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重归梨园。

    昨夜在西照茶楼,“萧时薇”格外关注那台戏,今夜从她零碎的生前事中窥见梨园情形,该去查一查了。

    坐在归途的马车上,沈沉碧思忖过后,吩咐道:“红珠,明日整理好北都所有梨园名册,我要看。”

    “明日?”踯躅瞪大眼睛,“也、也包括来过北都开台的戏班子吗?”

    “年关至今,所有。”

    两位皇太后酷爱听戏,她们还在时,北都是大梁的戏曲之都,大大小小的戏班子如雨后春笋,新的老的,本地的外来的,勾栏瓦舍里咿呀声不绝于耳。

    她们薨逝后,戏曲的热潮消退少许,但文化与习俗早已根深,整合起来颇费功夫。

    但沈沉碧并不担心,红珠同她领的青鸾卫是一支奇兵,她们有自己的手段。

    踯躅的眼睛瞪得极圆,仿佛被吩咐去办事的是她。

    沈沉碧笑着掐了把她鼓起来的脸颊:“放心,这等废脑子的事,不会劳驾你的。”

    踯躅揉着脸,不满地嘟囔:“也没有很笨啊,盘点而已,我随手一个召唤术,城中小花小草全都能点清楚了给我报信。”

    沈沉碧轻笑:“你的神通不必耗费在这种事上,我的人向来各司其职,你只需护我左右便好。”

    “一定!”踯躅眼神亮晶晶地伸出手,“我们当……行走江湖的,说到做到!郡主收留我,便是剐了这一身修为,我也一定不叫邪物伤你分毫!”

    沈沉碧点了下她的手掌,合眼靠在软枕上。

    奔劳一整日,也就晌午用过膳后小憩片刻,现在她半卸了心力,脑子的昏沉卷土重来,连身子都沉重得不对劲起来。

    沈沉碧拧着眉,只盼别半道出什么意外,快些回府吃药歇息。

    但世事从来扰人,越不想如何,偏会如何。

    马车行至半路,夜风骤然猛烈,车帘翻卷,拉车的马低声嘶鸣,再不愿前进一步。

    车夫狼狈地躲在车辕下,喊话声被风撕扯得粉碎,断断续续传来,大抵是走不了的意思。

    沈沉碧实在没力气,好在踯躅反应快,结印布下结界拦住陡然而起的妖风。

    但走是走不了了,车夫依旧躲在车辕下,战战兢兢地抬起脑袋:“踯躅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踯躅哪里知道,沈沉碧惨白的面色足够她慌神了。

    她咬咬牙,掀开车帘,正欲跳下车去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结界外古怪的风却骤然一停,四周陷入可怖的寂静。

    踯躅绷紧了脸,警惕地凝望着夜雾深处。

    少顷,细碎的窸窣声渐行渐近,仿佛是什么柔软的东西踩着屋顶瓦片飞快窜来。

    沈沉碧被惊动,她咳嗽了一声,扶着脑袋艰难地睁开眼睛,乍见寒光起,捏在踯躅掌心的锋刃破空而去。

    来者速度却更快,灵活地闪避杀机,直扑马车。

    踯躅惊叫了一声,眼睁睁地瞧着一小团乌漆嘛黑的东西跃进结界,轻灵地在车辕上一点,就势滚入沈沉碧怀中,冲着外头龇牙咧嘴地哈气。

    “猫?”踯躅惊疑不定,伸出手就要抓它,可待看清它的模样后,又硬生生停下动作。

    玄色的异兽类猫,耳朵却是斜飞尖长,额心一点金色的图腾,四爪生着金鳞,两肋处隐约可见半截手臂长的旧疤,正随着呼吸一翕一张。

    这是什么怪物?

    沈沉碧垂眸看它,它茸茸的尾巴尖猝不及防地缠上她的手臂,绞紧。

    沈沉碧吃痛,下意识拔出鬓边的梨花簪就扎,异兽猛然回头,用澄亮的金色竖瞳盯着她。

    它应当极通人性,凝视沈沉碧片刻后,瞳孔里流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它松开了尾巴,甚至懒洋洋地半躺下身子,沈沉碧和踯躅一时双双愣住。

    也就是这片刻功夫,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清斥比人快,那声“你等会”还在舌尖打着卷,异兽便抖了抖毛发,朝沈沉碧兜头喷出一道甜腻的烟柱。

    “你大爷!”

    那人着急忙慌地拿手去挡,但本就奔着沈沉碧去的暗招,隔着车壁,他再快也拦不住。

    沈沉碧疲惫难防,纵使已经在察觉不对的下一瞬便偏首掩鼻,却终究逃不过如蛛网般捆来的烟线,甜腻味道甫一入鼻,耳畔登如擂鼓,一声声炸得她脑袋剧痛。

    病上添伤,她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呕在手帕上,昏死过去。

    合眼前,望见还算宽敞的马车里纷乱又荒谬。

    踯躅扑出去抓异兽,被一尾巴扫到脸上,眼睛红红地揪着异兽右后腿不肯放手,一人一兽从车里滚到车外,扭打成一团。

    倒是追来的陌生少年先来顾她。

    他将手背垫在她倒下去的地方,令她免受脑袋撞上车壁的疼痛,又扒拉一旁的软枕去解放自己的手。

    他想探她的额头查看伤情,却顾忌着什么在半道顿住,手足无措地半跪在她身边,连落在她指尖的呼吸都微不可察了。

    踯躅也是终于反应过来,一面压着异兽,一面扭过脸高声威胁他:“别碰我家主子,不然我杀了你!”

    车夫颤巍巍地从车底爬出来,哆嗦半晌找到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道:“踯躅姑娘,好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啊!”

    可不是,别说这里的动静大得足够惊动巡逻的卫队,便是沈沉碧的病也拖不得。

    踯躅恨恨地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一截绳索,把异兽捆成粽子后一脚踢进马车里,又扶了把腿软的车夫,她闪身飘进车里,点住乌衣少年的死穴,呵斥车夫:“快走!”

    车夫忙不迭扯起缰绳驱车。

    哒哒的马蹄声里,半晌车内响起小姑娘气歪了鼻子的嗓音:“怎么是你?”

    乌衣少年松了松肩膀,盘腿坐在沈沉碧脚边的地毯上,勾起笑:“怎么不能是我?”

    踯躅悻悻地放下点在他后肩的手指,低声唾骂句“怪物”。

    这家伙浑身上下根本没有死穴,这显得她那两根自以为是的手指很呆!

    踯躅瞪了他一眼,越过他坐在沈沉碧身边,小心地查探她的脉搏。

    沈沉碧是胎里带来的弱疾,脉象本就比常人虚几分,这一惊一病的,指尖搭上去,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了。

    踯躅有些慌神:“这怎么办啊?”

    她抽了下鼻子,回头看乌衣少年:“问你话呢,怎么办啊?”

    “你问它。”少年拎起那只五花大绑的异兽,阴恻恻地笑,“小杜鹃,几十年不见,绑人的功夫有长进了。这厮滑溜得要紧,本座追了它九条街,险些又要被它跑了。”

    异兽从胸腔里发出呜咽声,虽然气短但骂得十分难听:“得意你祖宗爷爷,要不是这丫头有失传千年的缚仙索,我能揍得你喊爹!”

    “你是想说……本座胜之不武?”少年危险地眯起眼睛,哼哼,“十条缚仙索都困不住本座,区区一根你就废了,你个废物。”

    异兽恼怒,张嘴就咬,然后被踯躅一拳头敲在脑袋上,安分了。

    可等踯躅摇着它想问出沈沉碧闻进的是什么时,它干脆歪头装死到底。

    踯躅没了办法,低头翻找锦囊里的宝物,不多时叮叮当当掉了一堆刑具式样的法器,件件泛着渗人寒光。

    “咳……小姑娘挺毒,”异兽没绷住,用唯一没捆进缚仙索的右爪子一指,得意道,“闻眠,怎么这么久了你还没反应过来?我虽然打不过你,但你蠢啊!哈!哈!哈!”

    “你不会以为我会无的放矢吧?我的香贵得吓死人,怎么会随随便便下给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

    异兽兴奋地扭动:“哦吼吼吼她对你很重要吧,当年你差点灭了老妖婆一族,只得了指甲盖大小的香料,老妖婆没告诉你那香有解对吧?”

    “嘿嘿不巧,我有,我不仅有,前段时间为了做生意,我还用本命火淬炼过——效果拔群!”

    闻眠悚然变色,再顾不得许多,将手覆在沈沉碧额头。

    少女面颊汗津津,一探却冰凉得吓人。她眉头紧蹙,手指不安地去勾闻眠的腰带,握着他腰间垂落的流苏,就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梦魇……”踯躅讷讷,面色刹那惨白。

    凡民常说“魇住了”,不过是在梦中见到可怖的幻象,沈沉碧眼下显然不是这种情况。

    人有识海,或如雨后小洼,或如浩瀚洋宇,无论大小,三魂六魄皆归源于此。若惊魂神散,会有一种名为“魇”的恶兽借机溜入,饮识海水,劫人生魂。

    司掌夜游的仙官四处镇压,但魇兽神出鬼没,难防得要紧。

    眼下沈沉碧已有惊魂之兆,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极容易招引魇兽。

    踯躅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手忙脚乱地从锦囊里取镇魂的法器。

    没人顾得上异兽,它慢条斯理地解开缚仙索丢在地上,化作七八岁的男孩,离去前,它善意提醒:“用量不多,我的本命火不及老妖婆的香鼎,即便淬炼过,杂质也颇多,她不会有事的。”

    踯躅怒道:“那我们还要多谢你吗?你知不知道郡主身体虚弱,即便只是一股邪风都容易出事!”

    男孩腮帮子微鼓,像是很用力地咬了一下,他哼笑:“不会,而且她也该适应了。看在她替我挡了个疯子的面上,送你们一条情报。”

    闻眠冷沉地望过去,男孩背着月色,面容模糊,只有额间一抹金印,亮得他眼底生疼。

    仿佛没察觉到闻眠的杀意,男孩自顾道:“你应该问问我为什么认得她的,这十七年,你们把她藏得很好不是吗?”

    闻眠喉头滚动,半晌艰涩问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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