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灯的火苗忽上忽下地跃动,幢幢人影也跟着时明时暗,晃动不已,仿佛一个个起舞的幽灵,但众人分明端坐如石像,紧张地注视着张毅的一举一动。

    张毅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撬开棺材盖,燃起薰香。孙掌柜认得那是还魂香,若有人中了帮里秘制的迷药,便用这香将他唤醒。

    一缕清烟袅袅,忽散忽凝,飘摇如雾。忽闻几下铁链碰撞的声音,很轻、很轻,却那么清而脆地钻入耳中,恍若远山传来的微风拂过屋檐时风铃的清唱。

    这声音一响起,其它的声音便骤然消失了,挤满二十多个人的大堂,寂静得连呼吸声都似有若无。

    屋内变得更加闷热,几乎能听见汗水沿着紧绷的肌肉一滴一滴滑落的声音。几十道视线齐刷刷地盯着棺材,像几十根锐利的钉子,仿佛要穿透外面的木头,一直钻到里面去。

    然后,就看见一只手,一只纤美如玉的手,慢慢搭在了棺材边上。

    那只手看似柔若无骨,仿佛悬崖边上一朵小小白花,弱不胜风,娇怯动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纤指,在灯光下流转着珠玉般的光泽,衬得阴森的棺材也明亮了许多。

    正惊异间,里面已缓缓坐起了一位白衣少女。

    她一出现,堂上的灯火顿时都暗了几分,所有的目光却同时变得灼亮。

    天地之间的光芒,仿佛全都聚集在她身上。

    灿似晨曦梳破云霭,皎若月下涓涓清露,冷如雪底暗香婉约……

    天地清幽,月色如水,晚风轻轻从窗外吹来,带着隐隐的花香,拂动纯白的衣袂,扬起长长的青丝,飘然若仙,又妖娆如魅……

    所有的忌惮和戒备,都像风中的清雾一般消散了,只剩下心动与迷醉,就像,一个畅饮了太多佳酿的人,醉倒在一片银白无瑕的月光下。

    孙掌柜突然觉得自己衣服太油腻,脸上皱纹太多,手足太粗笨。别人也是一样,连林豹都不由自主地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襟。

    在这样的女子面前,似乎没有人能够不自惭形秽。

    唯一例外的只有肖阳,他的神情依然淡漠,修长的手指慢慢转动着酒杯,若有所思的样子,幽深的双眸,带着一抹夜色的清寒,以及某种神秘不可揣度的飘渺。

    那少女从棺中迈步出来,虽然手脚被一条长长的铁链锁着,却依然体态轻盈,一步一袅,皆若飞鸿转羽,曼妙无比。

    无视周围灼灼的目光,她神情自若地走到桌前,看见杯盘狼藉,蹙了蹙秀眉,径直走到另一张空桌前坐下。秋水般的眼波四下一扫,在孙健身上转了转,突然展颜一笑,刹那间,仿佛万花齐放,明艳夺目。这幽深的暗夜里,摇曳的灯火下,那种倾城绝代的光华,犹如绚烂的流虹,惊空而来,不可阻挡!

    孙健虽非好色之人,此时却也禁不住心动神摇。耳边听到她清甜柔美的声音,仿佛天湖上飘来的一缕莲香,浸润入似水的月色,惹得心中浮荡缥缈,恍惚之下,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见孙健痴怔的模样,少女微微抿唇一笑,似已习以为常,又说一遍,方才明白是叫他重新上菜。

    孙健连忙应了一声,抬腿就向厨房走去。刚走几步,忽听老父咳嗽一声,方才省起少主还未发话,自己竟然擅作主张,不觉十分惶恐,忙回头望去,却见肖阳微微颔首,这才松了口气,径直往厨房准备去了。

    不一会儿,端上四菜一汤,少女每样浅尝了点儿,便放下筷子,似乎没什么食欲。她拿调羹轻轻拨拉着碗中的饭粒,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烛火的光影间如蝶翼轻拢。半晌,漫不经心地问:“这儿是什么地方?口味这样重,跟我平日吃的都不一样。”

    孙健赔笑道:“姑娘,这里是乌木镇,已到镇江地界了。”

    “乌木镇?”少女明眸一抬,似有星子灿灿闪光,“镇上可有家名叫‘玉祥斋’的糕饼铺子?”

    “那是本镇最有名的糕饼铺,姑娘也听过它的名字?”

    “几年前我路过此地,尝过他家的糕饼,十分可口,至今不忘。”她望着孙健,笑靥在烛光照耀下愈发明艳动人,“这位小哥可否再替我买一些回来呢?”

    被那样明澈似水的目光凝视着,孙健心中一热,答应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恰在这时,老父的咳嗽声又适时地响起,令他蓦然醒觉,忙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转首为难地看着少主。

    肖阳还未发话,张毅赶紧趋前禀道:“少主,这女子素多诡计,现在突然要吃什么糕饼,恐怕有诈!”

    “原来‘铁掌无敌’胆子这么小,一个弱女子吃几块糕饼都叫你怕成这样,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少女斜睨他一眼,黛眉轻巧地挑起,声音柔滑冰凉,带着丝丝嘲讽。

    张毅人称‘铁掌无敌’,掌上功夫称霸一方,却不擅口舌之争,此刻被这少女一激,无法反驳,顿时涨红了脸。

    肖阳面色一沉,俊脸罩上了一层寒霜:“姑娘何必这样咄咄逼人?行走江湖,总要小心为上!”顿了顿,又道,“不过要吃几块糕饼,倒也不难。”他转首嘱咐了张毅几句,又问那少女,“想吃什么口味的?”

    少女嫣然一笑,如数家珍般:“我要玫瑰赤豆糕、桂圆杞子糕、红枣千层糕、酥皮马蹄糕、水晶龙凤糕、参燕八珍糕,再泡一壶菊花茶来。”

    张毅一一记下,叫上孙健一起去了玉祥斋。不过一盏茶工夫,两人就提着食盒回来了。打开盖子,里面整齐放着五色糕饼,分别做成了花卉禽鸟的模样,栩栩如生,玲珑精致。

    少女用纤指拈起一块,轻咬一口,满足地叹道:“果然是玉祥斋的味道!”

    “姑娘要的水晶龙凤糕店里没有,想是记错了?伙计给换成了翡翠珍珠糕,姑娘尝尝味道如何?”孙健觑着那少女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少女莞尔一笑:“我想起来了,这水晶龙凤糕好像是京城“金玉堂”的招牌糕饼,瞧我这记性!”

    孙健忙道:“姑娘吃过的糕饼太多,一时记混了,也没什么打紧。”

    少女眼波流转,巧笑嫣然:“你倒是很会说话。”掰下一块,细细品尝,微微点头,“这翡翠珍珠糕的味道还真不错!”不多时便把糕点一扫而光,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笑道:“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糕饼了。”

    这样的动作若换了别人,大家一定会觉得粗鄙,偏她做来却是天真自然,还带着些许难言的诱惑。

    肖阳看看自己那群手下,皆是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不觉暗自摇头,这帮人在这女子手下也吃了不少苦头,怎的还是色心不改?人道红颜祸水,果真不假。

    想到这儿,肖阳长身而起,朗声道:“既已吃饱喝足,大家早点歇息,明日继续赶路。今夜还是老规矩,六人一组,每组一个时辰,轮流值夜。”

    众人齐声答应,各自散去。张毅安排好轮值事宜,就押着那少女,又叫四人抬着棺材,一齐送到肖阳房间。

    孙健见那少女娴静优雅地举步,纯白衣袂在幽黄灯光下翩然飘舞,宛如夜色中独放的一朵雪梅,带着不染纤尘的高华,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心下不觉升起惘然如梦的惆怅。

    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怎么就成了阶下囚?她今夜还要睡棺材么?少主会怎么对待她呢?

    不忍、怜惜、心动、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萦回缠搅,凌乱如麻。正颠倒错乱间,就听房门一响,却是张毅走了出来,吩咐他烧两桶热水送到少主房间。他忙答应一声,收敛了心神,跑到厨房烧火去了。

    刚把锅里的水灌满,就听见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这儿走来。大概是巡夜的两位大哥,听他们说的好像与那少女有关,孙健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

    只听一人颇为羡慕地说:“少主夜夜和那女子同房,当真艳福不浅!”

    另一人却斥责道:“你胡说什么,少主武功最高,自然要由他亲自看守那名女子。”

    “话虽如此,但你敢保证少主不会假公济私?”

    “那女子可是带刺的,有一群极厉害的手下不说,自己也是诡计多端,前几次若不是少主识破了他们的奸计,咱们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这样的女人,你也敢碰?”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又轻笑:“若能和那女人共度一晚,即刻死了也值得。”

    “你当真色迷心窍了,这样的话也敢说,不怕张总管割了你的舌头?”

    “你就不着迷?我见你看她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那么美的女人,谁不想多看几眼?但你最好别痴心妄想,她不是你我能消受得起的。”

    “那少主呢?他武功盖世,那女人又中了化功大法,一身功力施展不了一成,你说少主要是用强,她反抗得了吗?”

    “少主和你我不一样,人家是干大事的人,你何曾见他沉迷过女色?”

    “那是他没遇见过这样的绝色,再怎么说,到底也是个男人,我就不信他能把持得住。”

    “你少说几句吧,若是上边知道我们在背后乱嚼舌头,小心掉了脑袋!”

    两人于是沉默下来,但听脚步声渐行渐远,已转向大堂那边去了。

    孙健愣愣地看着灶膛的火光,仿佛和尚一般入了定,少女绝美的容颜总在眼前晃来荡去,令他阵阵心猿意马。出了半天神,直到锅里的水不住地冒着气泡,他方才惊醒,忙把热水注入两个大桶,拿扁担一穿,挑着来到少主的房间。

    烛光摇红,那少女正坐在桌前,对着一面铜镜,慢条斯理地梳着一头青丝,乌发如黑瀑一般直泻到腰际,柔软顺滑,如丝如缎,甚是可爱。少主却斜靠在床头,懒洋洋地擦拭着剑鞘。

    没有人说话,空气中有一种异样的沉重,令人不由自主地紧张。

    孙健低着头,不敢乱看,径自将水注入屋中的大木桶。“哗哗”的水声在空寂的室内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有几分惊心。他不由自主地猜想待会儿将要发生的事,心直跳到了嗓子眼儿,连呼吸都乱了几拍。

    好容易倒完水,他提着空桶出了房门,临走前终于忍不住偷偷瞟了那少女一眼。察觉到他在看她,她唇边轻轻漾起一朵微笑,似一潭碧水中盈盈盛开的白莲,说不出的清雅脱俗。

    他的心重重蹦了几下,禁不住面红耳热,擦了擦额上的汗,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去。刚迈出门,便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是那少女的一声轻笑,却是柔媚入骨,魅惑无比。

    “我要沐浴了。”声音含羞带怯,却又说不出的诱人,似拒绝,又似邀请,让人闭上眼睛,就能想像出满室的旖旎风情。

    孙健心跳得厉害,想走,却迈不开步,索性将桶放在地上,蹑手蹑脚地摸回窗边,从缝隙间偷偷张望。

    却见少女已经起身,将秀发松松挽起,露出如玉脖颈,颊边滑下几缕碎发,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纤手放在衣带上,嫩白如葱的手指微动着,似乎就要宽衣解带,那风流宛转的妩媚,与先前所见的清丽高贵,却又迥然不同。

    孙健看得热血贲张,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屋内光景越发绮丽,暖昧不明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流淌。面对这要命的诱惑,肖阳却连眼睛都没抬,俊脸沉静如水,声音更是清冷:“姑娘请便!”

    “你怎的不回避?”少女微微撅起小嘴,带着三分娇嗔。

    “难道姑娘还怕人看?”他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懒洋洋地问。

    少女一愣,旋即慢慢勾起一丝媚笑:“肖爷要看,谁能阻止得了?”说罢,竟从容解起了衣带。

    孙健不觉瞪大了眼睛,还未看到一丝春光,已有劲风扑面,“哎哟”一声,脸上挨了一下重击,眼角立即肿起,痛得他捂着眼睛蹲下身,不住地呻yin。

    就听少女娇笑道:“肖爷隔山打牛的功夫越发精进了。”

    孙健心下骇然,知道以少主的功力,若非手下留情,自己只怕就要命毙当场。想到此处,不觉冷汗涔涔,连忙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多谢少主手下留情!”忍着痛,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回屋后,孙掌柜见了,少不得追问一番。他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被数落了半天,才敷了药,上床躺下。

    虽然刚才吃了亏,但少女的倩影仍在脑中挥之不去,颠倒了半晌,方倦极而眠。

    临睡前,他想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少主到底会不会偷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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