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门术衍生的阵与三界失传的法阵虽是同源,但并不一致。

    数万年前凡界与仙界相连的通天木还在时,曾有仙人下界传道,为人间的帝王带去奇门遁甲,此道最早用于排兵遣将,后来经由推演,逐渐成为一门玄妙的术。

    与灵力结成的法阵不同,奇门阵只能算,算方位、算时辰、算吉凶,天地人三盘合一,牵引某种“气”形成目的各不相同的阵。

    闻眠不会算,所以救不了这只冒失的小妖怪,踯躅的惨是持续的。

    伤门大凶,虽说她修为不低,但紫色的闪电骤然劈下,她闪躲起来就格外狼狈,最后祭出锦囊里的法器才勉强全身而退。

    她拎着烧焦的裙摆欲哭无泪,郡主前些日子才赏的新料子,好不容易裁出来,这身衣裳今儿个刚上身,就这么毁了。

    气不过,她恶狠狠地拍出一掌,劲风横扫,闻眠反应快,护着沈沉碧往后退。满院奇香,山杜鹃姹紫嫣红,将奇门阵中的八处关要一一封死。

    奇门阵诡谲,连她也不敢硬碰硬强行破坏院中格局,只能启用灵蕴封锁它牵引的“气”。

    踯躅摧毁了小院的最后一层屏障,巨大的响动引得里头藏匿的人发出短促的尖叫。

    沈沉碧同闻眠对视了一眼,闻眠会意,三两步上前踹开紧闭的屋门。

    指尖跃动的灵焰照亮屋中景象,七八个十来岁的孩子抱作一团,蜷缩在炕上瑟瑟发抖。

    沈沉碧回头看了眼被定在槐树下的女孩,迈过门槛走进屋中。

    “你、你别过来!”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孩子疾声呵斥,从破旧的棉被下抽出一把菜刀。

    但显然不太趁手,姿势笨拙得生怕一个没拿好,就不知道甩飞到哪里去。

    锃亮的刀刃在闻眠与沈沉碧指尖来回摇晃,最终颤巍巍地指向越走越近的沈沉碧。

    那孩子拼命将伙伴往身后藏,握刀的手抖啊抖,分明怕极了,却还是色厉内荏地逼视着她。

    五步之遥,沈沉碧停住脚步。

    窗棂有月光跳动,破败的窗框糊了新纸,孩子们蜗居在这里,也不知多少日子不敢开窗,屋子里尽是棉絮受潮后发霉的味道。

    她垂了垂眼,再抬眸时神情甚至更为冰冷。

    “福全班的班主犯案出逃,你们莫不是无父无母,见院中无人,强占了院子?”

    “你放屁!”男孩从后头探出脑袋,凶狠地呸了一声,冲动地想解释些什么,为首那女孩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瞬间便收了话头。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沈沉碧挑了下眉,套话不成,索性单刀直入,她冷峻的面上扯出点骗小孩的蔫坏意味。

    “那你们便是福全班的孩子咯?大人犯了事,你们也逃不了干系,带回去审一审,说不准会有意外的收获。”

    闻眠在她身后极为配合地邪佞一笑,反复把玩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银鞭。

    静夜里清脆的噼啪声格外渗人,年龄最小的孩子尖叫起来,恐慌很快传染,为首那名孩子两相斟酌,终是丢下菜刀回身安抚他们。

    沈沉碧偏过头用余光一扫,禁不住汗颜。

    不怪孩子们害怕,饶是她乍看也怔了一怔。

    分明是个道骨仙风的人,却偏要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恍然像极了话本上从九幽爬出来的厉鬼,周身黑气缭绕,不笑时已足够渗人,勾唇后更添的几分邪意,很能止小儿夜啼。

    轻咳一声,沈沉碧道:“只要你们乖一些,把福全班的事情好好告诉我,我能保你们平安无事、吃饱穿暖。”

    “你们是坏人!”有孩子鼓足了勇气瞪她,简直油盐不进到极点。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无名火:“你们……不想见班主吗?”

    “班主说他不回来了,”为首那女孩讷讷说着,露出低落的神情,“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不让我们找他。”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沈沉碧赶紧追问,女孩却不说了,抿紧嘴唇盯着她,像一只警惕的小兽。

    沈沉碧叹了口气,知道从一开始就选错了策略,这群孩子未必不清楚自家班主在做什么,越是逼问,越难撬开他们的嘴。

    只一转念,她便露出极为不耐烦的神情,伸出手推了那孩子一把,跋扈道:“哑巴了?问你话不知道回答,不若剪了舌头丢出去,我倒要瞧瞧,你们班主到底心不心疼养大的孩子。”

    乍然翻脸,孩子们都呆了一呆。

    不待屋中众人反应,她捡起掉在炕边的菜刀,捏过为首那孩子的脸作势要割她的舌头。

    这下孩子们吓得魂都没了,都听说达官显贵不把人命当命,但长这么大他们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眼前这位贵人生得如花般娇弱美丽,做起事来却狠毒得像蝎子,一个不顺心就要见血。

    他们又不懂律法,不知道在大梁擅用私刑打杀平民,天子也要获罪。他们哇哇大哭,只有说不清是胆子大还是脑子不太好的一两个敢上前拉扯她的手,尝试将姐姐救下来。

    沈沉碧病弱不假,但惊惧之下的孩子又有多少力气能牵制她。

    两相僵持,闻眠抱臂倚着屋门,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他觉得很有意思,阿满活了两辈子头一回拎刀砍人,用的还是最沾染烟火气的菜刀。

    她从不用利器的,嫌弃锋锐之物杀伐气太重,会伤娇嫩的手。

    他曾带她去过擅长锻造法器的族群领地,那位老眼昏花的族长得知她的身份后,说愿意将镇族的灵剑赠予,不料她只要了一支精巧的步摇。

    神魂无形,挽不了长发,她便将步摇举起来,在日头最盛时迎着光晃动,心满意足极了:“万物可爱,何必起兵戈。”

    而今她似是终于从高天降落,为了所谓的真相与局势,做从前不愿做的事。

    假模假样的阿满也很可爱。

    他就说吧,跟着阿满混,会有玩不完的新鲜事。

    这位看似悲天悯人实则游戏人间的国师大人显然并不在意那群孩子的生死,冕服一脱,他是堂堂正正的妖,哪有大妖护佑凡人的道理。就算他愿意心怀苍生,但苍生知晓他的真面目后,也未必愿意承这份情。

    今夜他只做破阵的钥匙与护她安危的盾,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干预,只是——她想做什么?

    这群孩子软硬不吃,铁了心要维护自家班主,刀架脖子上也无知无畏,今夜他们怕是白走一趟了。

    心念百转,身后骤然响起破空声,闻眠玩味的神情一顿,下意识偏头躲过自院中来的那道掌风。

    “大胆狂徒,放、放开那个孩子!”

    中气十足的嗓音,但在看到闻眠鬓边断掉的那一缕长发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摆。

    迎上大妖怪似笑非笑的目光,踯躅抱着院中那个女孩,心一横:“看什么看,不知道本姑娘最讨厌欺负孩子的人吗?”

    闻眠挑了挑眉,点头:“行。”

    他偏头望向昏黑的屋中,菜刀被踯躅那一掌震落,沈沉碧握着发麻的虎口站在炕边,嗤笑道:“哪里来的正义之士,官府审案,轮得到你横插一手?”

    “什、什么官府审案,你可有手令?哪有半夜强闯民宅动刀见血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再不说实话,我就要动手了!”

    踯躅说着,掌间运气清光。

    沈沉碧忍住笑,佯作气弱:“这位大侠,有话好说……”

    终于得了信号,踯躅心底长舒口气,清光脱手前,她给闻眠递了个眼神。

    其实有些多余,闻眠看戏归看戏,心神多半都放在沈沉碧身上,纵使对眼下形势有些糊涂,但还算判断得出踯躅要动手。

    清光袭来的瞬间,他闪身揽过沈沉碧跃上屋顶。

    瓦片哗啦啦碎了一地,月光落入屋内,踯躅同孩子们仰起头,瞪着破碎的屋顶,目露不忿。

    闻眠朗声一笑,正想嘚瑟两句,腰间就摸来一只手。

    沈沉碧狠狠一拧,他猝不及防地倒吸了口凉气,笑意霎时僵在脸上,乖乖闭了嘴。

    “今日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你们且等着,这位大侠护得了你们一时,可能护得住你们一世?我们走!”

    放完狠话,沈沉碧踢了一脚闻眠,堂堂国师便成了指哪打哪的战车,抱起她几个起落消失在院墙外。

    明月高悬,窄巷里梨枝横斜,闻眠没骨头般靠在墙,沈沉碧也不着急从他怀里下来,先揪住他的脸颊狠狠一扯,没好气地训斥道:“差点被你坏事,下次再敢,你就别来了。”

    闻眠吃痛,一脸愕然。

    他抱着她,自是无法捂脸,只能顶着两道红痕委屈巴巴地辩解:“你同她串通好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沈沉碧晃了晃脚,示意他松手。

    待踩在地上,又抚平裙裳的褶痕后,她方道:“我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怎么知道院里有人,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德行,不过是她跟了我许久,会看些眼神,也比你聪明罢了。”

    她嫌弃:“你这般蠢笨,是如何安稳做了三百年国师的,全靠一身蛮力吗?”

    闻眠揉着脸,嗓音低低地控诉:“明明你说过够用的。”

    “我吗?”沈沉碧指着自己,不可思议地笑了,“那一定是因为你笨得无药可救,前世的我才凑合着用。”

    闻眠没了回应,好半晌,他环胸紧盯着她,认真问道:“为什么你总要将前世与今世区分开来,一样是你啊。”

    托高莹瞎折腾一通的福,让她窥见了前世。

    只有从九幽往生的灵魂才能称作拥有新生,严格来说,此世的她不算做经历一个新的轮回。旁人不知道在母亲腹中的感觉,不记得三岁前的事情,但她不是。

    她降生后,所有感官都与成年人无二。她拥有婴孩所不具备的能力,正如闻眠所说,她只是没有前世的记忆罢了。

    纵使不愿意承认,她的确是个怪胎,也的确是所谓“前世”里的那个她。

    沈沉碧低眸看指甲,轻轻一笑:“等你寻到解药,再来谈前世今生罢,目前我没有接手烂摊子的打算。”

    “烂摊子”自是指与希夷的纠葛。

    如果她还是前世那个身份,大抵要聆听希夷的所求所愿,竭力安抚住躁动的它们。

    而眼下……

    “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她笑眯眯道,“国师会护佑大梁的,对吧?”

    “不一定,”闻眠也笑,“但如果你想的话,我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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