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肖阳在长长的回廊上奔跑着,他要去找林月儿。虽然他们分开才不过几个时辰,但他已忍不住想要找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沐浴在爱河中的男女不都是这样?

    阳光照在廊外的红色蔷薇上,明媚得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廊下挂着一个精致的鸟笼,笼中一只白头鹦鹉,尖嗓叫着:“客人来了!客人来了!”

    他从心里笑了出来。当一个人心情很好的时候,总是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觉得很可爱很有趣。

    他带着愉快的笑走到书房,守在外面的红绡却告诉他,林月儿正在接见京城来的几个掌柜,不方便让他进去。

    他微觉失望,随后又释然一笑,反正他可以等,等到林月儿有空的时候。

    无聊了,便看蜻蜒翩舞,绿杨枝头,青蝉喋喋不休,声声知了知了。

    风微动,花影移,日照渐西斜。

    翠衣提篮过来,笑道:“肖公子还是改日再来吧,小姐吩咐了,她出来后要直接去‘掬月泉’沐浴呢。”

    肖阳见她篮中果然装着衣服、毛巾等物,闷闷一叹:“我来得真是不巧,告诉你家小姐,我明日再来找她。”

    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吱哑”一声,房门开了,几位掌柜告辞出来,肖阳忍不住闪在假山后,想远远看她一眼也好。

    不一会儿,林月儿走出房门,手里抱着几本账簿。

    她沐浴时还要看账簿?

    肖阳微觉奇怪,小心地跟在后面,却见她带着红绡和翠衣,果然径直往“掬月泉”去了。

    越走越僻静,渐渐进入一片密林,树木葱郁,遮天蔽日,乍然暗下的光线,令这片林子多了几分肃严之气。行至密林深处,迎面一块巨石,上书“掬月泉”三个大字。隔着树木缝隙,隐约可见一眼温泉,四周雾气缭绕,如仙似幻,又透着某种莫测的神秘。

    这里是圣月山庄的禁地,除了林月儿,任何人都不得擅入,就连她的贴身丫环都只能在外面等候。

    林月儿接过翠衣手中的篮子,将账簿置于篮中,提着独自向温泉走去,绿色的裙裾轻轻飘动,似芙蕖绿波,逐渐溶化在迷离的白雾中。

    看看四合的暮色,肖阳踌躇片刻,终于走了。夜幕已经降临,只有明日再去找她,虽然遗憾,却也有几分期待的欢喜。

    因为有爱,所以等待也变成了一件甜蜜的事。

    如果说今日肖阳是圣月山庄最幸福的人,那么慕容煜就是最失意的人。他离开水阁后,并未走远,所以看到了林月儿和肖阳的争执,也看到了他们的拥抱。

    刚开始时,他嫉妒得快要发疯,任谁像他那样从天堂一下子掉到地狱,也是会发疯的。

    然而一个是自己最爱的女人,一个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又能怎样?连拔剑的理由都没有。

    “琴剑双雄”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也不会因为嫉妒去做一些害人伤己的事,他虽然痛苦,但想通了以后,也就看开了。

    她不爱我,但我总可以默默地爱她。

    有时候,默默地爱一个人岂不也是种幸福?就像一根木柴,如果不燃烧,就不会有烧成灰烬的危险。

    他静静地坐在湖边,看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渐渐从湖面散去,灿烂了一天的湖水终于沉静下来,整个山庄也都沉静下来。

    沉静得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喜悦、惶恐、哀伤、嫉妒、痛苦……所有这些强烈的情绪,经过一天的交战,都渐渐沉淀下来,最后只剩下了平静。

    也许只有豁达的人,才能真正获得内心的平静。

    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豁达。爱你,就该放了你,让你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和快乐。

    夜如水,半勾月下弦,心静天远,繁星似尘,慕容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独处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却突然被打破。

    一根树枝断了,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他猛然回头,就看见一个鬼魅似的身影一闪而过。

    “什么人?”他厉声喝问。

    对方却没有丝毫停留,反而加快了速度,转瞬便隐没在浓密的丛林中。

    慕容煜暗暗心惊,此人轻功竟如此厉害,深夜穿着黑衣,隐藏行踪,不知有何图谋?

    他马上提气急追,刚开始还能隐约看到背影,但在树丛中转折几下后,就失去了那人的踪迹。

    慕容煜不死心地又奔出一段,才确定真的追丢了人。

    他的轻功虽比不上琴剑的造诣,在江湖上却也少有敌手,现在竟然赶不上这黑衣人,怎不让他心惊?

    作为总管,竟然让强敌混进了圣月山庄,这实在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匆匆转身,决定马上调集人手,重新布置岗哨,展开全庄搜索。

    然而刚要迈步,他却突然愣住了,这个地方看起来如此陌生,竟似从未来过。

    圣月山庄的每个角落,他都走过无数次,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明月的银辉笼罩着这片树林,为它披上了一层圣洁的薄纱,远处有粼粼波光,像满天灿灿的星子落入凡间。

    他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白玉砌成的水池,池水嘟嘟地冒着气泡,水面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硫磺味。

    “糟了!”他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竟无意中闯入了温泉禁地。

    他脸色骤变,身为总管,当然知道闯入禁地的严重后果。正想马上离开,突然听到一阵“哗哗”的水声,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再也迈不开脚步了。

    在那片如烟似雾的水汽中,有一个恍若精灵的女子,花瓣一般浮在水面上,在皎洁的月色下,淡淡地发着光,美得令人窒息。长长的秀发散开飘浮在水面,像黑色的丝缎,在波光间上下起伏着,如同水妖一样魅惑人心。

    她轻快地游着,嘴里轻轻哼着歌,时而顽皮地用手撩起阵阵水花,发出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开心得像个孩子。

    这样美丽的林月儿,这样天真的林月儿,这样快乐的林月儿,都是慕容煜从未见过的。

    他瞪大了眼睛,像一个误闯入仙界的凡人,被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深深蛊惑了,情不自禁地陶醉其中,忘了身在何地,也忘了即将到来的危险。

    夜很静,静得能听见风吻上树枝的声音,草丛间几只虫子奏着迷人的音乐,一朵饱满的花苞鼓足了劲,终于“啪”的一声绽放开来。

    多么美的夜晚,美得让人忘记了一切!

    一只夜袅振翅飞来,被他吓了一跳,蓦地破空而去,尖厉的叫声在月下震荡,惊破夜的沉寂。

    林月儿猛然扭头,两道寒星般的目光射向慕容煜所在之处,与此同时,手一扬,一根珠钗便朝他激射过来。

    若在平时,这暗器他可以轻易躲过,但现在心动神摇之际,反应不免慢了几拍,等看见寒光时,暗器已飞至眼前。他勉强移开身子,手臂仍被擦出一道伤口,身子顿时麻了半边。

    他知道林月儿善于用毒,这珠钗不知抹了什么,竟让他半身麻痹,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若是旁人,早就瘫倒在地了,但他毕竟功力深厚,一咬牙,奋力往外逃去,还没跑出林子,一把泛着寒气的长剑就从暗处一闪而出,瞬间架在了他的颈上!

    月下的青锋森冷似冰,映出轩羽酷冷无情的俊容,握剑的手用力至指节突出,几乎可以听见骨骼摩擦的脆响。

    风摇影动,杀气弥漫——

    林月儿穿上衣服,赶了过来,乍然看见熟悉的人影,明眸闪过难以置信的讶色:“是你?”

    有风掠过,不太大,却冷到骨髓里。发带被风吹到脸上,一下一下扫在颊边,像一个个热辣辣的耳光。

    黑暗中,慕容煜的脸已因羞愧而涨得通红,心中悔恨难当,他宁愿林月儿一剑杀了自己,也不愿在她眼中看到轻蔑鄙夷的神情。

    “知道擅闯禁地是什么罪名吗?”林月儿冷冷地问。

    “请庄主恕罪,属下追赶一个黑衣人,才无意中闯入这里。”慕容煜伏地低声道。

    林月儿秀眉一挑,沉声问:“黑衣人呢?”

    “属下追到这里,他就不见了。”

    “能够逃脱你的追踪,此人武功极高……”林月儿蹙眉凝神,若有所思。

    听见这边的动静,红绡、翠衣二人也提着灯笼急步赶了过来,摇曳的烛火透过薄纱,在林月儿脸上投下班驳的影子,衬着她眉间的凝重,竟有几分森冷之意。

    “翠衣,传我之令,全庄上下立刻展开搜查,务必找出黑衣人的下落。”

    “是!”翠衣答应一声,飞身掠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丛林外。

    “红绡,”林月儿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犹豫,火光下的影子不停地晃动着,一如平静面容下隐隐暗藏的惊涛,默然片刻,她终于开口道,“去查查肖阳现在何处,在干什么,速来禀报!

    红绡愕然抬眉,迟疑了一瞬,便低低应了声“是”,放下灯笼,飞身离去了。

    “你怀疑他?”慕容煜震惊地抬起头,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望着她,“你们不是——”

    话未说完,就被林月儿冷冷截断:“在没有找出黑衣人之前,所有人都是怀疑的对象。”她略停了停,眸中淌过一缕复杂的情绪,一字一顿,“尤其是肖阳!”

    说出这句话时,她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莫名的苦涩。

    果然,还是不敢信任他么?

    哪怕已交出了一颗芳心,却仍旧不敢,交出信任。

    “不,不会是他……”慕容煜兀自不信地喃语,声音却是那样苍然无力,犹如铺洒一地的惨白月光。

    夜风扑在身上,虽是盛夏,但仍有凉意从肌肤一点一点渗入,一直漫上心头,甚至更深的地方。

    林月儿敛紧衣襟,一声怅然的叹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在风中。

    “我比你更希望……不是他!”

    怀疑就像蜇伏在阴暗角落的虫子,总是不经意间便在心里轻轻咬上一口,哪怕再轻,也会留下一丝裂痕,再小的裂痕,也会成为横亘在心间的一条巨大鸿沟。

    四下里静得出奇,唯有树叶在风中籁籁作响,还有几只夜蛾没头没脑地扑在灯笼上,发出一阵极细的沙沙声。

    愚蠢的夜蛾,不顾一切地追逐光明,结果却是灼伤了自己,甚至,还会失去生命。

    而她,绝不能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怀疑令人痛苦,痛苦,却会警人清醒。

    她需要这份清醒。

    等待是令人煎熬的,尤其是清醒的等待。

    月光仿佛凝成了有形的流水,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流动着,流过她的发梢、眉际,流过周身,如染薄霜,将默然矗立的身影,浇筑成一尊凝固的玉像。

    伴随着一阵树枝簌簌声,红绡终于匆匆赶回。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林月儿眼中光芒一跃,转首紧盯着她,沉声问:“如何?”声音有种不易察觉的紧绷。

    “小姐放心吧,奴婢已经查明,肖公子整夜都在跟丁鹏等人喝酒,至少有七个人可以证明,他一直未曾离开过。”红绡轻快地回道,还俏皮地冲她家小姐眨了眨眼睛。

    林月儿的目光有了瞬间的松驰,紧蹙的眉尖缓缓舒展开来,仿佛拨开重重云雾,重归云淡风轻的悠然。

    “叫你查探之事,肖阳知道吗?”她掠了掠被风拂乱的青丝,状似不经意地问。

    “奴婢只是私下查问,肖公子并不知情。”红绡抿唇一笑。

    林月儿轻轻舒了口气,垂眸浅笑:“如此甚好,若他知晓我在疑他,定会难过。”

    “你既怕他难过,为何不能信任他?”慕容煜一直冷眼旁观,此刻终于忍不住插话。

    “你会绝对信任他吗?”

    林月儿回眸直视他,清澈明亮的眸子,仿佛可以照见潭渊最底处,令一切细微的念头都无所遁形。

    慕容煜蓦然一震,沉默片刻,黯然垂首。他无法忽略,方才为肖阳辩白时,心中掠过的那一丝疑虑。

    连他也在怀疑肖阳,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么?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羞愧。他俩曾经是肝胆相照,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然而从什么时候起,却已失去了这份珍贵的信任?

    是因为彼此身份的改变吗?

    他已不再是那个简单热情的慕容山庄的大公子,而是背负仇恨苟且偷生的慕容总管,而肖阳,曾是圣月山庄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

    他慢慢抬首,望着侧立的林月儿,月光照亮了她半边秀美的轮廓,漾射出一种莹白剔透的光泽,而另一半,却掩在夜的暗影中,看不清,也无法探寻。

    他的目光渐渐变为了解,了解她痛苦而矛盾的心情,她身负重任,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大局,关系着许多人的性命。

    怎能不怀疑?怎能毫无顾虑地,单纯地去爱?

    夜风寂寂,似心底的哀凉,无知无觉地袭上心翼。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意萧索:“你没错,是我不该感情用事。”

    “身为圣月山庄的总管,若不能冷静行事,怎能服众?”林月儿扫了他一眼,突然面容一肃,声如冰玉,“总管虽是追敌至此,但失了敌踪后,为何不速带人搜查,却还滞留此地?”

    “我——”慕容煜俊脸突然涨红,垂首无言以对。膝下的泥土一下子变得灼热犹如炭火,令他恨不得即刻烧成灰,化作一缕青烟,再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庄主,”轩羽长剑一挥,冷声道,“此人色胆包天,竟敢窥你入浴,按照庄规,应自剜双目谢罪!”

    月光似乎晃了一下,风声突然变得急促,仿佛一波又一波海浪卷过树林,发出飒飒犹如急雨般的声响。

    慕容煜跪得挺直,身上披挂着树枝交错投下的黑影,如同被缚在一张狰狞的大网中。他脸上已褪却了血色,然而心中的愧疚,与生俱来的骄傲,却让他倔强地沉默着,不愿为自己辩白一句。

    林月儿望着他,神色阴晴变幻,深沉若夜的瞳眸中,翻卷着如云一般微妙的情绪。

    半晌,她转首遥望星光朦胧的夜空,漠然道:“就按误入禁地的罪名,对他处以‘焚心’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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