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考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中选者的名单已经上呈德帝,由他亲自任命授职。因为欧阳逍熟悉军中事务,德帝也少不了征询他的意见,他便趁机将一些能力出众,又效忠自己的人安插在重要职位上,大大扩充了自己在军中的势力。

    近来,德帝已渐渐将朝中不少事务交由他处理,而他也总是思虑周详、处置得当,令德帝对他越发器重。只是这样一来,他更不得闲,有时在府中也不得不处理一些公务。

    这日,欧阳逍正在书房看父皇让他保管的那份军事地图。朝廷正加紧备战,与北越这一仗已迫在眉睫,所以他一有空便拿出地图来研究,想要制定一份周密的作战计划。

    书房内寂静无声,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云纹浮雕的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错金博山炉中焚着清心宁神的百合香,轻烟袅袅,幽幽地弥漫一室。

    正在凝神细思之际,忽听“扑通”一声,他愕然抬头,竟见绿萝从窗外翻了进来。

    一股浓郁的阳光青草味道扑面而来,揽乱了一室沉寂,同时响起的还有她清亮的笑声,如琅玕脆响,悦耳动听。她脸上带着日晒后淡淡的红晕,小巧的鼻尖隐隐渗着几滴细细的汗珠,两点漆黑明亮的眸子顽皮地瞅着他,笑意盈盈。

    欧阳逍心中一跳,复又拧起眉头,小丫头最近越来越胆大妄为,爬树翻窗已成家常便饭,指不定哪天就要上屋揭瓦。他暗暗叹了口气,是不是自己太宠她了,以至于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看来不管不行了,他板起面孔,正待说教几句,却见绿萝嘻嘻笑着,跳过来坐在他身边,抬手抚平他打结的眉头,撒娇似的说:“哥哥,萝儿太无聊了,所以才翻窗子,你可不要生气!”

    被她这样娇声软语地一说,欧阳逍便有天大的火气也发作不出来了,无奈地摇头:“萝儿,哥哥还不是担心你受伤。”轻轻为她拂去一缕荡在额前的碎发,眸中漾出温柔笑意。

    绿萝见他不再生气,便嫣然一笑,满不在乎地道:“有‘影子’跟着,我怎会受伤?”

    欧阳逍一怔,黑眸瞬间暗沉如深潭。

    她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信赖“影子”了?语气中那种自然流露出的亲密,令他心里突然一阵窒闷,仿佛有什么酸酸辣辣的东西堵在那儿,不住地翻搅着。

    绿萝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自顾自地问:“今儿天气这么好,哥哥不去晒太阳,躲在这屋里看什么?”好奇地探头去看桌上的地图。

    欧阳逍就是再宠她,也不敢让她看这么机密的地图,赶紧手忙脚乱地卷起来。绿萝不满地瞪他一眼,径自起身,在书房里东瞧西看。看到那博山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香炉倒别致得很。”

    这炉造型奇特,炉盖镂空,呈山峰形。炉座为一条盘曲的蛟龙,两爪撑地,昂头张口。一人蹲踞龙身之上,左手推开龙头,右手托举奇峰,似有力举万钧之势。

    “此炉名‘降龙’,乃昔日勤王府中的珍藏。”欧阳逍道出它的来历。

    “勤王?就是与太祖皇帝一起打江山,为东煌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那个勤王吗?”绿萝眸中异芒闪动,尽是兴奋之色。

    “正是。”欧阳逍奇怪地望着她,“萝儿还记得勤王?”

    绿萝眨了眨眼,甜然一笑:“萝儿平日闲得无聊,就到书房找书看,关于勤王的书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一点灰尘都没有,哥哥定是时常翻阅。萝儿一时好奇,就拿来看了看。”

    欧阳逍收回审视的目光,转而望着那香炉,青烟袅袅升起,他的双眸也变得悠深,似乎陷入了遥远的追忆,眉宇间渐渐浮起飞扬神往之色——

    “勤王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的确是位不世出的英雄!昔日他平南蛮、荡倭寇、擒燕王、灭东吴,威名远播,天下无不称颂。尤其是与吴国一战,他的勇猛和智计更是令我辈高山仰止,叹服不已!”

    “这一战我在书上看到过。”绿萝兴奋地说,“当时勤王大军与吴国军队在德胜展开激战,吴军攻破了德胜南城,勤王当机立断,放弃北城,坚守杨刘城,与号称十万之众的吴军日夜苦战,又再占德胜。这时吴军决河口,企图用洪水阻挡勤王大军。勤王当机立断,留兵守德胜,自己却亲率轻骑直取吴都建业,终于一举灭了吴国。”

    “说得不错。”欧阳逍赞许地看着她,“若非勤王赫赫威名在前,昔日我佯攻北越之计,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奏效。”

    当时东煌大军正在西线与阆华交战,北越突然攻来。欧阳逍临危受命,以五万人马虚张声势,制造攻打北越京城的假象。前任北越王因有吴国被灭的前车之鉴,以为历史又要重演,吓得赶紧令北越大军回援京师,这才化解了东煌险遭灭国的危机。

    “哥哥仰慕勤王,所以才将他的旧物放在书房?”绿萝目光专注地望着他。

    欧阳逍微笑颔首,阳光正照在他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令他原本清俊的眉目更有了一种明耀的光芒,令她瞬间失神。

    “此炉名‘降龙’,原来哥哥也有勤王那般的降龙之心么?”她喃喃低语,眸中带着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惘然。

    欧阳逍唇角微微勾起,眼神却深邃悠远,如夜色下浩瀚无际的星空,神秘而不可揣度。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便转头去瞧那满架的书。这里藏书之多,令她每次看到都会禁不住惊叹。

    一排排的书架,庄重肃穆地森立着,让人有种恍若进入迷宫的感觉。各种各样的书,浩如烟海,就像他的胸襟,博大无边,有着令人无法企及的广度。

    她在书架间漫无目的地穿梭,眼神迷茫,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本本排得整整齐齐的书册,听到书页发出的“沙沙”声,细碎如雨,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

    终于,在走过最后一排书架后,她蓦地停下脚步,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夺去了心神。

    空荡荡的墙上,没有字画,没有别的装饰。

    只有一柄剑!

    金黄色的剑鞘,金黄色的穗子,灿烂得就像夏日正午的太阳。剑柄上镶满了宝石,五光十色,晶莹璀璨,好像在彰显它高贵的身份。

    不知什么时候,欧阳逍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静静地看着那柄剑。

    那剑看上去就像一个华丽的装饰品,但不知怎的,却让人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仿佛有冰冷的杀气直透过剑鞘,劈面刺来。

    “这是什么剑?”她忍不住问。

    “此剑乃父皇所赐,名为‘万仞’。”

    “万仞?”

    “相传旌阳令许逊,得道于豫章山,江中有蛟为患,许逊投剑斩之。后有渔人网得一石匣,鸣击之声数十里,破匣得剑一双,视其铭,一有许旌阳字,一有万仞字。”

    欧阳逍将古书中关于此剑的记载说与她听,绿萝方才明白它竟是大有来历,更觉诧异:“此剑怎会落入你父皇手中?”

    “曾有刺客想要刺杀父皇,被我击毙,遗下此剑。父皇令人更换了剑柄、剑鞘,重新装饰后赐给了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拔出剑,顿时寒光四射,剑气逼人,仿佛有股无形的压力突然袭来,令人窒息。

    “好剑!”绿萝眼中射出异光,忍不住赞叹,“这样好的剑,你为何不带在身边?”

    “此乃御赐之物,怎能随意佩带?若不小心遗失,便是不敬之罪!”

    “所以你就将它挂在这儿当装饰?”绿萝无限惋惜地叹气,“可惜了这柄上好的宝剑,就这么埋没了岂不可惜?”

    “不可惜。”欧阳逍却出乎意料地摇头,“此剑乃大凶之剑,先斩蛟龙,后在那刺客手中,不知饮过多少人血,若随身带着,难保不会沾上狠戾之气。我既不愿大开杀戒,自然只有弃置不用。”

    “原来如此!”绿萝似懂非懂地点头,看欧阳逍将剑轻轻插入鞘中,先前那股令人心悸的煞气顿时消失了。

    她以手轻抚剑鞘,流离的珠光耀花了双目,“虽是凶剑,但这剑鞘却做得着实漂亮。”

    “父皇用黄金宝石打造剑鞘,就是想用珠玉之气来消磨它的煞气。”

    “他为何将这柄凶剑赐给你?”

    “此剑虽然大凶,但若运用得当,却会无坚不摧。父皇认为只有我才能驾驭此剑,希望我能用它创下一番不朽的伟业。”

    “这既是一柄杀人之剑,你父皇自是希望你用它征战杀敌,开疆拓土,莫非他还想一统天下不成?”

    “萝儿还是那样聪明。”欧阳逍凝眸望着她,她虽然失忆,但看问题依然能够一针见血。

    “那么你呢,也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吗?”绿萝继续追问,清水明眸一瞬不瞬地锁定他,在那样澄澈的目光下,仿佛再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遁形。

    欧阳逍静静地与她对视,半响,忽地灿然一笑,如旭日东升,不可逼视。

    “试问当世英雄,谁没有逐鹿天下之心?”

    他朗朗而笑,豪情勃发,“噌”的一声拔出剑来,挽了几个剑花,顿时银光大炽,锋芒夺目,以指轻扣剑身,龙吟之声不绝。

    “你听,这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脱鞘而出,纵横驰骋。终有一日,它会在沙场上立威扬名,然而——”

    他干净利落地将剑插入鞘中,神情重又变得沉静,“现在却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萝儿对天下之事很感兴趣?”他目光深深投注在她脸上。

    “萝儿只是很想知道,哥哥手持‘万仞’剑冲锋陷阵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她一脸神往之色,眸光幽然,若有所思。

    “萝儿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

    “为什么?”

    欧阳逍不答,却又想起那日在书房论兵,林月儿说过的话:“生于当世,若能与此人在沙场上一较高下,该是何等痛快的事!”

    “月儿,我希望永远也不会有与你沙场交锋,兵戎相见的一天。”他喃喃低语,眸中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哥哥,你说什么?”绿萝还待追问,欧阳逍却已将剑挂回墙上,转过身,眼神重又变得清明如水:“今儿天气不错,哥哥带你去骑马!”

    绿萝果然高兴得忘了别的,一溜烟回房换衣服去了。

    欧阳逍收起地图,藏在书架后的暗格内,方才走出书房。

    外面果然是难得的风和日丽,柔和的阳光洗净天空,溶化了云彩,晴风摇曳,带来花木柔软芬芳的味道。

    阴云渐渐淡去,今日,天地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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