着声音都沾了躁意道:“你若决定跟我未必会有好下场。”

    那边低声回了句“是”。

    楚玙更躁了,也不想着喂仙鹤了,拍拍手上鱼酥残渣,语气带了些生硬威胁道:“你要是跟了我,自此就是我的人了,我便是拿刀抵着也绝不会允你再回头,你可想好了。”

    胡笳默了默,俯身长拜。

    楚玙拿他没办法,挥手叫他起身。

    “楼中奢华糜颓岁月易逝,我依附着听曲的恩客讨生计,在他人眼里我是异族,是玩物,是微不足道的菟丝子,他人欺我辱我,我虽不愿再过那样的生活,却也不愿意离开京城。”

    “这京城有什么好?不过是金玉其外,瞧着是满目繁华,却尽是疮痍令人生厌。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以容身?你是因何来京城的?”

    楚玙嗤笑,想来又是个被京城富贵迷人眼失了心智的。

    “我少时与心上人情定终生,本以为可一世白首一双人,奈何她家道中落嫁来天元。”胡笳瞥了眼楚玙,又道:“我不信她会将我忘却,遂辗转数载到了京城,可她却执意不肯见我。”

    楚玙宽慰道:“世间情爱便是如此,没个因果由来没个是非对错,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凡事需得向前看。”

    窃脂吃饱了鱼酥,开始抖着翅昂首阔步,向楚玙炫耀它新换的冬羽。

    楚玙伸手去摸,趁机揪了根羽毛,窃脂回首瞪她,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将羽毛藏好四处张望,窃脂更气了,扎着翅膀就要去啄她,偏楚玙早有准备,向旁边一侧,窃脂这一嘴便啄到了胡笳身上。

    倒也不疼,不过是眼神一直流在人身上看得入神了些忘了去躲,才受了这无妄之灾。

    他像是挨了窃脂这一嘴才惊醒,无端开口:“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吗?”

    楚玙给了窃脂一弹指,窃脂高傲离去不再作她,她斟酌着开口:“我年少时也曾以为世间非黑即白,非善即恶,做了不少错事。后来等我想弥补时早就错过了最佳时机,事情既已偏离轨道,我便没法再凭借自己以为的对错来修正,世上很多事大抵便是如此,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说罢,她把手中羽毛一丢,起身拍了拍胡笳的肩道:“好啦,天色也不早了,仙使我呀要先回去睡觉了。你呢,也别太多想,也早早睡吧。”接着大摇大摆回了屋内。

    胡笳目光追着她进屋,月色流转银芒遍地,他眼神低垂,看向了自己手心。

    手心上躺着的,是窃脂那根被强揪下来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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