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入福全班还是二探伯府之间,沈沉碧思虑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是选了后者。

    长宁伯府这么长时间没有送消息过来,想来所谓的“变故”对萧许言而言也异常棘手。

    萧时薇本就是个不错的案件切入点,她实在没必要舍近求远,另觅出路。

    同踯躅说过今夜去长宁伯府后,沈沉碧自顾去后头歇息,踯躅皱着脸纠结半晌,终是揉灭手中捏好的密信,略显不安地同杏月道:“好像快祭天了。”

    很是无法衔接上下文的一句话,杏月怔了怔,点头:“是啊,北都户户奉香,姑姑也备下了拜神的物件,只是郡主不信奉这些,今年又忙于案子,咱们院里便冷清了些。”

    踯躅抿唇笑了笑,背过身后,她·无意识地咬着手指,神情愈发不安。

    祭天之行古来有之,帝王为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会带领百官前往寰台登高求神。

    到了大梁,沿袭前朝制式,却多了国师随行,且,一切以国师所言为重。

    也即是说,祭天可以没有皇帝,但不能没有国师。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伯府诡谲难测,郡主坚决要去,凭她的修为,大抵是护不住的,如果闻眠在就好了。

    踯躅叹气。

    她往拔步床上看了一眼又一眼,忧心忡忡,几次三番写好了密信,又顾忌着沈沉碧的警告,只能心痛毁去。

    *

    宫门早已落锁,皇城最偏僻的那一角,湖水倒映着悬月与水榭里的孤灯,对弈的人影落在窗纸上,风里只响着落子时轻微的咔哒声。

    许久,有人爽朗地笑起来,推开手边棋盒,同对坐那人道:“一年一局,国师的棋艺不见长啊。”

    另一人放下指尖拈着的棋子,轻笑:“在下的确是臭棋篓子,让陛下见笑。”

    文合帝摆了摆手:“国师观测天地万象,护佑大梁国祚绵长,也就朕这等闲人才得空玩这些。”

    “不敢。”

    文合帝起身:“时辰不早,朕去瞧瞧皇后,国师也早些安歇罢。”

    乌衣男子起身,将皇帝送到门外。

    转身回屋时,迎着檐下的风灯,他的面容一览无余,门边侍立的宫婢悄然抬头看他,只一眼便红了脸,但思及被委派的任务,她又不安地垂下眼睫。

    陛下说,国师谪仙般的人物,三百年清修,空寂的天阙山中既无童子,也无……女人。

    在同一批秀女中,她家世好,也模样也好,奈何太子未娶,皇后娘娘不急着抱太孙,陛下也不太愿意再充盈后宫,为了家族,也为了前程,她只能……

    宫婢咬咬牙,将本就低的领口扯得更松散些,款身行礼:“大人,陛下遣奴婢前来伺候。”

    精心挑选过的角度,国师若垂眸看来,必然能一眼瞧见她恭顺清丽的眉眼与胸前的风光。

    但身前那人只是一顿,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看着屋内孤灯,潋滟的双眸里思绪明灭,忽然轻轻一笑。

    他嗓音低沉,闷笑便如撩拨,宫婢缓了些许尴尬,但愈发忐忑。

    她试着又唤了一声:“大人……”

    一件灵力幻化而成的斗篷兜头盖下,遮住她皎洁月色下香|艳的肌肤,男人这才回头,认真而平静地开口:“第十五件。”

    “什么?”

    他却已回到屋中,大门稳稳合上前,里头传来他的悠远的声音:“像你这样的小宫女,皇帝每年都会送我一个。回去告诉他,天阙山有女主人。”

    宫婢怔愣,许久后羞愧地涨红脸,拥着薄衾郑重地朝大门行了个礼,快步离去。

    湖岸听涛,闻眠灭掉屋内烛火,提着酒珵坐在窗边,借着月色,他勾指在对座捏了个偶人,为她斟酒:“阿满,新酿的琼花露又与你无缘了。这一世,你久病缠身,又处处掣肘,当真会如愿吗?”

    肖似沈沉碧的偶人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垂眸凝视许久,挥手化去这道灵力。

    阿满的真身在天阙山中,她修修补补多年,终于将真身变得勉强入眼。流亡凡界的那些年,他曾为她寻过诸多适合代替的灵木,却总是被她嫌弃。

    她说,再丑也是她,别拿那些凡木来羞辱她。

    阿满骄傲得很。

    闻眠纵容地笑笑,敲了敲酒珵,道:“剩下的都归我了。”

    不待他仰头,一只纸折的飞鹤跌跌撞撞地贴着湖面飞来,一头撞进他怀里,水痕濡湿他的衣襟,银线织就的巨兽嫌弃地摆摆正尾巴,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闻眠展开信纸,面色变幻。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长宁伯府,灵堂。

    如红珠所说,整座伯府都瘆得慌,阴惨惨的氛围几乎要从墙里透出来。

    萧许言失踪多日,今夜倒是在灵堂里见着了,沈沉碧惯例给萧时薇上了柱香,问道:“打算何时下葬?”

    “头七之后。”

    “这么久。”沈沉碧拧眉,“刑部那边不许么?”

    萧许言摇头:“不是。”

    春日寒冷,又是焦尸,做过处理后不怕生出异味。他也以为刑部那位奉旨查案的大人会命他将妹妹的尸身送去义庄剖验,但事实是,程沂始终没有来,他却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思及那个“人”,萧许言觉得有些冷。

    他垂下眼,挣扎片刻,艰涩道:“郡主,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

    “说。”

    “两日前,我的人从清水县传回消息,说那个樵夫已经死了。是意外,砍柴时失足跌下山崖,救回来时人已经不行了。”

    沈沉碧目光微闪,直觉不好。

    若只是樵夫死了也就罢了,这点消息以萧许言的能耐不可能递不进王府,应当是后来又出什么变故。

    一个可能对整个案子都至关重要的变故。

    可能……是操纵萧时薇那个怪物真正的目的。

    她屏住呼吸,听得年轻的公子深吸了一口气:“我的人死在归途的马背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口,与他一道回来的,还有那具樵夫的尸体。”

    萧许言面色晦暗,领着沈沉碧前往内堂,层层屏风后,停着一具棺椁。

    沈沉碧没有上前,环顾内堂的布景,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

    有别于前院与灵堂的白惨惨,这处静室竟红绸高挂,正中张贴着一个巨大的“囍”字,龙凤烛照亮这处不算大的内堂,纸扎人有序地陈列,模样皆栩栩如生。

    ——竟是全都点了睛!

    寒意一股股窜上来,沈沉碧勉强稳住心神:“什么意思?”

    萧许言苦笑:“如郡主所见,今夜寒舍将为小妹主持冥婚。”

    沈沉碧瞪大眼睛:“你疯了!”

    冥婚是什么好东西吗?

    慰问活人折腾死人的陋习罢了!

    萧时薇才名远播,生前并不恨嫁,死后也该还她清净才是。

    早前定好停灵后葬入萧家的小儿冢,为何忽然变卦要整什么幺蛾子冥婚?

    萧许言垂眸:“这是‘他’的意思。”

    “他?”

    “郡主怀疑那夜所见并非小妹,的确如此,他是一只孤魂,因与小妹的生辰八字契合而附身,惹下茶楼之祸,又托梦给父亲母亲,要求举行冥婚才肯放过伯府上下,否则,”萧许言睫羽微颤,“血祭伯府。”

    沈沉碧蹙眉。

    事情如她所想,却也极其棘手。

    能害茶楼一百二十余条性命的孤魂,怎么想都不是个好说话的良善之辈,伯府退让答应用萧时薇的身体替他冥婚,他又是否会得寸进尺?

    “吉时,”沈沉碧问道,“什么时候?”

    “还有一刻钟。”

    萧许言忽然上前一步握住沈沉碧的手腕,目光清凌地凝视着她,郑重地压低声音:“郡主,你该走了。”

    他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沈沉碧仔细凝视他的脸,发觉他面皮紧绷,细微处不自然地抖动着,似乎隐忍莫大的痛苦。

    沈沉碧试图去掰他的手指,他却握得更紧,推着她往外走。

    就在迈出步伐的同一时间,屋内多了数道呼吸声,纸人纷纷舒展身体,扭脸看向沈沉碧,发出嘻嘻的笑声。

    踯躅刀刃出鞘,不管不顾地劈向手拉着手围来的纸人,斩过之处,竟有鲜血喷溅。

    她心惊不已,只能护着沈沉碧边战边退。

    萧许言已经放开沈沉碧的手,他站在原地,纸人从他身旁掠过,遮蔽龙凤烛落下的光亮,他面上带着悲哀的笑,又释然。

    在那孤魂的原话里,还有一句。

    “把那个小郡主骗进来,我要她来做证婚人。否则——我先杀你!”

    尚未大展宏图,他自是惜命的,左右只是证婚人罢了,留下沈沉碧,对他来说不亏。

    但郡主对他有恩啊。

    从十岁,到二十岁,他从未敢忘。

    他怎么能将她置于危险中?

    打更声渐行渐近。

    吉时到。

    踯躅护着沈沉碧退至萧时薇的灵柩旁,三层屏风皆被蜂拥来的纸人挤成碎片,尘屑漫天,沈沉碧最后一次回头,余光扫过最深处那道人影,而后定住。

    年轻的公子半跪下身子,一蓬血花在他胸口炸开,一只染着蔻丹的手慢慢抽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枚鲜活的脏器。

    萧时薇姣好的脸蛋宛若生时,鲜血溅在那半张镂金面具上,被她用舌尖一点点舔去。

    沈沉碧仓皇望向身边的灵柩,不知在何时,里头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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