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远处的饭厅却是灯火辉煌,隔着碧罗纱的窗棂,隐隐可见人影幢幢,却不闻一丝喧哗。

    欧阳逍牵着绿萝的手,走进屋子。只见宫灯盏盏聚亮,烛影曳曳摇红,当中一张红木八仙桌,已规规整整地布好了碗筷酒杯。一群丫环婆子伺立一旁,个个屏气敛声、恭肃严整。

    桌边坐着两位美貌女子,其中一人身着大红裙装,上绣镂金百蝶穿花图样,娥鬓高耸,斜插一只金凤挂珠钗,额间垂一颗菱形红宝石,耳边悬一对八宝明月珰,浑身珠光流离,气度华贵,不可逼视。

    另一人着一件雪白长裙,做工精致,式样却很简单,只胸口上方绣了几朵海棠,头上一只羊脂白玉簪,体态轻盈,纤纤弱质,楚楚动人,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娇美。

    正是府中另外两位夫人,花想容和何凝露。

    见王爷进来,她俩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两对妙目却都在绿萝身上打转。她们本来白天就想去瞧瞧这丫头,没想到她一直在外面疯玩,让她俩扑了个空,直到这时才算正式见着。

    不仅她们,一屋子的人都齐齐将目光投注到这少女身上。只见她并未盘髻,秀发只用一根白绢松松绾住,玩了一天,发丝已有几分零乱,衣着更是随便,素白的轻衫,裙摆上竟然还有泥迹。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些,每个人都被她娇若芝兰的风姿夺去了心神,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天然的风韵,明明风情万种,却偏又让人觉得纯真无比,仿佛晨曦初开的花蕊,又似朗朗清空的一轮皓月,就连她的笑,也似三月带水的花,轻轻飘落在每个人心上,激起涟漪无数。

    花想容神色黯淡,她一向自负美貌,在这少女面前竟有自惭形秽之感,突然觉得自己戴的这些珠钗玉环是那样俗气,恨不得全都拔个干净。

    她又偷眼看看何凝露,后者也是一脸震惊,一向最会掩饰情绪的她,竟也罕见地露出了妒色。至于那些丫环婆子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像见到仙女似的,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只有凤云仙,因早已见过绿萝,所以还能保持镇定,忙着招呼众人入席。

    这时,就听绿萝娇声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娶了三个这么漂亮的嫂嫂,萝儿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她白天已见过凤云仙,听见丫环叫她“大夫人”,现在又见花、何二人的服饰、气度,猜想她们必定也是欧阳逍的姬妾了。

    欧阳逍正头痛该怎么向她介绍这三个女人,见她知道了,倒松了口气,笑道:“萝儿生了一场病,好多事都忘了。”

    “看来我真病得不轻,竟连天仙似的嫂嫂都忘了。”绿萝叹了口气,秋水般的明眸染上了一丝忧色。

    嫂嫂?忘了?花想容、何凝露被他二人的对话弄得莫名其妙,正疑惑间,欧阳逍两记锐利的眼刀已扫了过来,里面饱含警告之意。

    这两人也是千伶百俐之人,惯会察言观色,见此情形,只愣了一瞬,便马上回过神,也跟着附和起来。

    花想容端起一杯酒,额间的红宝石一闪一闪地亮,一对比宝石更明媚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绿萝,笑容中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凉意:“绿萝妹妹,姐姐敬你一杯!你忘了姐姐,姐姐可一刻也没忘记你。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姐姐天天都在想你,不知道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苦……”

    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她垂下眼帘,似要掩饰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拿起手中桃红的锦绣丝帕,欲拭眼中即将涌出的泪花。

    绿萝果然对她大起好感:“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花想容拿丝帕在眼角按了两按,方道:“我姓花。”

    绿萝笑道:“原来是花姐姐。姐姐这杯酒,萝儿一定要喝的。”举杯一饮而尽。

    何凝露也举起酒,唇边噙着一丝矜持的浅笑:“妾身恭贺王爷和绿萝妹妹平安归来,也祝绿萝妹妹早日恢复记忆。”

    “你是——”

    “妾身何凝露。”

    “原来是何姐姐!”绿萝高兴地端起酒杯,却被欧阳逍伸手按住了。

    她愕然回头,便见他一脸关切之色:“萝儿,你身体不好,不要再喝了。”

    绿萝撇撇嘴,撒娇似的瞅着他:“我喝了花姐姐的酒,若不喝何姐姐的,她岂不要怪我厚此薄彼?”

    欧阳逍眼锋冷冷地扫向何凝露,她被那冷酷的眼神吓得一激灵,赶紧放下酒杯,脸色发白,讪讪地说:“绿萝妹妹身体不适,这杯酒还是不要喝了。妾身无知,请王爷恕罪!”

    绿萝却笑了笑:“我没事。”按住欧阳逍盖着杯子的手,重重掐了一下。

    欧阳逍皱起眉头望着她,见她又是倔强又是恳求的神情,叹息一声,缓缓松开了手。

    绿萝将那杯酒喝光了,又自己满上一杯,举起来对凤云仙道:“凤姐姐今天给萝儿带了许多好玩的,萝儿喜欢极了,便借这杯酒向姐姐道谢罢。”

    凤云仙忙端起酒杯,和她对饮了一杯。

    花、何二人心中暗恨,这凤云仙平日看着清高,没想到也是一个善于逢迎之辈,竟先一步跑去讨好了这丫头,自然也就博得了王爷的欢心。只怪自己被妒火冲昏了头,没早想到这一招,现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姓凤的在王爷面前露脸了。

    欧阳逍果然对绿萝的话大感兴趣,便问她都有什么好玩的。绿萝一一细数起来,说到有趣处,更笑个不停,声如风中清铃,令人也不由自主地感染到那份喜悦。

    见她这么高兴,欧阳逍眼中也带上了几分笑意,转首对凤云仙道:“还是你细心,本王就想不出这么多有趣的玩意儿来。”

    凤云仙眼睫微垂,淡然道:“王爷过奖了,云仙只是照王爷的吩咐去做,难得绿萝姑娘这么喜欢。”

    欧阳逍点点头,又对绿萝道:“日后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云仙,如果谁敢让你受委屈——”

    他抬眼扫向屋内众人,每个人接触到他严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胆小的更是吓得两股打战,然后便听他冷冷地说:“一律按第一条家法处置!”

    众人俱都大惊失色,睿王府没有谁不知道第一条家法,只因那是最大的罪名,最重的处罚。

    第一条家法只有四个字:弑主者,死!

    冒犯了这位绿萝姑娘竟然要按弑主的罪名处死,怎不让这些人心惊?于是更加明白了那姑娘在王爷心中的位置,许多人望向她的眼神已由惊艳变成了敬畏。

    凤云仙漠然端坐着,嘴唇慢慢褪去了颜色,如沉香燃尽后的灰烬。花想容依然妩媚地笑着,笑容中却隐隐长出了尖利的小刺,让她艳如桃李的面容有了些微扭曲。何凝露则垂下了眼帘,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

    饭后,欧阳逍牵着绿萝的手回到住处。几个丫环早已铺好了床,又服侍他们洗漱、更衣后,便退到外厢,不敢再来打扰。

    月上柳梢,银烛高烧。绿萝打了几个呵欠,乖乖地躺在床上,床帐已经换成朱底缠枝百合花样的软烟罗,在烛光映照下泛出缠绵的绯红,浮翠流丹,光彩溢目。

    欧阳逍为她盖好锦被,像往常一样给她讲了几个故事。故事讲完了,绿萝却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明眸忽闪着,突然问:“哥哥,你为什么对三位姐姐这样冷淡?”

    欧阳逍一愣,随即蹙眉道:“哥哥不喜欢她们。”

    “为什么?”绿萝诧异地问,“三位姐姐都这么漂亮,哥哥怎会不喜欢?”

    欧阳逍深深凝视着她,漆黑的瞳眸渐渐溢出柔情。

    晚风徐来,红罗锦帐上销金的花纹闪烁如霞光,绿萝呼吸微窒,近乎迷惑地望着他深邃幽然的眸子,那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诉说,又似满含着深沉的忧伤……

    终于,他慢慢俯下身,在她嫩滑的面颊落下一吻:“除了萝儿,哥哥不会再喜欢别的女人。”灼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字字若石,沉沉地落在她心上。

    月华若醉,似乳白的轻雾弥满屋子,烟色窗纱上花枝影摇,仿佛摇出了一个迷离的梦境。

    绿萝浓密的睫毛颤了一下,又一下,突然推开他,双眸清澈似水,若娇若嗔地望着他:“哥哥真会开玩笑,我是你的妹妹啊,你喜欢别的女人和喜欢我是不一样的。”

    欧阳逍一震,心里那点苦不断漫延开来,浸泡得整颗心都似黄莲一般。

    和绿萝在一起,他常常会忘记她失忆的事,总是忍不住对她说一些亲密的话,做一些亲密的举动。

    然而在她心里,却只当自己是哥哥。

    眼前明明是自己最爱的人,却不得不拼命压抑情感,跟她保持着兄妹般的距离。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乌黑深沉不见底,最深处却是波涛汹涌、起伏不定。

    绿萝怯怯地看着他,迟疑地问:“哥哥,萝儿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不,你没错,是哥哥错了。”

    默然半晌,他终于起身:“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明日哥哥再来看你。”

    绿萝听话地合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淡影,如风中轻蕊,微微颤动着,没过多久,便静止下来,像两排扇贝,安稳地契合着,仿佛正含着一个动人的美梦。

    他怔怔地望着她,屋内的灯光洒在他身上,淡淡的发出一层黄晕的光。他脸上带着一抹说不清是温柔还是伤感的表情,本想在她额头吻一吻,却终于忍住,静静伫立了半天,听她呼吸均匀了,方才悄然走出去,径直走到院中。

    夜色无边,一弯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风在院外的竹林里旋绕几圈,卷着落下的竹叶,扑进来,带起一片萧萧之声。

    为谁风露立中宵?深锁的愁眉,寂寥的身影,在这寒风渐紧的秋夜,思绪也似风中翻飞的黄叶,漫卷狂歌。

    微微仰首,他深邃的目光,穿透这浓稠如汁的黑夜,望见了过去,却望不见他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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