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阳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明灭不定,沉默片刻,终于微微抽动嘴角,生硬地笑了笑:“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慢慢打开手掌,“拿来吧!”

    少女甜美一笑,将药丸放在他掌心:“‘追命修罗’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

    肖阳看着那药丸,玲珑圆润,像一粒小小的黑珍珠,如此美丽,却又如此致命。

    如果服下它,就等于跟阎王签订了契约,从此连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然而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也就不去做徒劳的挣扎,一扬首,将那粒“噬尸”吞了下去。

    少女见他如此爽快,不觉喜上眉梢,柔声道:“只要你忠心于我,自会每月给你一粒解药,压制‘噬尸’的毒性,等将来大事一成,就将全部解药奉上。”

    肖阳眼中光芒一闪:“不知姑娘所说的大事是——”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

    肖阳知道她不肯说,也不再追问,转过话题道:“既然我已诚心与姑娘合作,可否请姑娘告知芳名?”

    少女倒很爽快地回答:“我姓林,名月儿。”

    “林月儿……”肖阳轻念几遍,露出赞赏之色,“好名字,林中的明月,月宫的仙子,岂不正是姑娘这般模样?”

    林月儿笑得眉眼弯弯:“你们男人就喜欢甜言蜜语!”随即面容一整,“你恐怕正在心里骂我艳如桃李,心如蛇蝎吧!”

    肖阳素来沉着,给她说中心事,也不脸红,继续恭维:“美丽的花总是带刺的,姑娘这般动人,若不心狠一点,不早被那些个狂蜂浪蝶摧折了去?”

    林月儿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她,微微一愣,神色渐渐黯沉下来:“说得不错,若不心狠,我又焉能活到今天?”

    她美丽的面容突然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像秋日忽然飞起的风。门上的竹帘在风中摇摆,苍白的光、暗淡的影,一道又一道地划过静谧的时空。

    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肖阳也颇觉诧异,他不过随口一说,却不知怎的竟触动了对方的愁肠。

    他与这少女交手几次,所见的都是对方指挥若定、狠辣果决的一面,倒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近乎脆弱的神气,不觉寻思:“她这般人物,凯觎的人总不会少,未免比常人活得更辛苦些,难怪会有这般偏激的性子。”

    少女垂眸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忽又笑道:“我一直想给‘噬尸’改个名字,刚才突然想到了。”

    “为何要改名字?”

    “‘噬尸’太血腥了,听上去就恐怖得紧,是我哥哥取的,我却一点也不喜欢。”

    “你哥哥?”肖阳一愣。

    林月儿似觉失言,便轻描淡写地带过:“谁家没个兄弟姐妹?你以后总会见到他。”

    肖阳淡然一笑,转而问:“你想到了什么好名字?”

    “就叫‘唯别’如何?”

    “‘唯别’?——可是从‘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两句而来?”

    林月儿含笑点头。

    肖阳咀嚼着这两句的况味,不觉叹道:“名字倒贴切得紧,想那药性发作时,可不正是魂消魄散的感觉?”一边说,一边苦笑,这么可怕的毒药就在肚子里,自己竟然还在和人讨论它的名字,也当真可笑。

    “这名字可还有一重含义呢。”林月儿轻挑了秀眉,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肖阳想了想,便放弃地摇头:“肖某愚钝,还请姑娘明示。”

    林月儿微微俯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它会提醒你,不要存有二心,否则,就是个魂消魄散的下场!”

    肖阳静静凝视着她,双眸如墨玉般幽深宁静,忽然嘴角微弯,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我明白……黯然消魂……唯别而已……”

    空气突然乱了,原本威胁的话,经他这样一说,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林月儿心下忽忽一跳,仿佛一粒碎石掉进湖心,泛起一丝又小、又无声息的涟漪。

    窗外熏然飘进的风,在清晨的阳光下吹拂得愈来愈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她轻咬贝齿,突然起身,衣袂轻翩恍若受惊的蝴蝶,声音却是清冷无波,如雪落冰泉,秋月凝霜:“知道就好。既已答应合作,就不要再存别的心思!”

    长袖一拂,迈步朝外走去,身后洒下同样清冷的一句话:“你先躺着罢,我去叫人来为你更衣。”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肖阳的目光带上了某种若有所思的深邃,隔着窗纱照进来的阳光是浅淡的白色,落进他眼中,如同深潭上氤氲的薄雾,看不清,也看不透。

    突然帘子一响,跟着一亮,大片灿金的阳光倾泻进来,仿佛一下子多了种活泼的热闹。然后又是一暗,帘子放下了,阳光被隔在外面,室内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静。

    明暗交替间,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身穿湖绿纱衫的小丫头,长得眉清目秀,却是一脸寒霜。进来后,也不行礼,把手中捧的衣物往床边一搁,冷着脸道:“你自己换罢!”

    肖阳淡淡瞥她一眼,也不多言,径自拿过衣服换上。

    这是一件天青色长衫,竟是上好的冰绸所制。触手柔若轻羽,下摆绣有浅淡若水的竹纹,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气度悠然,淡化了一身黑衣的冷肃气息,显得儒雅飘逸,隐隐还有几分清贵的风华,俨然一位翩翩公子的模样。

    那丫头冷眼看着,冷冷一哼,闪身出去。片刻之后,又端来一盆水,绞了把毛巾,甩得叭啦作响,就要给他净脸。

    “我来!”肖阳赶紧接过毛巾,随意抹了几把。

    小丫头也不坚持,冷眼看他洗完。待到梳头时,却每下都是重手,扯断了不少头发,肖阳痛得倒抽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问:“我得罪过姑娘?”

    本以为她还是会冷着脸不说话,谁知她却像倒炒豆子似的,劈里叭啦说了一大通:“何止得罪我,你把我们的人全都得罪啦!我家小姐是何等娇贵的人,你竟然给她戴上铁镣,让她睡在棺材里。这一路上,还指不定怎么折磨她呢!我们救出小姐的时候,她还昏迷不醒,又苍白又憔悴,我一见就忍不住哭了。轩大哥气得把那些人全都砍了十七八刀,若不是小姐说要留你一命,你早就被送去见阎王啦!”

    原来这丫头是为她家小姐抱不平,肖阳有些哭笑不得,道:“看来我运气还不错。”

    小丫头恨恨地瞪着他:“若不是小姐说你还有点用,不用轩大哥动手,我就先在你胸前刺几个透明窟窿了!”

    肖阳失笑,不愧是林月儿的丫环,说起杀人就跟家常便饭似的。见小丫头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便问:“你家小姐是怎样吩咐你的?”

    “叫我给你梳洗更衣。”小丫头没好气地斜他一眼。

    “有没有叫你板着脸,扯头发,发脾气?”

    小丫头一怔,想起小姐吩咐过要以贵宾之礼待这个人,不觉咬了咬唇,虽然极不情愿,但脸色到底还是缓和了些,手上动作也放轻了不少,却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一声不吭。

    肖阳暗自一叹,知道这些人的敌意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眼下虽然说服了林月儿合作,但要让他们完全信任自己,却远非易事。

    梳洗完毕后,小丫头一声不吭地走了。肖阳也跟着走出屋子,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四下打量。原来这地方是一家铺子的后院,院里几个仆人正在干活,其中扫地的正是前日乔装的猎人,劈柴的却是那樵夫。

    院子一角用碎石砌了个小花园,林月儿和一个花匠打扮的人正在里面摆弄着什么。

    肖阳走过去一看,这土壤竟然黑得如墨汁一般,里面只种了一株植物,叶片是罕见的深蓝色,细长蜷曲,长满倒刺,中间一颗果实,却是半红半黑,诡异得紧。

    “这是什么?”肖阳忍不住问。

    林月儿聚精会神地盯着这株植物,头也不抬地回答:“它叫阴阳草,生长在苗疆黑龙潭,那儿毒物最多,连猛兽都不敢涉足。这种植物一百年才结一次果,果实一半红一半黑,红似烈焰,黑如炼狱,所以我叫它‘地狱之火’。”

    “地狱之火?”

    肖阳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般可怕的植物,不知会有多强的毒性。

    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林月儿摇头道:“你想错了,天下毒物都是相生相克的,这‘地狱之火’虽然生长在毒物众多的地方,本身也含有剧毒,但若份量运用得当,却是百毒的克星,解毒的圣果。”

    肖阳大觉意外,转念一想,又不解地问:“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株阴阳草是我一年前探访苗疆时偶然发现的,当时它的果实已经成形,一旦成熟就会马上落下,若不能及时接住,让它沾了地气,药效就会大打折扣。所以在它即将成熟的这段日子,必须日夜守候在旁,半点马虎不得。当时我推断出它成熟之期就在这个月,正准备动身前往苗疆,偏偏接到张天化要求会面的消息,无暇脱身,而黑龙潭所在之地凶险无比,一般人根本无法接近,所以只得让轩羽替我跑这一趟。”

    这时那花匠站起身来,正是轩羽。

    “若不是我有事离开,小姐也不会被你们擒住,受那么多苦。我,我真恨不得——”

    他握紧了拳头,怒视着肖阳,狠厉的眼神倒比“地狱之火”还要可怕几分。

    林月儿叹了口气:“当时轩羽正守着这株阴阳草,却接到我被擒的消息,心急之下,只得将这草连同周围的土壤一起挖出来,装在盆里,日夜兼程往回赶。把我救出以后,才暂时将它移植到这里。”

    “都过去这么多日子了,它为何还未成熟?”肖阳奇怪地问。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林月儿忧心忡忡地说,“据我推算,早在几天前,果实就该成熟了,但直到现在都还没动静,而且你看——”

    肖阳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几片叶子的色泽已经变得黯淡,似有枯萎之象。

    “莫非这阴阳草水土不服?”

    “不错。阴阳草靠吸取各种毒物的汁液为生,必须生长在黑龙潭,那里的泥土由无数剧毒植物腐烂后淤积而成,给它提供了丰富的养分。轩羽虽然挖走了一部分土,但里面的毒性却不够支撑到果实成熟,恐怕它最后就只有枯萎了。”林月儿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轩羽低首闷声道:“属下无能,让小姐失望了!”

    肖阳想了想,便道:“若找些毒药埋进土里,或许还能挽救。”

    林月儿黯然摇头:“我们身上所有的毒药都已做了花肥,却也只维持了两日,现在还上哪儿找毒药?就算找到,恐怕也来不及了。”

    只见这短短的工夫,阴阳草的叶子已渐渐发白,果实也变得越来越干瘪,眼看就要凋落。

    轩羽忽然站起来,拔出一把匕首,在手腕上猛地一划,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肖、林二人大吃一惊,林月儿急道:“你疯了!”

    轩羽却满不在乎地将手腕凑到阴阳草跟前,血沿着茎干流入下面的泥土。

    说也奇怪,那叶片竟渐渐舒展开来,如同久旱逢甘露,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又变回了诡异的深蓝。

    林月儿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轩羽的血就是最好的毒药!”

    她眼睛晶晶闪亮,唇边也逸出了微笑。见肖阳大惑不解,就告诉他:“轩羽一直为我试药,日子久了,血里自然就带上了剧毒,而且毒性还不小,否则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听她这样一说,肖阳只觉得不寒而栗,看样子这少年竟一直被她当成毒药的试验品,也不知怎么熬到现在的。忍不住朝对方望去,却见他眼中蕴满温柔的笑意,毫不在意地说:“只要能救回‘地狱之火’,属下流点血又算得了什么!”

    林月儿灿然一笑:“好轩羽,我就知道你最乖!”

    看见她如鲜花绽放的笑靥,轩羽连手上的痛都忘记了,只痴痴望着她,眼中深情无限。

    肖阳暗自摇头,这少年被林月儿迷得神魂颠倒,竟然什么都肯为她做,只可惜这样一位武学奇才,却被她当作药罐子一般糟蹋。

    轩羽的血越流越多,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那果实却渐渐饱满起来,红的一面艳得似要滴出血,黑的一面却深得像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林月儿屏住呼吸,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神情极为紧张。

    果实越涨越大,突然“啪”的一声,爆裂开来。

    与此同时,茎干微微一晃,果实掉了下来,稳稳地落进林月儿白皙的掌中。

    林月儿惊喜地捧着这颗“地狱之火”,用玉指轻抚着,就像爱抚自己的恋人一般,那样温柔的表情,是肖阳从未见过的。

    她陶醉了半晌,方从怀中掏出一个描金绣凤的锦囊,将这枚圣果小心翼翼地放进去,贴身收好。

    转过头,看见轩羽仍在滴血的手腕,忍不住嗔道:“怎么还不包扎起来?”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条绣花手帕,细心给他包扎。

    轩羽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整个人幸福得似在发光。

    看他的样子,肖阳知道他就算为林月儿死,只怕也会毫不犹豫,不由得叹了口气,径自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林月儿也走了过来,轩羽却没有跟在身后,大概回房歇息去了,毕竟流了那么多血,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林月儿见他正四下里瞧着,便问:“猜猜这是哪儿?”

    肖阳早听见外面车马人声,川流不息,像是条极热闹的街道,心想,莫非你这丫头要玩什么大隐于市的把戏么?

    忽然一阵香味飘来,他脑中灵光一闪:“原来咱们住在‘玉祥斋’的后院。”

    林月儿拊掌笑道:“果然聪明,怎么猜出来的?”

    “惭愧,我只不过闻到一股糕饼的香味。若论聪明,怎比得上月儿姑娘?”

    肖阳说这话倒不全是恭维,林月儿的狡黠机巧,确是他生平仅见。

    “姑娘这招回马枪杀得着实厉害。青龙帮的人发现我们失踪,定会追查到永福客栈。孙掌柜曾亲眼看见我们离开乌木镇,他们要么从乌木镇往京城一路搜寻,要么朝相反的方向沿来路查找,谁也不会想到姑娘竟然还躲在镇上。”

    林月儿微微点头,明眸闪着狡黠的光:“我已派人在这两条路上故布疑阵,让他们沿路一直追查下去,更不会怀疑我们还留在这儿。现在咱们势单力薄,只能在此暂避一阵,等搜查的人松懈后,再想法子离开。

    “一切都听姑娘的。”肖阳颔首道。

    林月儿想了想,忽又笑道:“翠衣在你这儿碰钉子了?”

    “翠衣?”

    “就是刚才服侍你的小丫头,我见她气鼓鼓地从你房中出来。”

    肖阳无奈叹道:“你的手下好像都对我颇有成见。”

    “谁叫你以前那样对我?”林月儿瞪他一眼,“若不是我拦着,你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

    “多谢姑娘不计前嫌!”

    林月儿深深凝视着他,道:“咱们既已结盟,前事理当一笔勾销。只要你信守承诺,我们自然会以贵宾之礼待你。”

    这时,前堂一个伙计走过来,对林月儿行了一礼:“掌柜的有事想与小姐商量。”

    林月儿点点头,又吩咐那伙计:“刘二子,你问问肖公子想吃什么,吩咐厨房做去。”说完,匆匆走了。

    此时日已过正午,肖阳随意要了几样菜,没多久饭菜就送到了他房中。正在大快朵颐之际,就见林月儿蹙着秀眉走了进来:“永福客栈孙掌柜的儿子失踪了,青龙帮的人怀疑他儿子跟我们有牵连,就把孙掌柜带走了。”

    肖阳停下筷子,面色变得凝重:“情况不妙,如果他们不再相信孙掌柜,就会怀疑他将姑娘藏匿在镇上,接下来说不定会挨家搜查。”

    “我也正担心这个。”林月儿一脸忧色,“乌木镇并不大,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我们。看来此处不宜久留,得马上离开。”

    正在这时,只听见外面一阵喧闹,伴随着阵阵马蹄声,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然后就听见一名男子大声喊道:“我们正奉命捉拿一名要犯,将挨家搜查,所有人必须待在家里,不准随意走动,抗命者,杀无赦!”

    肖、林二人面面相觑,来得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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