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乌云散去,一点惨白的月光,凄凉地抹在茜纱窗上。

    风起,吹动纱帐,悬在上面的金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一直僵卧在床的林月儿突然动了动,唇边逸出了一声□□。

    欧阳逍一喜,连忙握住她的手,焦急地唤道:“月儿、月儿。”

    林月儿依然没有醒来,但她却开始在床上辗转翻滚,嘴里发出痛苦的呼声,似乎正做着可怕的噩梦。

    “求求你……不要淹死我……不要……”她抓着胸口的衣襟,急促地喘着气,“不要按着我……好闷……我快淹死了……不……我不要死……不要……”

    她猛烈地挣扎着,欧阳逍急忙抱住她的身子,生怕她摔下来,同时大吼一声:“卢神医——”

    卢神医赶紧走了进来。

    “你快来瞧瞧,她为什么会这样?”

    卢神医走到床边,正要俯身察看,林月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宛如小女孩般尖利的叫声,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充满恐惧和迷乱,一看见卢神医,就吓得大叫起来:“不要过来……我不是故意杀你的……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她拼命摇着头,美丽的面孔因害怕而变得扭曲。

    欧阳逍手足无措地搂着他,连声道:“月儿、月儿,你怎么了?他是给你看病的大夫啊!”

    “不是,不是,他是恶人,他想要淹死我,恶人,恶人,恶人……”她不断地尖叫着,对欧阳逍拳打脚踢,又抓又咬,“你也是恶人,你想帮他一起来害我,放开我,快放开我……”

    欧阳逍心里又急又痛,牢牢圈住她,望着她的眼睛:“月儿,月儿,你看看我,我是肖大哥,你不认得我了么?”

    “大哥?”林月儿呆滞的眸子突然有了一点神采,抓住他的手臂叫喊着,“哥哥、哥哥,快救救我,他们想要淹死我……”

    “别怕、别怕,大哥在这儿,谁也别想伤害你!”欧阳逍轻拍着她,不住地柔声安慰。

    林月儿安静了一些,躲进他怀里,小声抽泣着:“哥哥,月儿好怕。那个人使劲把月儿往水里按,月儿喘不过气了,就……就用你给的那把刀将他杀了……呜呜呜……”

    欧阳逍心疼地抚着她的头:“别怕,那个恶人已经死了,再没人能够伤害你了。”

    “可是,好多血……”林月儿神情茫然,喃喃自语,“水里全是血,我身上也是,到处都是,好可怕!”

    “别怕,大哥会保护你,别怕……”欧阳逍哄着她,摇着她,半晌,只听她鼻息沉沉,又已睡去。

    欧阳逍轻轻将林月儿放在床上,细心地盖上被子,然后转过头,对一脸惊疑的卢神医道:“她像是想起了八岁那年的事,有人想要淹死她,却被她用刀刺死了。那一次也是发了高烧,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好。”

    卢神医脸色大变,惊问:“果真如此?”

    欧阳逍点点头,见卢神医神色不豫,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

    卢神医捋着胡须想了半天,方道:“从刚才的情形看,这次的高烧和前次相似,很可能触动了她那时的记忆。”

    “她好像把我当成了她的哥哥。”欧阳逍皱眉自语着,忽又抬起头,一双锐目直盯着卢神医,“她为何会神智不清,连我都不认得了?”

    卢神医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或许……这位姑娘受了什么刺激,不愿再面对……面对现实,便特意封闭了现在的记忆,让自己回到了过去。”

    “你的意思是——”

    “在她现在的意识中,她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女孩。”

    “什么?”欧阳逍失声道,“荒谬,这怎么可能!”

    “人的身体太神秘了,出现什么样的状况都不足为奇。我曾有个病人,不知怎的撞坏了脑子,总认为自己是一条狗,非要睡狗窝,吃狗食,在地上像狗一样爬着走。还有个病人认为自己是一只鸟,跑到悬崖上往下跳,结果摔死了……”

    “够了,”欧阳逍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这些人都是疯子,我的月儿绝不可能疯的!”

    卢神医叹了口气:“现在下断言还为时过早,且待她醒来后看看再说吧。”

    林月儿刚才折腾了半天,现在终于睡去了,但却睡得很不安稳,在梦中也不时地呓语,还牢牢抓着欧阳逍的手,一刻也不放松,好像唯有这只手才能带给她安全感似的。

    欧阳逍不由得苦笑,清醒时的林月儿恨不得拔剑把他杀了,昏睡时却像抱救星似的抱着他,让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会儿甜一会苦,一会儿像浸在冰水里,一会儿又像架在火上烤。

    昏黄的灯光摇曳着,在烟霞色的床纱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一如他纠结难言的心情。他从不知道等待是如此让人心焦,身体已经极度疲惫,大脑却清醒得像根绷紧的弦,似乎随时都会断去。

    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下巴也冒出了胡碴,好像一夜之间就已饱经沧桑。

    虽然这一晚上都只待在林月儿身边,但对他而言,往日无数次刀光剑影,出生入死,都没有今夜来得那么凶险,那么让人心力交瘁!

    “月儿,”他用手掌包着林月儿的小手,放在唇边,痛苦呢喃着,“你千万不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折磨我,我宁愿你骂我恨我,也不愿你忘了我。”

    “为什么要将自己禁锢在过去,你真的那么恨我吗?恨到要将我从你的记忆中抹去?”

    他的声音有了一丝颤动,眼中竟已现出了泪光。这个一向从容镇定,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睿王爷,此时竟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只因他心中的痛苦、焦虑、彷徨,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夜,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死去了,唯有铜台上的红烛像被火焰灼烧一般哭泣着,烛泪一点一滴淌下来,如同一抹艳红的血迹。

    林月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睁开了眼睛。

    欧阳逍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眼神茫然,毫无焦距,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又伸手碰了碰他的下颌,呓语道:“哥哥别哭,月儿会乖乖的,再也不惹哥哥生气了。”

    欧阳逍愣住了,只见她嘴角微翘,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手便滑落下去,翻个身竟又睡着了。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已濒临极限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她枕边闭上了眼睛。

    长夜漫漫,整座山庄沉寂于无边无际的夜黑之中,唯有秋虫凄切的鸣叫,秋叶簌簌落下的微声,在朦胧的梦境中辗转萧瑟。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扯着自己的衣角,欧阳逍立刻惊醒过来,一抬眼,便撞见了一对小鹿般纯真的眼睛。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绝不是林月儿的眼睛,林月儿不会有这样纯洁得一丝杂质也没有的眼睛。

    她的眼神总是多变的,时而狡黠,时而俏皮,时而羞恼,时而愤怒……就连沉静的时候,也能让人看到下面的暗潮涌动。然而现在这双眼睛,却让他想起了夏日午后的天空,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只是透亮的蓝,透亮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她脸上还挂着怯怯的笑,林月儿也不会有这样的笑容,她总是充满自信,无畏地面对一切挑战,任何时候都不会露出一丝怯弱的神情。

    然而她现在却怯怯地笑着,怯怯地拉拉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道:“哥哥,月儿又给你惹麻烦了,你……你会不会生气?”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欧阳逍还是像被人泼了桶冰水一般,从头冷到脚。

    他震惊莫名地望着林月儿,嘶哑地低吼——

    “你到底是谁?”

    林月儿瞪大眼睛望着他,突然小嘴一扁,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涌了出来:“哥哥,你真的生月儿的气了?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月儿了……呜呜呜……”

    她越哭越伤心,眉头鼻子皱成了一团,满脸都是泪,最后索性扑到欧阳逍怀中,蹭来蹭去,将眼泪抹了他一身。

    欧阳逍呆呆地望着她,似乎不能适应林月儿竟会有这样率性的举动,她就算落泪也只是如娇花含露,断不会哭得这样满面狼籍。

    突然之间,他就明白了一个事实,眼前这人果真是个只有八岁的天真未凿的孩子,再也不是成熟妩媚的林月儿了。

    这个孩子还在抽抽搭搭地问:“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欧阳逍只觉得喉咙发涩,刺痛得说不出话来。怔了半晌,终于抱住她,叹息一声:“我怎会不要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不要你。”

    “真的?”她抬起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哥哥,你对月儿真好!”

    欧阳逍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珠,眼底却已满是笑意,不由得感叹,果真是孩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但见她笑了,心底也有了几分高兴,便道:“刚才哥哥是跟你开玩笑的。”

    她拍手笑道:“我说哥哥怎么对我这么凶,原来是故意逗我玩的。”然后又不依地捶着他的胸膛,“哥哥你坏,老是欺负月儿!”

    听见“欺负”二字,欧阳逍心中又是一痛,以前月儿也常说自己欺负她,但这两个字被她娇嗔地说出来,便多了许多宛转的媚态,当真是风情万种,令人望之若醉。

    一想起以前的甜蜜时光,他心头便像堵了团大棉花,郁闷难当。

    “哥哥,你怎么了?”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林月儿忍不住问。

    欧阳逍望着她,还是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嘴唇,但里面所住的灵魂却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她了。

    见对方呆呆地望着自己,神情古怪,她便垂下头,讷讷地道:“哥哥,你是不是怪月儿把你送的玩偶弄丢了?你不要生气,月儿也难过得很。”

    欧阳逍抚着她的秀发,叹了口气道:“丢个玩偶有什么关系,哥哥以后再买给你。”

    林月儿蓦然抬头,眼中迸出惊喜的亮光,兴高采烈地说:“谢谢哥哥。”然后又犹犹豫豫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再多要几个?”

    “你要多少个都行。”欧阳逍忍不住微笑。

    林月儿一声欢呼:“那我除了要一个红衣服的福娃娃,还要一个布老虎,一个泥塑的兔子王,一个白釉彩绘的陶猫。”她歪着头想了想,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又加上一句,“你刚才答应了的,可不许赖账哦!”

    欧阳逍有趣地望着她:“我答应过你的事,什么时候赖过账?”他想那林月儿的哥哥如此疼爱这个妹妹,恐怕都是有求必应的。

    谁知林月儿小巧的鼻头一皱,不满地说:“你答应过带我去骑马,结果每次都说有事,哼!”

    欧阳逍笑了笑:“只要你能下得了床,我马上就带你去。”

    林月儿一听,立时就要往床下跑,但她遭此重创,早已元气大伤,刚一爬起来,便觉手足无力,差点摔倒。

    欧阳逍一把捞住她的身子,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板起面孔:“就你这身体,不在床上养好了,绝对不准出门!”

    林月儿扁着嘴,委屈地望着他:“那我可不可以不吃药?”

    “不可以。”欧阳逍神情严肃,“不吃药身体能好吗?”

    “那我可不可以吃药后吃一串冰糖葫芦?”她又开始提条件了。

    “可以,但不能吃得太多。”欧阳逍脸色稍霁。

    “那你可不可以每天都给我讲个故事?”

    “我尽量吧。”

    “唱歌呢?”

    “这……这可不成!”

    “为什么?”

    “我堂堂王爷给个小女孩唱歌,会被人笑话。”

    “为什么别人会笑话?”

    “这……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那你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唱给我听好不好?”

    “……”

    “好不好嘛?”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简直让欧阳逍无从招架。

    原来林月儿从小就这么古灵精怪,难怪长大后会那样刁钻狡黠。他忽然觉得,无论是八岁的林月儿,还是十八岁的林月儿,他都被她们吃得死死的,看来这丫头果真是自己命中的克星。

    林月儿还在不停地追问,欧阳逍只得无奈地应了声:“好。”她便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亲,咯咯笑道:“我就知道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看着她活泼的笑脸,欧阳逍突然觉得不那么难过了。

    这样全心依赖着自己的林月儿,是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而现在她就在怀里,当自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没有怀疑,没有仇恨,只有全心全意的爱和信任。

    他们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竟然以这样古怪的方式消失了,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但转念一想,毕竟她还活着,还能待在自己身边,上天就已待自己不薄了。

    想通了这点,他的心情也开朗起来。

    林月儿呆呆地望着他,突然说:“哥哥,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虽然赞美的话听得多了,但被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这样夸奖,欧阳逍还是禁不住脸上一红,又试探着问:“你知道哥哥以前长什么样子吗?”

    林月儿怔怔地凝视着他:“好像……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歪着头,很努力地想,想着想着,突然抱住头,大声呼痛。

    欧阳逍吓了一大跳,忙问:“怎么了?”

    林月儿抱着头在床上打滚,哭叫着:“好疼,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

    欧阳逍大惊,赶紧又高唤卢神医。

    卢神医一直待在外面,听到召唤马上走了进来,拿出银针飞快地往林月儿头上几个穴位扎去。过了一会儿,林月儿终于安静下来,但神情依然呆滞,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卢神医抹了抹头上的汗,对欧阳逍说:“这位姑娘受的刺激太深,王爷切不可再提起以前的事,以免刺激她,加重病情。”

    欧阳逍知道他一直在外偷听,瞪了他一眼,问:“她的记忆还会恢复吗?”

    “不好说。不过看姑娘这样子,恐怕短期内难以康复。”卢神医想了想,又叮嘱道,“最好凡事都顺着她,不要让她情绪波动太大。可以让她多见见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也许对恢复记忆有好处。”

    欧阳逍沉默了半晌,黯然一叹:“也只能这样了。”

    等卢神医出去后,他又转头看了看林月儿,她依旧那么美丽,像一朵盛开的百合,静静地躺着那儿。

    她的头痛似乎已减轻了不少,眼神也渐渐灵动起来,见欧阳逍望着她,便冲他微微一笑,笑得那么甜美,水亮晶透的眼睛弯成了可爱的月牙,里面似乎盛满了三春枝头最香甜芬芳的花蜜。

    毫无保留的笑容,却像最尖利的银针刺中了欧阳逍的心脏。

    他知道,那只是对兄长的笑,不是对恋人的笑。

    在林月儿心中,她曾经深爱过的肖阳和深恨过的欧阳逍都已不复存在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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