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似乎又看到那座诡异的城池,红裙女子站在废墟上与她对视,眼底尽是冷漠。

    透明的灵体在她身周穿梭,发出细细的笑声。

    沈沉碧的足尖仿佛被钉死在泥地里,直到女人讥嘲地笑笑,朝紧闭的城门遥遥一指。

    八十一颗门钉循着星图的顺序逐一亮起,她被狠狠推了一把,耳畔似是掠过呼啸的风,怒嚣的浪涛几乎卷碎她所有理智。

    识海太冷,于是紧贴在她身上的躯体便成了唯一的热源。

    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缠上去,换来男人一声低醇的笑,柔软的唇离开脖颈,他如虔诚的信徒般垂下头,在她指尖轻轻一啄。

    “你看见了,对吗?”

    不知在何时,她被放坐在那张高莹深切恨过的床榻上,末代的君王屈膝跪在她腿边,仰头看她。

    他眸色乌沉,甜腻的香气一刹浓郁,已盖过他身上的龙涎香。

    沈沉碧莫名生出被人按在酒窖中,掰开神魂狠狠灌入酒液的错觉。

    她的脑子混沌起来,唯有握着银簪的手愈发用力。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上,她最后一丝理智终于在男人的注视下消失殆尽。

    倒下去前,她看见他轻松地将那支簪子扔在地上,只一歪头的功夫,深且窄的血洞就不见了。

    他将无法动弹的她安置在床榻上,又似乎凭空变出了什么东西扣在她的手腕上。

    呼吸近在咫尺,就在他端详着她,想再一次亲吻时,门外传来白朝安的声音。

    听不清他通传了什么,身上男人却是很明显地顿了顿,而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利落地起身离去。

    寝殿的门开了一角,天光透进来少许,很快又被隔绝。

    随着他离开,甜香淡了些,沈沉碧终于有了缓和的功夫。她闭眼休憩了好一会,才终于艰难地坐起身。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扣在她手腕上的是什么。

    ——一条很细的金色锁链。

    锁链上布满诡异的符文,一触便四处游走,而另一端却不知往什么地方隐没,能拉扯出一些距离,却也只局囿在床榻三步内。

    觑着一眼便知并非凡间物的东西,沈沉碧揉着沉重的脑袋叹了口气。

    真真是个有病的。

    她解开上染血的绢布,高莹那半张脸在底下抖成了筛子。

    她不由奇道:“你怎么了?”

    “那、那个人……”她目露惊恐,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寻到自己的嗓子,只连连说了几个“他”字后,便再也不愿开口了。

    只有比她更疯癫的才能叫她怕成这样了罢?

    沈沉碧愁苦地又叹了口气。

    她那未知的过往到底有多波澜壮阔,遇上的所谓故人竟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她盘膝坐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锁链。

    “你、你就不着急吗?”高莹平复下来,细声细气地问她。

    “急也无用,我解不开这道锁,”沈沉碧淡声,“你会解?”

    高莹摇头,那半张脸在她的手背上一闪一闪的,像反复被擀平与搓圆的面团。

    沈沉碧看得眼睛疼,索性捡起那块染血的绢帕盖上去。

    白朝安显然认识这位鸠占鹊巢的不速客,连阻止他进一步动作的时机都掐得这般恰好。

    如果白朝安是她所想的那个人,那抢占圣君躯体的会是谁呢?

    他有她那夜长街遇袭时嗅到的香料。

    高莹一口咬定三生幻境不会有其他人进来,也不知这会脸疼不疼。

    沈沉碧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再一次逼问高莹:“他到底是谁?”

    高莹嗫嚅许久才道:“不要问了,那位大人是连兰葭侍奉的大人也要礼让三分的存在。这还是三百前他们见面时的光景,如今应该……”

    她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补充:“更强了。”

    *

    竹胧月夜,诡异月色照不到的界外,落雪纷扬,身穿单薄龙纹寝衣的男人坐在矮桌前,斟了杯血一般粘稠的茶。

    他朝站在廊下的那人微微一笑:“一别千年,你还是跟狗一样——大人去哪里,你便跟到哪里。”

    他将斟好的茶水泼在地上,嗓子里淬着恶毒的冰:“叫人生厌。”

    那人目光落在青石地上的湿痕,平静道:“谁是惹人生厌的狗,你说了不算。”

    他抬起眼:“难道你以为那场祸乱之后,她会不厌恨你吗?”

    回应他的是一道破空的戾气。

    他偏侧脑袋,锋芒擦过面颊,留下一道细薄的血痕。

    月映竹枝,疏影横斜,交错落在他的脸上,眼尾因催动灵蕴而外溢的金芒格外显眼,蜿蜒的形状像一尾无角的龙。

    圣君从喉腔里挤出冷哼:“闻眠。”

    更冷静更有城府的闻眠。

    跟在大人身边一千年,得大人亲自教导,便宜他了。

    “同榴火族圣兽买香的人,是你吧。”闻眠拭去面上血迹,坦然上前坐在他对面。

    “好东西,怎么能不让大人用呢?”

    “好不好,也要看用它的时机。”闻眠紧盯着他,“你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愿意让她此世安享富贵喜乐?”

    “她是翱翔九天的凤,把她困在烟火红尘,她会恨你的。”

    “如果这是她的选择呢?”

    圣君嗤之以鼻:“相伴多年,她与我才是一路人。你不过是半路出现的不速客,凭什么臆断她的选择?”

    “那你呢,你与她分别千年,又凭什么?”

    圣君沉默一瞬,冷硬道:“她之所求,不会更改。”

    “这么笃定吗?”闻眠笑了笑,“你说得对,她的选择,不该由外人臆断与左右——所以,可以放她离开吗?”

    圣君古怪了看了他一眼,略带讥嘲道:“你如此有礼,令我很不习惯。”

    “你的意思是,想同我动手,败者为寇,予取予求?”

    圣君讶异地挑眉:“剥了一身妖骨,修为只剩不到四成的你,还会是我的对手么?”

    “我还没输过。”

    圣君嗤笑:“今日的确是杀你的好时机,但可惜,大人能否离开寝殿并非你我说了算。我也不愿与你这个莽夫动手,污糟这片洞天。”

    闻眠面色沉了沉:“你设的是什么结界?”

    “她见过的。”圣君端起茶轻轻吹了吹,“我如此爱惜她,不会让她为难。”

    闻眠厉声:“如果她破解不了呢?”

    “那便死,”男人唇角勾起笑,“再由我带着她的魂魄重新轮回,她一定会比千年前更强大耀眼。”

    闻眠不可置信地拧起眉:“你到底想做什么?”

    精致的茶盏在指尖转过一圈,被他重重搁置在矮桌上,长袖轻拂,带出的风将这处宁静洞天里的草木寸寸摧毁。

    迷雾自远处翻卷着涌来,繁茂的桃枝随雾气而来,枝头沉甸甸的花朵如烟如霞,到处都氤氲醉人心魄的媚香。

    矮桌不再,饮茶那人也消失无踪,只有天地间不断回响的低笑,那人得逞般问他:“闻眠,同样的阵法,你还能再闯一次吗?”

    风息大起,有金铃声由远及近。

    闻眠面色微变,咬牙恨了一声:“这人!”

    阿满曾说过什么兵不厌诈,他到底笨了些,不若这人狡诈,能将她的教诲习得出神入化,与千年前一般无二的阴谋,他竟再一次中计。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千年前是他冲动,一心撕碎这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

    而这一次,他不得不来——他必须为阿满拖住这个已经成长得连他也要忌惮几分的怪物。

    阿满……

    他抬手轻触眼睛,用黑色的布巾蒙住,轻吐出一口气。

    与那人不对盘多年,再迟钝的人也该清楚比起强取豪夺,他更擅以蜜果引|诱,待到最后才会露出毒牙。

    从方才的谈话也可以大概猜出他并非为了长时间地圈禁阿满。

    只是那人以寝殿为囚牢,如今人已归去……

    ——他必须快速破阵,回到阿满身边!

    闻眠站起身。

    金铃声已到身前,软滑的绸布落在他的脸上,女子抬手轻轻按住他的胸膛,逼迫他重新坐回去。

    她探指轻触他的面颊,似是在极认真地观摩,好半晌才捏起他的下颌,呵气如兰:“小妖怪。”

    隐有调笑,一如与阿满初见时,她对他的钳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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