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同沈沉碧共事多年,一见她眼底迸出的星光,便知郡主又起了不可言说的心思,只好不动神色地轻敲椅背,提醒她敛神。

    听踯躅说,郡主打小就爱美人,爱也就罢了,人之常情,偏她权势滔天,行事随心,于是总衍生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比如说,郡主曾在六岁那年偶遇某位伯府大公子,惊艳于那张桃花脸,将人掳回王府整整看了三日。

    六岁的小丫头自然做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但只当街抢人这一桩就足够让人义愤填膺了。

    听闻等不回儿子归家的长宁伯一改往日庸懦,跪在宫门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痛斥郡主色胆包天,洋洋洒洒,口才堪称锦绣。新鲜得文合帝当即把人宣进御书房,瞧着他嚎了大半个时辰。

    最后还是柳大监带着陛下口谕去端颐王府求着放人的。

    容毓姑姑亲自把萧许言送上马车。

    短短三日,半大男孩被养得极好,走时手里还拎着一只喋喋不休念叨着“好看”的鹦哥。

    又听说,那日郡主很不高兴,口不择言把柳大监都调戏了一番,吓得这位炙手可热的帝王近臣险些被门槛绊倒。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到了南郡,郡主更是变本加厉。

    局势渐稳的时候,竟也有许多人乐于装扮,在郡主必经的路上溜达。攀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郡主实在温和又大方,只饱眼福,不做其他,腻味了就爽快地放人离去,受她青睐不失为一种飞黄腾达的途径。

    从某些角度而言,郡主堪称菩萨。

    但如今在是御书房中,眼前人还是陛下得力的朝臣,所论之事涉及郡主清白,还是收敛些……较好。

    沈沉碧眨了眨眼,敛下眼眸,指尖摩挲着手炉鎏金的花纹,认真听程沂分析。

    那日京造府尹得了她的话,很快就整理好案情移交刑部。

    程沂奉旨审查,先是查了茶楼潜火的设施,西照茶楼常用明火煮茶,身为百年茶楼,自是在这一方面做足了防备。

    而后查当夜侍奉的茶侍,他们的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能将楼中茶侍聚集起来,拿名册排查死者的当值时间。

    京兆府那头也记下了两日内报案的情况,将半夜失踪、茶楼常客那一批并入此案。

    另一边,焦尸被抬到义庄安置,官府领报案家眷认尸,自是又一番好说歹说,才勉强有几家深明大义,同意仵作验尸。

    都以为人是活活烧死的,不料仵作剖开口鼻一看,半点烟灰也没有,分明在火起前已死透了。

    火起得古怪,人也死得古怪。

    茶楼所在的街市白日里最繁华,夜间巡逻的卫队也是一刻都不敢停歇,一两个偷溜进去倒也好说,但百来人涌入茶楼,不可能不被发觉——无论是自己走进去的,还是被人迷昏或杀掉抬进去的。

    最古怪的还要属提审那夜当值的兵卒,个个都说在茶楼前走了好几遍,里头没有声响,也没有烛光。

    传唤茶楼旁那家客栈的掌柜与客人一问,亦是没有察觉一点声息。

    但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分明说,他的手下冲进去时,茶楼里烛火高燃,地上到处散落着碎茶碗和踩碎的糕点。

    而诡异的是,那时茶楼大门洞开,竟无一人逃出生天。

    种种线索,皆指向怪力乱神。

    程沂愈发谨慎,与此同时,仵作那头终于给出了详尽的验尸结果。一百三二具尸体,除开被长宁伯府带走了一具,两日内又陆续被领走了七十余具,剩余的无名尸中,有两具最奇怪。

    女尸有明显的伤痕,脖颈被割开了大半。

    而男尸成捆缚状,手脚都有挣扎时留下的损伤。

    于是挑战老仵作经验的疑点出现了——为什么伤口都是新鲜的,口鼻里却没有烟灰。

    程沂询问了金指挥使,得知这两具尸体是从戏台上抬下来后,立即着手调查城中梨园,最后将目光锁定在福全班上。

    也就是红珠留意到的那一家。

    后来的事情便众所周知了,第一批进去搜院的兵卒皆惨死,程沂亲自去看,落了个重伤的下场。

    纵观下来,程沂只用了最简单的排查法,但不得不说他思路极为清晰,那样庞大的审查量,硬是被他压缩在四天内完成。

    沈沉碧合上奏折:“程大人在梨园中发现了什么,为何不写在奏折上呢?”

    “一把焦尾琴,”程沂眸色愈发黑沉,“琴下压着一张银票。”

    “多少两?”

    “三百。”

    “从何处钱庄取来,曾过谁手?”

    程沂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似是惊叹她思路敏捷。

    “辉隆钱庄,因那人拿着三百两碎银来换银票,所以掌柜记得很牢。”程沂道,“臣顺藤摸瓜,抓到了疑犯一人,乃教坊司的一名琴师,姓祝名今安。”

    沈沉碧扬了扬眉,给文合帝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文合帝颔首,示意她请便。

    她便道:“这倒蹊跷了,看奏折,程大人是极为谨慎的人,事事讲证据,怎么到了琴师这,还不见什么疑点,就一口咬定此人是疑犯呢?”

    “程大人还没有仔细描绘梨园小院里的情景,只凭一张银票便能定罪么?”沈沉碧笑了笑,“梨园与琴师有交易往来,似是再正常不过了。”

    程沂道:“起初臣也以为如此,但找到那琴师后,他对所犯罪行供认不韪,亲口承认是他谋杀了西照茶楼一百余人。”

    “程大人应当不是阶下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蠢蛋罢?作案手法与动机,他可都交代清楚了?”沈沉碧懒懒道,“而况,口供是最薄弱的证据,关于他放火杀人的物证,大人可找齐了?”

    程沂难得地沉默片刻:“此人……并不配合。”

    这下连文合帝都好奇了:“他不是亲口认罪了么?”

    “是,但除此以外,并不肯多言更详尽的犯案过程,”程沂再度抬眼看向沈沉碧,“他说要见郡主一面。”

    此话一出,御书房中先前那些收敛的怀疑顿时犹如实质,纷纷投向沈沉碧。

    如果没有牵扯,那琴师为什么点名要见郡主?

    沈沉碧一顿,笑了:“那就见一见吧。”

    在文合帝的示意下,柳溯影传令将祝今安带进御书房。

    在人到来前,程沂又道:“郡主容禀,臣并非一开始便怀疑琴师。福全班的小院早已人去楼空,但院中有高人布下玄妙的奇门之术,以五行八卦为阵,留有生死两门。”

    程沂苦笑:“臣想先前探路的兵卒大抵走错了死门,这才酿成惨祸。臣运气好,误打误撞捡回一条性命,生门后便是一间空屋子,屋中只陈列着那把琴,虽有刻意引导之嫌,但线索仅此一条,臣只能往下查。”

    奇门遁甲,五行八卦?

    破落的戏班子里竟还有这等高人?

    沈沉碧饶有兴致地看着程沂:“我听说奇门术中,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程大人学识渊博,何必自谦。”

    “不敢。”

    说话间,祝今安被带了上来。

    看得出来他的确很配合,配合得程沂压根没生出上刑的心思,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袍,连脸都是干净的,除了反缚住的双手,身上没有一丝重案要犯的狼狈。

    这就奇了。

    在大梁,民告官可是要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的,诉状不沾血,哪家衙门敢接案子。区区一个琴师,攀咬郡主,掌刑的狱卒没先给他松快松快么?

    文合帝显然也想到这层,发话让琴师抬头时,语气沉肃难辨情绪。

    沈沉碧窝在圈椅中,在看清祝今安的脸时,唇畔笑意微滞。

    一张熟悉的面孔。

    琴师祝今安,在教坊司任职。

    她想起来了,回北都后,她的确见过这个人。

    王府冷情,她无趣至极,传唤过教坊司奉銮,奉銮巴结她,举荐了祝今安为她奏乐解闷。

    祝今安生就一张孱弱的可怜脸,弹的却是塞外曲,那两日揽芷院的确热闹,他走时,沈沉碧还赏了一张琴。

    对,一张焦尾琴。

    很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果真都是冲她来的。

    沈沉碧眸中泛冷,看祝今安时目光便带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

    祝今安察觉了,当着文合帝与重臣的面,极为可怜地瑟缩了一下,似乎怕极了她。

    加诸在身的怀疑视线又厚重了几分,沈沉碧咬着后糟牙,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从来只有她扮娇弱哄人,不想今日竟被倒打一耙。

    程沂面色如常,问过文合帝后便例行公事地审问起他:“祝今安,陛下与郡主在上,你有什么冤屈与内情,尽数道来,不得隐瞒。”

    祝今安怯怯地抬头瞥了一眼沈沉碧,做足了忌惮的模样,嗓音细弱地回禀:“我、草、草民不敢。”

    好似期待了半日终于放出个屁。

    沈沉碧笑了:“祝今安,你可知你为何能跪在这,而不是躺在这?攀咬本郡主还敢支支吾吾,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先拖下去打一百板子。”

    祝今安一噎,吓得砰砰磕头:“草民不敢,草民这就说。陛下饶命!郡主饶命!”

    程沂道:“依大梁律,民告官需受一百杖,鉴于你在口供中并未攀咬,只是请求面见郡主,且你在教坊司名声颇佳,陛下与郡主这才格外开恩,请珍重。”

    祝今安静默许久,猛然起身指住沈沉碧,豁出去般吼道:“是郡主!就是郡主指示我杀人的,我猪油蒙了心,见钱眼开,被三百两银子收买,这才放火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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