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说话,抱着林月儿,大步往前走,一直走到“掬月泉”。

    泉水依然冒着热气,烟雾缭绕,恍若仙境。

    林月儿的脸色却变得煞白。

    欧阳逍将她轻轻放在池边的白玉石台上,笑着对她眨眨眼睛:“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猜到的?”

    林月儿寒冰般的目光像两支利箭,冷锐地射向他。

    欧阳逍继续自动过滤不良视线,自问自答起来:“那日我见你去沐浴时还带着账簿,就起了疑心。因为我知道你在京城的那几个铺子,打着做生意的幌子,其实都在暗中进行拉拢官员、搜集情报、向东煌朝堂渗透的活动。那账簿记的自然不是简单的银钱往来,而是机密要事,所以你才急着要将它们藏好。掬月泉之所以被列为禁地,不仅仅是怕人偷窥你入浴,更因为这里是你收藏重要物品的地方,所以才防守得如此严密。”

    他顿了顿,又道:“那天晚上我本想亲自去温泉查看,但一想到若是被人发现,所有计划都会付诸东流,于是就让龙五代我前去……”

    “难怪你那晚会跑去和人喝酒,原来只是想找人作证,好让我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林月儿嘴角泛起一丝讽意,“可笑慕容煜还当你是好友,若他知道了真相,只怕会气得吐血!”

    欧阳逍神色有几分黯然:“我会跟他解释,不管他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至少我从未故意想要伤害他。”

    林月儿脸上现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如果他知道你是东煌的睿王,怎么可能还会当你是朋友?”

    “为什么?”欧阳逍惊疑地问。

    林月儿却闭紧了嘴巴,再也不肯说一个字。

    欧阳逍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晚我故意对你提起敌人的目标可能是掬月泉,你果然加派人手,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就更加肯定自己先前的判断。既然掬月泉是收藏重要物品的地方,解药自然也在这里,你说我猜得对么?”

    他仔细看着林月儿,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猜得对不对,还得把解药找出来才算数。”林月儿不动声色地说。

    “一个人找太费劲。”欧阳逍眉头微皱,突然大喊一声,“来人!”

    一个人影瞬间出现,鹰鼻深目,面容刚毅,正是龙五。

    “王爷有何吩咐?”

    “马上叫五十个人来。”

    五十个人很快就来了,手中的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温泉本不大,一下站了这么多人,顿时挤得满满的。

    “仔细搜查此地,每一寸地面,每一寸石壁都不要放过,就连池子底下也要给我潜进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密洞暗格之类,找到了重重有赏,若找不到,全都罚薪半年!”

    众人肃然答应,认真搜查起来。

    林月儿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这种地毯似的搜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的。

    果然,不一会儿就听见一个士兵惊喜的叫声:“找到了!”原来他敲打石壁,无意中触动机关,壁上便出现了一个小洞。

    很快,洞中的东西就全被掏了出来,摆在白玉台上。

    除了账册以外,还有药丸,各种各样的药丸。

    搜查的人都奉命离开了,几个火把插在石壁上,火光在夜风中凌乱地摇曳着。欧阳逍先拿起几本册子翻了翻,脸上似喜似忧,喃喃自语:“有了这份名册,朝堂怕是又要动荡一阵了。”

    然后他开始检查那些药丸,一看之下,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见过“唯别”的解药,知道那是一种红色的药丸,带有一股淡淡的冷香。这里也有几十粒相同的药丸,却分别装在两个盒子里。

    一个盒子黑色,一个盒子白色。

    两个盒子里的药丸无论外形还是颜色,都一模一样,他嗅了嗅,竟连香味都一样。

    真的一样么?他顿时踌躇起来。

    林月儿冷眼看着他,语带讥讽:“睿王怎么看到解药倒犹豫起来了?”

    欧阳逍沉吟了半晌,道:“月儿不会无缘无故用两种颜色的盒子,说不定一盒是解药,一盒却是毒药。”

    “人道睿王狡诈多疑,果然不假。”林月儿唇角勾起冷蔑的笑纹。

    欧阳逍哂然一笑:“月儿用毒的本事诡异难测,让人不得不防。”

    林月儿继续冷笑:“我倒想瞧瞧,王爷会想出什么好法子来找出解药。”

    欧阳逍眉心紧拧,目光变幻不定,沉默良久。

    夜色幽浓,月光苍凉如烟,草木寂然如洗,风露清寒,似在心底落了一层薄霜,萧索而冰冷。

    许久之后,他终于艰难启齿:“一时间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只好……”他踌躇着,终于说了出来,“就委屈月儿先服一粒‘唯别’罢。”

    林月儿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想让我试药?”

    风突然大了,火把的光乱成一片,凌乱的光影中,他黑色的身影静默如山,带着迫人的威势,又隐隐有几分无奈的沉重。

    他也想过另找两人试药,但若解药无效,“唯别”的毒性也要一月后才发作,而离张天化最后毒发的日子已不到一月,他肯定撑不了那么久。

    “我不能眼看着义父死去,所以……只有出此下策。”他垂下双目,掩去眼中深邃如刻的沉痛。

    冷风拂过,花木婆娑,摇得月影碎了一地,仿佛谁的心也跟着碎了。

    林月儿盯着他,眼中异芒闪动,半晌,突然笑起来:“不错,不错,王爷果然想的好法子,当真不错!”

    她大笑着仰起头,一任破碎的月光扑面而来,在些微的晕眩中感到一种噬骨的快意与疼痛。

    “对不起,月儿……”欧阳逍紧紧握住她的手,迫切地,用足以洞穿黑暗的有力语气说道,“你服下‘唯别’后,马上就吃解药,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如此坚定,仿佛在用力地保证着什么,不仅是在劝说她,更像在竭尽全力地说服自己。

    她一定会没事的,一定!

    手上传来他温热的体温,她的心却一分一分地凉透,仿佛被埋在了结满冰棱的潭底,寒意彻骨,却麻木得连颤抖都不会了。

    原来这世上最冷的,是人心。

    她冷眼瞅着他,眼中所有的情感都在无可挽回地死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请王爷解了我的穴道,月儿这就给你试药!”声音宛如死水一般平静。

    欧阳逍犹豫了半天,终于咬咬牙,给她解开了穴道。

    “啪!”清脆的声音,在静夜显得格外响亮。

    “这是你欠我的!”她的双颊染上了薄薄的嫣红,空气中仿佛有四溅的火星,而她的眸光却冷漠得像莹白的冰,冷冷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欧阳逍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可见这挟着怒火的一掌力量之大。他轻轻擦去嘴角渗出的血渍,苦笑:“打得这么用力,气可消了?”

    林月儿冷笑一声,也不言语,顺手拈起一粒“唯别”,一仰脖,毫不犹豫地吞下。

    风,似乎静了一瞬,随后又萧萧地摇动树影。如霜的月色下,她扬起了脸,无法捉摸的神情,却自有一种冰冷的意味慢慢渗到骨子里。

    那种幽冽的冷艳,是明若秋水的青锋,是皓月之下、千山之上的冰雪,绝代风华,却又清绝冷峭。

    仿佛一瞬之间,他们的距离,已是天上人间。

    欧阳逍的心,重重地一跳,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像黑色的蔓草,自心底不住滋长,窒息般地缠住了他。

    “月儿,快服下解药!”他攥紧了掌心,向来镇定如石的眸光,仿若风中烛火一般晃动起来。

    “若我偏要选毒药呢?”林月儿淡漠地勾了勾唇,唇边优美的弧度里全是嘲讽与轻蔑。

    欧阳逍呼吸一窒,脊背突然感到一阵透心的寒意。深吸一口气,让夜晚的凉风驱散心头的慌乱,他尽量平和而恳切地劝道:“月儿年纪尚轻,本该爱惜生命才是,何苦为一时意气枉作牺牲?”

    “如果我丢了性命,你可会后悔?”林月儿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追问。

    后悔?

    欧阳逍僵硬了一下,高大的身影突然有了几分萧索。

    夜来风凉,衣袂轻轻荡漾,扑打着手腕,四周树声如潮,在翻飞的枝叶间,可以看到宛若流水一般逝过的月光,就像旧日时光,那样美好,却又那样虚幻,无法掬于掌心,只能眼看着它流走……

    心中沉沉地钝痛,像有块石磨放在心上,一点一点地挤压、碾磨……

    怎么可能忘记?那些月色如醉的夜晚,那些甜蜜的时刻、隐密的悸动……被强行压抑的情感,犹如开闸之水,纷涌而至,那样猝不及防,又势不可挡!

    坚硬如磐石的心终于出现了裂纹,并在不断扩大,连带那份掌控全局的自信也跟着摇摇欲坠。他突然觉得毫无把握,甚至不敢再冒险,冒任何可能会失去她的风险。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平生第一次选择了妥协。

    “原来你真的会后悔!”清冽的笑声从林月儿唇边逸出,像抑止不住的冰泉,“睿王也会后悔,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她笑得仿佛很开怀,鲜红的裙裾在夜风中滟滟飘飞,似满天云霞燃到了最绚丽的刹那,又似明艳的玫瑰绽放到了最美的极处……

    太浓太重的红,如同飘舞的冷焰,红到深处,转瞬成灰。

    就在那笑容最灿烂的时候,一滴清泪,缓缓从她白玉般的脸上流下,就像一滴滚烫的岩浆,倏地落在他心上,烫得那儿一阵痉挛的刺痛。

    “月儿……”他的声音充满了自己也未曾觉察到的痛楚,徒劳地伸出手去,想要挽留什么,却只在指尖触到一缕夜风的凉意。

    她后退一步,敛笑望着他,眼神重又变得冰冷,或许笑意从来就未曾到达过那里。

    苍凉的月光下,她绝美的面容冷漠得如同没有感情的石像,嘴角却噙着一丝残酷的微笑,低下头,缓缓地,仿佛自语般地说道:“谁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

    她从白色的盒中取出一粒药丸,放在掌心,凝神细看了半晌,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凄凉的神情,却又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决绝。

    风起花落,欧阳逍心中顿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快放下,别吃!”他飞快地出手,想要夺下那颗药。

    可惜迟了一步,林月儿已闪电般地将药放进嘴里,咽了下去。

    欧阳逍惊恐地望着她,心中的不祥之感像一片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林月儿却是神色平静,平静得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湖面。她淡淡地,不带一点感情地道:“我虽爱惜性命,但为了让你后悔一辈子,这条命不要也罢!”

    欧阳逍身子一晃,几乎无法立稳,“你到底吃了什么?”他颤声问。

    林月儿眼中现出一种很奇异的神情,像名师炫耀自己最得意的杰作一般,徐徐说道:“它的名字叫‘相思’。”

    “相思?”

    “还记得我说过要炼制一种加快‘唯别’毒性发作的药吗?”

    “难道……就是‘相思’?”欧阳逍脑中闪过一线空白,刹那间恍若离世。

    “不错,本应一月后才发作的‘唯别’之毒,因为‘相思’的催化,马上就会发作了。”她凄然一笑,声如梦呓,“离别之痛,相思之苦,这样的滋味一定会让人恨不得马上死去!”

    欧阳逍如坠冰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月光惨白,似一张命运的无情网,兜头扑撒下来,无处可逃。他突然冲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道:“想死?我偏不许!快把它吐出来!”

    林月儿讥诮地看着他:“这药入口即化,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眼神似受伤的野兽,冰凉而绝望。

    “因为我恨你!”寒透心的冷冽,从她齿间逸出,“我恨你,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记住是你毁了我,让你只能在噩梦中看到我,让死亡惩罚你的欺骗,让悔恨日日折磨你,哪怕化成了灰,我也不会停止恨你!我会在地狱中不停地诅咒你,让你夜夜不能安眠,让你的灵魂永远得不到安宁……”

    恶毒的话语,像一支支淬着毒汁的利箭,将欧阳逍的心射得千疮百孔。他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胸口,感受到那儿的一阵阵绞痛,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这样恨我?”

    “是的,你永远都想像不出我有多么恨你!就算天塌了,地裂了,海水干枯了,我对你的恨也不会消失!”

    她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焚成灰烬,而冰冷的恨意却又能将他瞬间封冻。

    强烈的恨意让她的脸变得潮红,像夕阳余晖照耀着即将开败的芍药,绽放出一种回光返照式的凄艳。

    艳绝!凄绝!恨绝!

    月儿,你就想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来让我后悔一生,痛苦一生吗?

    欧阳逍失魂落魄地望着她:“你恨我,为什么不活着折磨我?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不留半点希望和余地?为什么一定要死!”

    林月儿动了动嘴唇,正待说什么,突然身体一震,嘴角流出了鲜血,宛如残雪中一抹绯红,艳丽得令人心碎。

    她皱起了眉头,身子软软地滑倒:“痛,好痛……”

    欧阳逍一把抱住她,一手贴着她的后背渡入真气,一手抓起几颗黑盒中的药丸,慌乱地往她嘴里塞去:“这些应该就是‘唯别’的解药,你快服下!”

    “没用的,‘相思’和‘唯别’混和后,会变成一种新的毒药,原来的解药已经没有用了。”她闭上眼睛,平静地,再没有任何留恋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血流得更多,她的身子也越来越冷,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蜷起了身子,喃喃道:“原来离别后的相思就是这样的滋味,果然好痛、好痛……”

    月光凝结成淡淡的霜华,照在她脸上,晕染了惨白的容颜。他最爱的人,正像逃逸的蝴蝶,飞出他的生命之外,无法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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