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楼”就是他们今天的最后一站,也是京城一家有名的青楼。

    前往“登仙楼”的路上,商贩已经纷纷收摊,店铺也已陆续关门,行人逐渐稀少,街道一下子冷清了。

    灿烂的霞光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连最后一抹干涸的红也渐渐褪去色泽,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浓黑。道路两旁树影森然,马车行驶在空阔的青石路上,辚辚之声显得格外空寂而杳远。

    突然,车身一阵剧烈摇晃,猛然停下。

    夜风中传来一阵衣袂破空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刘二子的示警:“有刺客!”

    “小姐,我去看看!”红绡拔出长剑,飞身跃出了车外。

    林月儿撩开车帘,朝外望去。

    三个黑衣蒙面人正在围攻刘二子和红绡,三道强悍之极的剑气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光网,将二人笼罩其中。

    另五人则径直朝林月儿扑来,其中一人手持鬼头刀,人还未到,已舞出满天刀影,疾风迅雷般向她直卷过来。

    车厢狭窄,避无可避,林月儿只好一点足尖,从车门直射而出,同时手中一把毒莲子漫天花雨般激射过去。

    来者见这暗器蓝光闪闪,知是有毒,忙侧身避过。

    趁他身形一缓,林月儿已抽出腰间软剑,向他胸口刺去。眼看就要得手,谁知此人功夫竟比她预料的还要高上几分,只见他身子突然朝后折倒,堪堪避开这一剑,然后右脚飞踢,力道奇大,林月儿只觉虎口一痛,软剑脱手,“咣”的一声掉在地上。

    那人闪电般出手,一手扣住她的脉门,一手拿刀架在她的颈上,喝道:“快把解药拿出来!”

    “解药?”林月儿目光一闪,恍然道,“原来你们是崔镜台派来的。”

    “少废话!”那人将刀尖对准她的脸,作势欲划,“再不拿出解药,休怪我不客气!”

    林月儿明眸转了转,问:“我若拿出解药,你能保证不伤害我?”

    “当然!”

    “好!”林月儿倒也爽快,径直探手入怀,取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里面有几枚红色药丸,“这就是解药。”

    那人眼中露出喜色,正要去拿,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若寒冰的声音:“放开她!”

    那人挟持着林月儿,转过身来,双眼突然瞪得很大,比铜铃还大。

    月光淡如烟雾,笼罩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夜风拂起乌发飞扬,轻衫飘逸。

    风中,唯一凝固的,是他握剑的手。

    冰冷的剑尖,修长而稳定的手,青袖随风飘垂,恍若天边流云。

    地上躺着四具尸体,正是另外四个想要偷袭林月儿的刺客。那人深知他们的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眼前这男子竟然瞬间将四人同时杀死,武功之高,已远远超出他的想像。

    “你是谁?”刺客的声音已因恐惧而变得嘶哑。

    “肖阳。”

    “‘追命修罗’肖阳?”

    “是。”

    刺客身上的冷汗湿透了衣服,他想起了关于此人的种种传说,对江湖人而言,和“追命修罗”为敌,绝对是此生最大的噩梦!

    但他还不想死,还想用手上这张王牌做最后一搏。

    “听说你的剑很快?”

    肖阳沉默。

    “但我的刀却离她的喉咙更近,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快?”

    “试试不就知道了。”肖阳冷冷说道,话音未落,白光一闪,手中长剑已飞射出去。

    刺客的刀刚刚一动,还未及蓄起足够的力量,剑气就已破空而来,转瞬便至跟前,长剑从他的左眼刺进,后脑穿出,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子直直地往后倒去——

    林月儿仍被扣在他手里,虽然他的手已没有半分力气,但身子倒下的巨大惯力还是拽着她一起往后仰,鬼头刀也失手落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在她的花容月貌上。

    林月儿惊呼一声,吓得闭上了眼睛。

    这时,青袖似风掠影般卷来,挥开那把刀,再轻轻一带,她就脱离了刺客的钳制,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时间的流逝似乎突然变得格外悠缓,夜风中飞扬的衣袂,每一下划过的轨迹都那么清晰。她依稀能嗅到他身上微冷的清香,宛若雪后的茫原,一丝清气如松林青竹,隐隐浮动,寂冷中透出静暖,令人备觉安心,好像在他怀中,便有了一生一世的安稳静好。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漏跳了几拍。

    夜色幽深,一抹浮云遮住了皎洁的月光,也恰到好处地掩藏了她脸上燃烧的红晕。一种陌生的情愫自心底缭绕而起,令她隐隐不安,颤然若惊。

    刺客被修罗剑的冲力带着直跌出几米远,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惨呼,声音凄厉得宛如地狱深处传来的鬼哭。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的身子不断抽搐着,直到一动不动。

    肖阳放开林月儿,走过去拔出了长剑。

    鲜血顺着剑身流下,血腥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浮云散去,露出惨白的月光,仿佛黄泉下一抹游魂,死亡的气息刻入骨髓。

    他薄唇紧抿着,眼中现出一种深深的厌倦,将鲜血在刺客衣服上擦拭干净,还剑入鞘,不发一言。

    林月儿将解药重又放回怀中,慢慢走到他身边,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眼神已变得沉静。

    她静静地望着他,目光带上了几分探询的意味:“杀了人,心里不痛快?”

    肖阳沉默着,暗色的眸中是望不到底的空漠,最深处却隐隐闪过一丝沉痛。

    这样的神情让林月儿觉得很意外,“追命修罗”的名字本就是和鲜血、杀戮、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在旁人眼中,他杀人应该就如吃饭睡觉一样自然。但她并没有追问,每个人心底都有不愿被人触及的伤口,所以她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问:“你的武功什么时候恢复的?”

    “昨日。”

    林月儿讶然:“中了化功散,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恢复功力,而你竟然不到半月就恢复了!”

    旋即俏脸一沉,“为何要隐瞒此事?”

    肖阳转过身,沉着地直视她:“我只是想找个适当的时机让你明白,有武功的‘追命修罗’,比失去功力的肖阳对你有用得多!”

    林月儿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的确有用得多。”

    她没有再提化功散的事,似乎已经打消了继续用化功散来压制他的念头。对她而言,肖阳的武功的确是一件有利的武器,就像今晚一样,关键时刻还可以救她的命。

    这时,红绡和车夫也已结束打斗赶了过来。望着地上的尸体,林月儿目中不觉凝出了寒光:“回鸿运坊!”

    夜色茫茫,众人又坐上马车,一直开进赌坊的后院。李青麟见林月儿等人去而复返,惊诧之下,忙迎上前来探问。

    林月儿冷声道:“崔镜台那厮实在可恨,竟敢派人偷袭,你马上带人给他一个教训,叫他再也不敢生事!”

    李青麟忙答应一声,又劝道:“庄主,天色已晚,外面又不太平,不如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

    林月儿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月上柳梢。

    淡淡的月华透过烟罗窗纱,似蒙昧的珠光流淌了一地。莲花状的红烛在水晶盏中晕开明丽的光华,层层叠叠,映上华丽的织锦屏风,泛起丝丝迷离的涟漪。

    屏风后是一个精致的雕花浴桶,热气自水面袅袅升起,又轻轻散开,似一幕朦胧的烟纱,茉莉香末在水面漂转轻漾,满室香雾氤氲,缥缈若仙。

    林月儿全身浸没在香气四溢的热水中,青丝如墨色芙蓉一般飘散在水面,闭合的眼眸流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疲惫与慵懒。红绡轻轻为她按摩着额角,手势力道均十分柔和到位。

    “红绡,今晚刺客一事,你怎么看?”林月儿突然问,声音不大,在袅袅雾气中显得有些飘忽。

    红绡仔细想了想,小心斟酌着回答:“依奴婢之见,今晚刺客的武功煞是厉害,若非肖阳出手,我们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你觉得肖阳是真心帮咱们吗?”

    “难道小姐还怀疑他?”红绡诧异地睁大眼睛,“肖阳武功已经恢复,那几个刺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若有二心,随时可以逃走,或者挟持小姐,夺取解药,可他却选择了帮我们,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他的诚意吗?”

    因为肖阳救了自家小姐,红绡对他印象大为改观,竟不知不觉为他说起好话来。

    林月儿沉默着,水雾中的面容有些迷离,看不清什么表情。半晌,轻轻一笑:“依你之见,肖阳算是通过考验了?”

    “考验?”红绡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林月儿抿唇微笑,手指拨弄着水面上的香屑,淡淡道:“今晚的刺客,是对肖阳的一次试探。”

    “试探?刺客不是崔驸马找来的吗?”

    红绡简直觉得那些白腾腾的水汽全都飘进自己脑子里了,整个人云山雾里,糊涂得厉害。

    “崔镜台这个纨绔子弟,怎么可能请到这么厉害的高手?”

    林月儿不屑地挑挑眉,唇边的笑意显得有些高深莫测:“今晚的刺客是我重金雇请的‘天煞门’的顶尖杀手。”

    “小姐请顶尖杀手来暗杀自己?”

    红绡被吓得不轻,手下不觉重了几分,被林月儿不满地一瞥,忙讪笑道:“小姐,我帮您洗发吧。”轻轻捞起丝滑如绸的秀发,抹了些玫瑰香露在上面,小心地揉洗着。

    “瞧你吓的!”林月儿打趣了一句,又道,“不是杀自己,只是让他们逼我拿出解药。如果肖阳留下的目的是为了解药,那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可若肖阳真的抢走解药怎么办?”红绡似乎有些明白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突然露出忧色。

    手中的发丝微微一颤,轻得让红绡几乎疑心是自己的错觉。红烛的赤影在雾光水波中脉脉流漾,恍惚间,竟似染上了似血的杀机。

    近乎凝固的沉默之后,林月儿清冷中略带苦涩的声音,穿过迷一般的雾气,幽幽传来:“若他真的服下那些药丸,一个时辰后……就会毒发身亡。”

    “原来解药是假的!”

    红绡终于恍然大悟,与此同时,一股寒意却沿着脊背往上爬,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愣了片刻,又忍不住问:“小姐不是打算收服肖阳吗,若他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肖阳是柄太锋利的剑,若能为咱们所用,固然会无坚不摧,但若他心怀异心,却会是最可怕的敌人,难道你忘了巨蝎帮的前车之鉴?”

    水面动荡的光影映在林月儿眼中,时明时暗,隐晦难测,最终,归于平静。

    她微微垂下双眸,一字一句透着凝重的深寒:“不能收服,就只有毁去,我,别无选择!”

    房中一时沉寂,水雾袅娜的姿态仿佛也有了瞬间的静止,随后,又一丝丝、一缕缕朝四处散去,渐渐溶化在空气中,渺然无迹。

    林月儿突然轻蹙眉端:“红绡,水冷了。”

    红绡伸指悄悄一试,水并不冷,恐怕是小姐心里感觉冷吧。她心底漫出无声的叹息,提起地上一个雕花提梁壶,小心地注入热水,又用手轻轻划动,将水搅匀。

    她一边做着这一切,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道:“原来小姐一直对肖阳不放心。这次带他来京城,我还以为小姐已经完全信任他了呢。”

    “你以为我让他了解咱们的秘密,就是信任他?”林月儿嘴角牵起淡淡的讽意,“不过是试探罢了。若他真的有所图谋,知道咱们这么多秘密后,定会忍不住行动,一旦他有任何异动,我就会马上知道。”

    “原来小姐早有安排。”

    “若不派人严密监视,我怎会放心让他进入圣月山庄?他虽极力掩饰自己的武功,但日常举止仍不免泄漏一两分。监视他的人都是一流高手,对真气的变化最为敏感,一发现他功力恢复,就立即禀报了我。”

    “小姐事先已经知道?”红绡讶然问,“那为何不揭穿他呢?”

    “我想知道他隐瞒此事的目的,所以才找了杀手来试探。若他一直不出手,或是趁机抢夺解药,我都可以断定他别有用心,但没想到他——”

    “他怎样?”红绡忍不住追问。

    “他告诉我,之所以隐瞒此事,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让我明白,他的武功对我很有用。”

    林月儿微微一笑,眼神越发如湖水一般幽深:“他实在很聪明,知道若一早说出此事,很可能又被我用化功散压制,是以刻意选在救人之后。他既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借机表明了合作的诚意,我若再用化功散,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小姐不用化功散,难道不怕……”

    “无妨,他体内还有‘唯别’,自然投鼠忌器。而他武功恢复后,就有能力做更多事,他做得越多,露出破绽的机会就越大!”

    “可是——”红绡迟疑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万一他是真心跟咱们合作呢?”

    “我何尝不希望如此?若能收复他,咱们不仅拥有天下第一高手的武功,还能获得天下第一帮的势力,这样的诱惑,没有人能够拒绝。然而——”林月儿幽幽一叹,“传闻他跟张天化情同父子,怎会轻易背叛对方?他答应跟咱们合作,焉知不是假意?而且肖阳此人太聪明,太厉害,我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她凝视着水面粼粼浮动的波光,光影闪烁莫测一如她复杂的内心。

    水中的温度渐渐散去,丝丝凉意从肌肤浸入到心底。林月儿叹了口气,从桶中起身,红绡忙扶她出来,为她拭干身体头发,又拿熏香的衣裳给她换上,然后唤丫环来抬走水桶,抹净水迹,等一切弄妥后,已近三更了。

    房中依然残留着沐浴后的热气,有些气闷。林月儿信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带着花香的晚风徐徐吹来,令她胸襟为之一畅。

    举目望去,一轮弯月正高挂在天际,月光朦朦胧胧,如一片如乳如烟的薄雾,笼罩在连绵起伏的屋顶上,似凝了一层白茫茫的银霜。

    她突然一愣,屋顶上竟然有人,凝神细看片刻,喃喃自语:“竟然是他。这么晚了,他想干什么?”

    红绡闻言,也凑过来一看,惊讶道:“是肖公子!他怎么跑到屋顶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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