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陷入寂静,大抵没人料到沈沉碧在疾言揭露真相,将人逼迫到绝路后,还能问出这样一句略带温情的话。

    但这话背后到底是真心的怜悯与同情,还是诱导他说出真相的手段,便不得而知了。

    原本瘫软在地的祝今安猛然抬头,眼底熄灭的光慢慢凝聚,像是溺亡的人终于抓到浮木。

    他膝行到沈沉碧脚边,仰起那张被眼泪糊花的脸,恳切又急迫地开口:“我错了!我什么都说!只求郡主开恩!郡主开恩!”

    沈沉碧好笑:“死到临头,知道阎王殿朝哪边开了?”

    见祝今安怔然,她端详着他的神情,轻啧道:“你好像还是很不甘心?不过一枚弃子,指使你搬弄是非的人尚未伏诛,你凭什么替他的计谋不甘?”

    言外之意便是这场栽赃嫁祸无论高明与否,都与祝今安无关,她宝德郡主不会从重追究他的责任,但如果再逞口舌胡说八道,那就莫怪她狠毒。

    祝今安不是蠢人,稍一转念便想通因果。

    ——事到如今,他还有保命的筹码。

    “我什么都会说的,郡主,我不会欺瞒!”

    他砰砰磕头,沈沉碧却不叫起,只意味深长道:“你的活路,我未必能给,你可想清楚了?”

    “若我不说,更没法活了,郡主救我!”

    沈沉碧笑笑,心满意足。

    御书房中,重臣面面相觑,虽然大抵推断出是有人借用这琴师同郡主斗法,但又有些没想明白,郡主这般言之凿凿,是已经知道幕后那人的身份与动机了么?

    文合帝斥道:“颠倒是非、欺君罔上,宝德容你,是她心善,再有隐瞒,斩立决!”

    祝今安瑟缩了一下,低声应是:“一切皆是福全班班主同师兄的筹谋,案发之前,草民可谓是半点不知啊!但那夜、那夜草民从醉春风出来,在巷口被那位‘先生’拦住了去路,先生说,如果我不为师兄遮掩,他就、就让我生不如死!”

    他似是忆起极不好的事情,双肩颤抖,恐惧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看到……看到师兄的灵魂被先生放在掌中把玩,苦痛哀嚎,面目全非,草民害怕,草民不想死,不想和师兄一样,连死都不能安生!”

    “荒唐!”阶下有人冷哼,“皇城之内,竟敢妄论鬼神!”

    是大理寺卿。

    大梁境内,有人尊崇鬼神之说,自然也有人不信,祝今安此番言论,在苛求真相的大理寺卿眼中,自是企图脱罪的荒谬之言。

    他责办大大小小的案子十数年,从来不信妖鬼作乱。

    毕竟北都就在天阙山下,有国师庇佑,不曾出现过邪祟害人。

    祝今安急急争辩:“大人明察,草民没有撒谎!”

    沈沉碧看了眼冷肃的文合帝,开口道:“那位‘先生’,是什么人?”

    “草民不知,他披着斗篷,没有漏过脸,连声音都是模糊的。”

    沈沉碧挑眉:“他让你污蔑我的理由的是什么?”

    “先生没说。”

    “那他可有告诉你,若被拆穿,你该当如何?”

    祝今安迟疑片刻,摇头:“没有,先生只说我尽管认下那夜奏琴之人是我,一切皆由郡主指使,后头的事情不必操心,就算拆穿了也无妨。”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什么叫“拆穿了也无妨”?

    难不成这人出招是奔着失败去的?

    他定然有着其他目的,而祝今安,不过是抛出来迷惑人的诱饵罢了。

    沈沉碧慢慢捏紧了扶手:“你可知晓宋寅礼与福全班的交易?”

    “师兄?”祝今安怔然,“不是很清楚,到京城后草民只与他见过两回,一次是除夕夜小酌,那时他还在为生计发愁,似是不曾与福全班搭上话。第二回见面便是前些时日,他将银子给了我,瞧着有几分忧虑,但不等我多问,他扭头就走了。”

    看来继续查福全班那头的瓜葛了。

    沈沉碧思忖着看向文合帝:“皇伯父,该问的我都已经问完了。”

    文合帝默了片刻,问道:“程卿,你如何看?”

    “郡主审案有方,此人所犯罪名可交由大理寺定夺,臣想乘胜追击,彻查福全班,还枉死之人公道。”

    “众卿以为如何?”

    事到如今,已没有反对的余地,晋国公拢着袖子瞪了沈沉碧一眼,率先拱手:“陛下圣明。”

    有他开头,众臣也纷纷附和。

    今日为澄清郡主罪名一事便算是结束了,众人散去,御书房中只剩下文合帝与沈沉碧二人。

    他一改肃冷神情,微笑道:“你父王忧心你会吃亏,但依朕看,他的担心实在没有道理。阿满素来稳重聪颖,这等低劣的手段断不可能得逞。”

    沈沉碧便道:“的确破绽百出,但我以为,那位‘先生’许是还有后招。”

    文合帝来了兴致:“怎么说?”

    她沉默片刻,不答反问:“皇伯父觉得,程侍郎查茶楼案时是否尽力。”

    “自然,他的用心朕都看在眼里。”

    “他是皇伯父钦点的人,查案的能力毋庸置疑,但这么多天过去,只找到了一个……”沈沉碧顿了顿,“烟雾弹。”

    “这一局明面上瞧着是为了泼我脏水,若程大人拿口供与物证定我的罪,我便百口莫辩。但皇伯父愿意给我对薄公堂的机会,看似凶险的一局便轻易化解。”她道,“那位‘先生’能做这样的筹谋,城府便不算浅薄,他应当看得清朝中的风向。故而我大胆揣测,这不过是他拖延时间的手段罢了。”

    放出祝今安这枚烟雾弹,能扰乱程沂查案的进度,也能分散她的注意,如此他就好做下一步筹划了。

    沈沉碧捏着茶碗盖,神色莫名。

    不必猜也知道这是希夷的手笔,不过——是温向安的局,还是穆月成的局?

    文合帝试探着问道:“阿满似是对此人十分了解?”

    沈沉碧一愣,摇了摇头:“只是做坏的打算罢了,此案未结,不能掉以轻心。”

    事涉妖魔本就不好向凡民交代,何况是希夷作乱这等闻所未闻的事情,在结案前,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希夷的存在。

    文合帝揉了揉眉心:“且看刑部如何罢,此案本不打眼,偏生死了那么多人,平白让那些人起心思,朕这几日天天看他们扯头花,烦得不想上朝。”

    最最重要的还是补上朝中的空缺,沈沉碧问道:“案发七日有余,皇伯父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若此案办得漂亮,程沂倒也可以再升一升,只除开他,其余都……”

    文合帝叹了口气。

    刑部原本就捏在太子手中,是非常明确的保皇党,程沂两年内连升虽前所未有,但总归是填刑部尚书的缺,不会有人过多在意。

    倒是翰林、钦天监乃至中书各衙门党派林立,一个屋檐下办事的都能分属两派,牵一发便动全身了。

    沈沉碧沉吟道:“皇伯父不必忧心,咱们只需捏住紧要的,其余的给他们争又何妨?他们得了想要,我们也未必就输了,与其想着一手掌控,不若也借此机会做些别的筹谋?”

    “你的意思是?”文合帝面色微变,眼里慢慢放出光来。

    沈沉碧笑笑:“我信口胡说,皇伯父若觉得有用,那便是我的荣幸了。”

    北都不比南郡,在南郡她只手遮天,想罢免谁就罢免谁,但京城毕竟是皇帝的京城。

    大梁世族争斗,却又共抗皇权。

    建朝时主张休养生息,却又南北两境的外敌侵扰,几代帝皇都重用了世族,这使得本就在战火中保全与坐大的那群人愈发无法无天。

    后来虽然出了多条政令分割世族的权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祖父那辈夺嫡惨烈,身为太子的他竟屡遭打压,他老人家不得不再一次启用世族,晋国公府的爵位,便是这样来的。

    有一便有二,晋国公府吃肉在前,到了文合帝封太子,他们便想再一次如法炮制,操纵皇权。

    但皇祖父早有远见,令沈游南下游学扶持寒门子弟科考与世族对抗便是其中一项对策。

    文合帝登基后,秉承皇祖父遗志,十数年兢兢业业地削弱朝中世族的力量,虽有成效,却并不显著。

    这才……让权给她。

    北都的世族多,南郡也不遑多让。文合帝借她的手重创南郡的门阀,她引走的仇恨越多,太子便越安全,文合帝的筹划也能越隐蔽。

    从一开始,她就很清楚自己的作用。

    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午餐,文合帝给她无上的权力,甚至纵容她的手下带刀上殿,不过是想将她推到风口浪尖,好做遮蔽太子皇兄的烟雾。

    但没关系呀,她愿意要这样的权力。

    至于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沈沉碧敛去眸底沉沉的深意,起身朝文合帝行了一礼:“时辰不早了,我想去看看皇伯母,多日未见,很是挂念。”

    早前听说沈游入了宫,比起慧敏皇后,她其实与父皇分别的日子更久。

    但她不能问。

    因为文合帝没有提。

    他们父女,都是皇祖父与文合帝手中的棋子,他们愈父女情深,皇帝便会愈忌惮。

    普天之下,她只能与龙椅上的那一位最亲近。

    文合帝满意极了:“你皇伯母听闻你要进宫,一早就遣人来问话,快去吧,也替朕向她问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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