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十六年,已经入秋,武昌城仍如一个闷热的火罐子一般,干热中感受不到一丝凉风,让人觉得脚下被蒸烤的大地仿佛要抽干人的精气神,这个夏天城内就没有下过一滴雨。

    永庆十四年底,世代镇守祁连山的雍国公叛主谋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不到两年时间就占领了山西省、陕西省,现南下到湖广,围了武昌城已有十余天了。

    天气本就炎热,各个城门又被贼兵围困,武昌城如同一只密不通风的铁桶。城内人心惶惶,巷子里听不到一丝人语,只有院中老树上的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让人透不过气来。

    何明瑟扇着蝶恋花团扇支开窗牖,窗外隐约传来火炮轰城发出的爆裂声响,她抬眼望了望窗外面的天,天光日朗,鸟都没一只,不知守城官兵还能撑几天,真让人绝望!

    这几年来大鸿朝一直不太平,从前年起,天气少雨,土地干旱,全国大部分地方一直闹灾荒。鞑靼、女贞又时不时在北方边界烧杀抢掠,内忧外患之际,雍国公此时又上来凑热闹,更是雪上加霜。

    今年年初,父兄带着她匆匆从京师回武昌探亲,没想到,正值此时,雍贼世子赵献率兵南下,大队人马直奔四川。

    刚回到家家没几日,父兄便被朝廷派去成都守城。时值山西、陕西已经落入雍王之手,湖广、四川一带已经常有小股叛军作乱,父兄怕路上带着她有诸多危险,为着她的安全考虑,便执意将她留在了武昌城,托付给叔婶照料。不曾想,雍贼绕了个道,先对湖广下了手。

    母亲在她十三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如今已经故去了三年。前几年随父亲在京师客居时,由于路途遥远,不能回武昌到母亲坟头祭拜,她和哥哥便带上些贡品、香烛,在附近的寺庙里给母亲烧香念佛。谁知今年她人就在武昌,赶上了这样的事情,也无法出城去母亲坟头尽孝,思及此处,她拧了拧眉头,兀自叹了口气。明日便是母亲的祭日了……

    “姑娘,姑娘,二夫人来了。”蹲在井边打水的丫头秋兰探头给何明瑟递了个眼色。

    何明瑟转头看去,何家二房夫人李澜芝手里摇着团扇,踱着碎步,汗涔涔的脸上带着淡淡愁容,进了后院。

    李澜芝此次来怕是担心她在此兵荒马乱之际冒冒失失非要往外闯,万一出了事没法跟她父亲交代。

    前几天,她曾经和李澜芝提过一次要去祭拜母亲的事情,当时,李澜芝只推说时候还早,过几日再决定是否要去也不迟。

    虽然她这半年来和李澜芝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除了日常生活上的关怀外,李澜芝很少拉着何明瑟话家常,或许还把她当成个孩子,或许当她是个累赘。

    何明瑟收回脑袋,起身迎到门口,脸上带笑,给李澜芝行了个女礼,恭顺的喊了一声:“二婶。”

    李澜芝年近四十,眉眼精致,看得出细细勾画过,头上梳着时样?髻,髻上插着如意金玉梅花簪,好不精致!

    何明瑟内心感叹,在这全城人人自危的节骨眼,二婶还有这等打扮的闲情逸致,怪不得二叔这二十多年来被她抓的死死的。

    “明瑟啊,你听听外面这炮火声,时不时就响上一声,我一听到声儿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这几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真怕雍贼打进来。“李澜芝拿帕子揉了揉眼角,顺势亲昵的挽住了何明瑟的胳膊。

    ”你二哥这个不让人省心的,还整天跟着他那帮狐朋狗友们在外面瞎混,若是雍贼攻入城内,这刀剑不长眼,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李澜芝声音愈发哽咽,让人不忍心在此时说出什么忤逆她的话来,何明瑟用手在她后背轻捋,以示安慰。

    她怎么会听不出来,二婶嘴上在说二哥,实际上是在敲打她。

    何明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若是此时出了差错,李澜芝是怎么也交代不过去的,索性,她看死了何明瑟,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别跨出何府,此时安稳就是保命。

    何明瑟扶李澜芝坐在石凳上,夸赞了一番她今日的打扮,对李澜芝很是受用,又顺着她的话道:“二婶放宽心,外头乱成那样,我是不会给家里添乱的。”

    她知道让李澜芝应允她去寺庙里祭拜母亲,是行不通的,索性不给她心里添堵,先让她放松警惕,再做下一步打算。

    李澜芝满意的抚了抚额角,微微点头,心想这姑娘真是越大越懂事了,复又叹息道,“马上就要院试了,本想让你二哥再去试试,谁成想……。”

    二哥何启年是叔婶的独子,现已快满二十岁,文不成,武不就,每日就想着出门玩乐,整日在家好吃懒做也不是办法,年初父亲有意带他到成都让他历练历练,奈何李澜芝舍不得,这事便作罢了。

    “哎,随他去吧,若是雍贼将武昌拿下,是否能活命都不知道,还逼他考那秀才做什么……”

    何明瑟随声应合,李澜芝收了眼泪,拍了拍她的手道:“明日便是你母亲的祭日了,若是此次武昌城能保住,过一阵子,叔婶一起陪你去祖坟拜你娘,你说好不好?”

    何明瑟乖巧,甜甜一笑道:“都听二婶的。”

    李澜芝微笑以示满意,送走李澜芝,何明瑟复又坐到窗前,内心伤感,李澜芝说的没错,若是雍贼将武昌拿下,她能否活命还都是未知,但反过来一想,万一她丢了性命,父兄又远在成都,生死未卜,以后谁又能去祭拜母亲呢?

    她叹了口气,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明日一定要去一趟龙华寺。

    “姑娘,去龙华寺给夫人上香的事儿你就别想了。你听听外面这炮火声,万一雍贼打进来,外面兵荒马乱的,出去了那就是曝尸荒野!”丫头秋兰盛出一碗在井水里湃过的绿豆汤边走边跟她说,从小跟在何明瑟身边,她知道自家姑娘明面上应承二夫人,心里还是有盘算的。

    既已回武昌,母亲祭日,无法出城去祖坟祭拜,已经是不孝顺,她想退而求其次,去城东的龙华寺给母亲上一炷香,如今这也成了难事。

    何明瑟抚了抚额头,站起身将团扇扔在桌上,悻悻的走到门边倚在门框上,细白的面皮在阳光的映衬下更显细致娇美。她伸手接过绿豆汤,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冰凉微甜的汤水丝丝入喉,紧接着渗入她的五脏六腑,让她顿感凉快了大半,心绪也跟着平复了下来。

    “武昌城墙坚固,城里粮足,就算雍贼再围城十天,也支撑得住。”

    湖广自古就是鱼米之乡,虽然这几年年景差,庄稼歉收,但是比起其他地方,武昌城内还是有些存粮的。

    秋兰努努嘴,愣眼看了她半天, “姑娘啊,万一雍贼从宾阳门入城,龙华寺岂不是要先遭殃!我听说,好多兵都娶不上老婆,三四十岁还打光棍,你这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小心被贼兵虏了做老婆去。”

    何明瑟拿起团扇朝秋兰头上点了点道:“你这丫头,亏得你还是个武昌人,宾阳门附近都是丛林,这个天气蚊虫又多,雍贼何至于傻到从那儿入城,没得自讨苦吃。如果是我,肯定要先攻下平湖门和文昌门。”

    龙华寺靠近宾阳门,宾阳门内便是蛇山,周围地势高低起伏,都是密密的丛林,既无衙门,也无贡院,连人家都没有几户,贼从这里入城又有何用?但平湖门和文昌门不同,湖广三司都在这两门之间。若是想一举夺城的贼,肯定要先攻下这两个门呀!

    秋兰见她说得头头是道,自知论嘴皮子,十个秋兰也不是她何明瑟的对手,便硬着头皮使出了杀手锏,带着哭腔哀求道:“就算城里安全,但如果二夫人和二老爷知道我们出去了,回来他们非打死我不可,姑娘,我伺候了你这么多年,你就忍心看着我去死吗?”

    她眼中一汪泪,噙在眼眶里即刻将要掉落,秋兰知道何明瑟心软,以往此招屡试不爽。

    何明瑟三口喝完汤水,顿觉热气全消,她将碗掷于桌上,碗底碰撞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抓起秋兰的手,好言安慰道:“好秋兰,你放心,我明天一个人去,断不会连累到你。”

    “那我怎么敢呢!姑娘啊,我也是为着你的安全着想,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一个人出去的。”秋兰抽出出手,抹了把眼泪,张开双臂横挡在何明瑟身前,一副要走就从我身上踩过去的架势。

    秋兰从小陪在何明瑟身边,说话直来直去,性子倒是淳朴讨喜,就是有时候太一根筋了。何明瑟心里叹息,嘴上却道:“拿你没办法,罢了,就依你。”

    天热人易疲倦,当晚伺候何明瑟沐浴过后,秋兰给拿帕子给她绞干了头发,已是四肢乏力,一头倒在外间的榻上便沉沉睡了过去。

    可何明瑟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盘算着明日几时出发,怎么稳住秋兰,走哪条路更近……

    她翻身轻唤了一声秋兰,秋兰丝毫没有反应,想必她此时好梦正酣。何明瑟蹑手蹑脚起身来到马厩,她的小白马心有灵犀似的朝她这边望过来。

    她从草垛拾起一把草递到小白马的嘴边,小白马默默地吃了起来。这马是哥哥临去成都前留给她的,有好些日子没带它出去跑跑了,府上下人知道这是她的心爱之物,喂得勤,它周身已经肉眼可见的长了一圈肥肉。

    她伸手摸着憨呆的白马,低声道:“明天我带你出去舒活舒活筋骨,逛逛蛇山,可好?”

    第二日何明瑟比往常起的要早上很多,她一夜只睡了大约不到两个时辰,睡醒还有些头昏脑涨。

    她往帐外瞧了一眼,秋兰已经起床,在屋里忙活了,她振作了下精神,唤道:“秋兰,给我找找母亲留下的镯子,我今天要带着它,就当对母亲的纪念了。”声音婉转悲哀,思母之情溢于言表。

    秋兰放下手中的事情欢喜道了声好,只以为她思念故去的大夫人,导致失眠。以前大夫人在时,秋兰还小,但是至今仍能记得大夫人待她宽厚和善,今日听何明瑟这么一说,她心里也不是滋味。但品着自家姑娘的话,今天她是不会去龙华寺了罢,让她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秋兰上前宽慰了她一阵,便回身开始翻腾床头的那几个箱子,何明瑟爱惜之物都让她小心归置到最下面的箱子内。

    秋兰将上面的几个箱子拿下,倒腾出最下面的箱子,一层一层的将附在上面的细软仔细拿出,放在最下面的烫金大红盒子就是了,秋兰道了一声,“找到了!”刚欲捧出,忽觉颈子后一痛,还未来得及细想,眼前便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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