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沂的长随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昨夜除了庆义坊,还出了一桩灭门的惨案。

    与庆义李府不同,赵家老爷带着美妾去了城外庄子,凶手先屠了府中上下七十口人,又追杀出城,将赵老爷同美妾勒死在床榻上。

    三个时辰,两户人家,百余条性命。

    京兆府尹收到讯息时,正准备升堂,他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干脆利落地背过气去。

    “也即是说,如今无人接手这两桩案子?”程沂眉头紧拧。

    长随应是,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交给他:“府尹大人请大人示下。”

    程沂抬眸看了眼老神在在吃糕点的沈沉碧,打开信纸。

    两年前他与京兆府尹共办了一桩采花案,这才有了往来。府尹是中庸之人,不求长进,只希望头上的乌纱帽稳固些,遇到没有头绪的案子,常向他讨教。

    他一身别无所长,只对奇诡案件情有独钟,很乐意与人探讨。但府尹知情识趣,知他事务繁忙,京城中也少有难查的案子,已许久不曾写信来了。

    想来这一次案情十分重大。

    信纸上字迹笔锋虚浮,可见执笔人气短难安。

    府尹简明阐述案情,尤其强调两府老爷的身份,最后恳切求问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可能移交刑部。

    程沂无言,正想嘱咐长随两句,带话回去宽慰一二,却听得上头笃笃两声,郡主眉眼含着笑意,手朝他一伸,很是骄矜:“拿来。”

    他愣了愣,手中信纸便被随侍郡主的女将军轻飘飘扯走。

    他不悦地蹙起眉:“郡主,这是臣的信。”

    沈沉碧含糊地一点头,面上笑意更浓:“上一个拦车的人半身不遂足有半年,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愿意见你吗?”

    她扬了扬信纸:“我在等它。”

    程沂今日不在长宁伯府外拦她,她也会出于绝不放过的心思彻查庆义坊的案子,赶巧他自己送上门来。

    凭入京前得到的朝中关系网,这个时辰,京兆府尹合该求助了。

    省得她奔波。

    看完后,沈沉碧讲信纸折回原样,摁在未喝完的茶水中,直至墨色晕染字迹难辨后,方开口道:“你觉得这两桩灭门案会是同一人所为吗?”

    “怎么可能?”短暂的惊愕过后,程沂不假思索地否定,“杀人是件体力活,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即便杀一人只需一刀,挥二十次刀就已经够累了,何况案发三地,还有一处甚至需要出城,一个人一晚上根本不可能做到!”

    沈沉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说得对,的确不可能。”

    程沂微松了口气,却听她话头一转,道:“不如打个赌吧,你将这两个案子接下来,我替你查,如果是同一人所为,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程沂神情一凛:“什么意思?”

    沈沉碧笑笑:“刑部尚书之位,喜欢吗?”

    “寒门子弟仕途艰难,即便是你,做了天子近臣,还是父王的得意门生,但出身不好便是不好,晋国公之流碾死你,轻而易举。茶楼案若能顺利侦破,还可让你晋官明正言顺些,但只有一个茶楼案,筹码是不够的,何况,真凶的影子到现在都没瞧见呢。”

    程沂的面色古怪起来,半晌才道:“臣只想破案,不想升官。”

    “你想与不想,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宫。”沈沉碧轻笑,“皇伯父栽培你,是为太子皇兄培植势力,最初顺从你的意愿,没有将你放去中书省,一是不好强人所难,二是时机确实不到。六部之中,刑部中立,尚书之位好不容易空缺,是晋你的最好时机,你不想,也得想。”

    文合帝不是忌惮东宫势大的狭隘之人,皇爷爷经历惨烈的夺嫡,知道父子离心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自文合帝幼时便耳提面命地教导何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太子也好、端颐王也罢,都是巩固皇权的最好棋子。

    程沂是太子看中的,他老人家愿意为大梁王朝的将来铺路,自是会为程沂铺路。

    他看着自在,但从来都没得选。

    程沂抿了抿唇:“臣只会查案,不擅权斗,怕是要辜负陛下与郡主的苦心了。”

    沈沉碧摇头:“何必执着‘权斗’二字,你如今觉着升官都无关紧要,但等到被人掣肘,连最关心的案情真相都被立场与私怨掩埋时,还会这般想吗?”

    她道:“对我来说,争权只为了能随心所欲地做更多事。”

    程沂沉默片刻,深揖道:“受教。”

    他不解:“这桩交易,臣占尽好处,那郡主呢?”

    “对啊,我呢?”沈沉碧反问。

    她笑吟吟地站起身,红珠取来斗篷为她披上,她低头系结,神情都温柔下来:“我只要真相。”

    父王说,程沂是个知恩报恩的好人,她已经裹挟着他却争权了,又何必进一步逼迫?左右利用他遮掩希夷的存在,把破案的功劳送给他,也算扯平了。

    而况,她只想独坐钓鱼台,不想如了文合帝的愿,早早被抛出去添仇。

    一箭三雕,何乐不为。

    她很满意今天的收获,故而回到王府时,眉眼都是舒展的。

    沈游在揽芷院中等他,容毓姑姑端着茶侍立在侧,听他耐心教廊下鹦哥背诗,额上青筋暴起三两根。

    沈沉碧行事出格,当爹的也是个不着调的,鹦哥把“百花开尽我花杀”学成“我杀杀杀”,他倒也开心,这是能让郡主一个姑娘家听的吗?

    沈沉碧站在垂花门外看了好一会儿,忍俊不禁。

    人人称赞父王君子端方,却不知他蔫儿坏,也不想他若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莫说修学宫,便是治理乌梦江水患,就早已被户部与地方官联合挤兑了。

    所幸他常年不在王府,不然容毓姑姑迟早要气出病来。

    听说当年他一骑天雪马直追三日,才将负气出走的母妃拦在乌梦江渡口。

    母妃不是世家女,也不得皇祖母青眼,她是行走江湖的侠女,父王在南境一处小城与她相识,一见钟情。

    两个最离经叛道的人用一封八百里加急送进北都的喜帖,把前朝后宫搅得风起云涌。

    在当年,算是传奇。

    母妃逝世多年,若她还在,只怕这会子姑姑眉头能打死结。

    “是谁惹父王杀心渐重,教坏了我的鹦哥,我可是不依的。”沈沉碧笑着上前给鹦哥喂食,“听御书房侍奉的宫娥说,父王昨日打碎了两只茶盏,阿瑜还闹着要我赔。”

    沈游敛目:“不是打碎的,是气不过,一时手重罢了。”

    捏碎的?

    沈沉碧惊奇地打量他。

    父王学富五车,却鲜有人知他身手也不错,能在武艺高强的母妃手下撑十招,捏碎茶杯这种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放在他身上倒不稀奇。

    “朝中十年如一日,那批人向来如此,有什么好气的。”沈沉碧不以为意。

    “若是冲我来的,我一笑便过,但……”沈游顿住,岔开话头,“阿满,可有想过入仙门?”

    沈沉碧扬眉:“仙门?”

    沈游郑重地点头:“你身子不好,我总想着,仙门灵蕴充沛,送你去洞天宝地修养才好。”

    “都快十四年了,父王这念头还没歇呀?”沈沉碧道,“当年仙门修士云游至北都,请他们过府一看,都说我没有根骨,不是修炼的好苗子。”

    “只是养病,不谈修炼。”

    沈沉碧好笑:“谁家仙门会养闲人?”

    沈游道:“你可还记得武安侯府家的二公子?”

    “记不清了,他怎么了?”

    “武安侯移交兵权后,长子战死,当时人人唏嘘,却不想次子却玄天宗选中,做了内门弟子。由他引荐,父王送你入仙门如何?”

    沈沉碧敛起笑,明白这一回沈游并不是说笑。

    送她远离大梁朝局一直是他的心愿,这些年他不过问她私底下做的事情,但他都知道她用过的手段和面临的险境。

    早已过了门阀林立、王将不王的时期,他本该享乐,但无论文合帝与她如何劝说,都留不住他往外走的脚步,问便是带王妃游历山川,其实,是在为她寻条长寿安康的路罢。

    她抚摸着鹦哥脑袋上的绒毛,平静道:“我不愿。”

    一来武安侯的人情不好欠。

    十二年前,南疆平定,文合帝一杯酒释了他的兵权,他的旧部不得不留守南境,最后被分割到各州郡,做了守城军。

    她到南郡的第一件事是斩知府,第二件事便是收兵权,其间杀了不少不愿臣服的将领,直至今岁开春回北都,还有武安侯旧部的家眷亲属埋伏刺杀她。

    武安侯大抵恨她入骨,怎会让他的儿子为她引荐,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平安喜乐。

    二便是老生常谈的朝局不允。

    她无法急流勇退,也不愿轻易抛开争来的权。宝德郡主的声势,是南郡的白骨与鲜血堆起来的,她杀了那么多人,背负那么多仇恨,才不乐意为人做嫁衣。

    再说了,南郡百姓不被门阀鱼肉不过七年,她走了,他们岂不是又要吃苦。

    她可听不得哭声。

    沈游恨铁不成钢地点她的脑袋:“所以就放任自己涉险?”

    沈沉碧微笑:“没有这回事。”

    沈游哼道:“城西赵府,是晋国公府贵妾的娘家,你可想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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