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男人被班主请进院中,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商议了什么,但那夜起,班主变得很有钱。

    他为他们裁新冬衣,买润嗓子的糖,压在箱底的斑斓戏服被翻出来打理,唱花旦的姐姐咿咿呀呀地开始学新戏。

    班主还请了个面生的琴师,弹奏他们从没听过的高雅曲调。

    这些原与他们这群不到年纪登台的孩子没有关系,但开春后班主搭上了西照茶楼,开台的前几日,他变得惶惶,先是遣散了一些能归家的孩子,又请回那位异国商人,在本就逼仄的小院里布置下奇怪的东西。

    再后来,哥哥姐姐们没有回来,班主也不知所踪,她带着剩下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炕上,每一天都数着时辰过。

    她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遵照班主离开前的叮嘱,仔细地隐藏他们留居的痕迹。

    因为奇门阵,他们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可以去院中玩耍。她基本是不去的,她必须在屋中盯着刻漏,到时间就唤他们回来,不想昨夜出了纰漏。

    影像暗下去,沈沉碧指尖点着玉片,沉吟道:“所以,压根没从他们口中得知尹真密谋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毕竟是孩子,尹真若图谋些见不得光的,肯定会瞒着他们。”

    沈沉碧啧了一声,揉着脑袋靠在椅背上。

    晌午起来时头便突突地疼,大抵是昨夜撞了邪风,本以为灌碗药就好,但眼下似乎愈发严重了。

    她嫌弃地将玉片扔进踯躅怀里:“什么烂东西,滋滋啦啦的看得我眼晕。”

    小花妖瞪大了眼睛。

    这玉片是玄阶灵器,影像的确不甚清晰,但好歹也是她忍痛花了五百两银子在妖族的市集里收的。像这样记录过往事的法器,修仙界掰着手指头都找不出二十件,郡主怎么能随手丢掷,摔坏了怎么办!

    她小心翼翼地把玉片塞进锦囊中,再抬头去看沈沉碧,人已绕过屏风进了拔步床,安详地盖上被子昏睡过去了。

    踯躅震惊,跟上前一摸脉搏,果不其然,病发了。

    不过盏茶功夫,王府忙乱起来,府医老练地围在一起商量用药,容毓姑姑亲自进小厨房盯着小丫鬟煎药,沈游来时衣襟与袖口还沾着作画的颜料——他来得匆忙,竟忘了更衣。

    郡主的弱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当年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用尽了药才勉强吊着她的命,得亏国师为她哺过一口仙气。

    但这么些年,她大大小小的病不断,这弱症却鲜少发作。

    作为看顾了她十来年的妖,踯躅其实很清楚她的病灶在哪里。

    郡主少了一截心脉。

    这换作旁人许是早已胎死腹中,但谁叫她是闻眠逆天道也要保下的人,有那口气吊着,沈沉碧不会死,若将养得当,一辈子都不会发病,只是身子稍弱些,小病小痛不断罢了。

    可惜,她爱折腾。在南郡时案牍劳形,嘴上说着不乐意搭理那群麻烦,身体却诚实得紧,先前便病发过一次,闻眠远水救不了近火,所幸她福大命大,有位云游路过的散修花了将近半月时间稳住她的心脉,硬是给救活了。

    沈沉碧有个极为可爱的小毛病,同样的病,生第二次时便熟门熟路,病症初发时就自己躺床上去,决计不昏死在人前劳驾旁人。

    用她的话来说便是“很丢脸”。

    这也是踯躅一搭脉就摸出她病发的原因。

    趁着大家都在紧张沈沉碧,她悄悄退出揽芷院,躲到僻静无人处给闻眠写信。

    上一回她担心妖气被散修察觉,在外躲了许多日,远远瞧见郡主府霞光漫天,心知是大能做法,她自认修为浅薄,不敢凑这个热闹,所以——闻眠,速来!

    纸折的仙鹤摇摇晃晃地飞走了,她把玩着锦囊的穗子,忽然觉得好笑。

    在郡主身边久了,竟也生出几分虎胆,以前在栖梧山时,哪里敢支使那位祖宗做事,纵使看不惯他日日饮酒做甩手掌柜,也只能拿他洞府里的杂草撒气。

    到如今,竟莫名有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

    果然,四百年前抱紧沈沉碧这条粗大腿的决定是对的。

    眼见墙角处浮现传送法阵,黑衣少年身影一闪已至跟前,她不由得抿唇笑了一笑。

    揽芷院里人来人往,他们掐诀隐匿身形进了里间,拔步床前只有杏月一人。

    她见到闻眠也不惊讶,只略一点头,给踯躅递了个警告眼神,默默背过身去。

    她不比踯躅,郡主不过瞧她做事稳妥才留她做贴身的女使。她日常主理郡主的起居,踯躅偶尔搭把手,更要紧的职责是做些她与红珠都不方便做的事。譬如,让一群刺客悄无声息地消失,或是从嘴硬的囚犯口中撬出有用的情报。

    踯躅门路宽广,结识些奇人异士助力郡主实属正常,只希望她拿捏好分寸,切莫惹郡主不快。

    闻眠不知道她们的眼神官司,他在垂下的床幔前停下脚步,露出点犹豫的神色。

    他抬手拂起一角帘子,从这个角度,只能望见沈沉碧散在枕边的长发。

    自打那日被榴火族的圣兽袭击,他便设想过这一天。

    他为她补全的心脉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原本识海深处的封印能与这具脆弱的身体达成微妙的平衡,但显然,有人要她不破不立。

    当时病灶不显,就算医治也收效甚微,而况稳住识海的封印已经让她吃足了苦头,他不忍心再折腾她。

    但医治的方法……

    闻眠握着软滑的帘幔,耳尖慢慢滚烫起来,一时怔然。

    踯躅看不下去了,瞥一眼站远了些的杏月,踹他:“墨迹啥呢?”

    闻眠分了一缕目光过来,嗓音僵硬:“……出去。”

    踯躅胆子肥,才不听他的,盯着他逐渐逐渐不自在的神情良久,故作了然地“喔——”了一声,慢悠悠地站到杏月身边。

    其实她也不知道闻眠会怎么做,但给凡人续心脉这种事,左不过废些修为罢了。

    他在脸红什么!

    她悄悄回头,床幔轻摇,闻眠已不在原地,天青色的纱帐倒映出男人俯身的姿态,她心口一跳,赶紧别过头。

    非礼勿视,给郡主治病才是重中重,待她醒来,若有不满,就算拼了命也要把闻眠揍废!

    踯躅磨着牙,慢慢捏紧锦囊。

    五步外的拔步床中,闻眠思索片刻后,抬手封锁五识,眼前景色换做茫茫的白,他闭上双眼,慢慢拉开沈沉碧的被衾与衣襟。

    府医隔着床幔搭脉,故而不知她胸口狰狞的模样,病中本就惨白的肌肤呈现出可怖的颜色,宛若……尸斑,青紫的脉络从心口处蜿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攀附。

    闻眠的手指落在她的肩头,而后向下摸索,停在左胸,本应跃动的心腔此刻冰冷至极,指尖点在上面,竟一点动静都感知不到。

    他俯下身,衣襟上抱尾而眠的银线兽剧烈地翻涌起来,似是抗拒着什么。

    闻眠在腹部轻轻一按,便彻底止住了它的挣扎。

    他的唇落在沈沉碧肩头,冰冷的法衣贴近她的身躯,银线兽呜咽了一声,极不情愿地挣离,摆着尾游弋到沈沉碧的身躯。

    妖气绽放。

    先前布下的结界“咔嚓”轻响。

    踯躅猝然抬头,指尖发白。

    闻眠身负上古血脉,又在仙界长大,妖气内蕴已臻化境,这些年他伪装国师,行走大梁的修士多如繁星,他都始终没有暴露,但眼下……

    他到底做了什么!

    踯躅急怒,顾不上杏月,赶紧撑开结界为他遮掩妖气。

    但显然,闻眠的妖气十足强盛,她慢了。

    北都城中的一处高楼上,有白衣人顿住翻书的动作,扬眉啧了一声,她身边伏着一只被金锁禁锢的黑色猫咪,妖气传来时,它极为不耐地甩了甩耳朵。

    亦有人停下作画的手,饶有兴致地偏头望向王府的方向,姹紫嫣红的庭院里,少女荡着秋千晃至跟前,笑嘻嘻地问他:“先生,你在发什么呆?”

    男人淡淡一笑,落笔:“无。”

    更遥远些的城郊,年轻的道士凝望着手中震颤的罗盘,慢慢吐出一口气。

    风雨欲来。

    而揽芷院中,烛火摇动,踯躅回身望去时,床幔骤然被喷洒上鲜红的血迹。

    她捂下惊呼,三两步上前,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步掀开帘幔。

    闻眠面色惨白,双眼空茫地看住她的方向,唇角勾起一个略微自得的笑。

    踯躅无言。

    还笑得出来,看来没有大碍。

    她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躲开,最后也只替他挽住染血的床幔。

    传送法阵的光芒亮起时,他朝她歪了歪头,示意遮掩。

    踯躅简直无奈,随手捏了个洁尘术洗掉床幔上的血迹,赶忙回身去看沈沉碧。

    闻眠只来得及给她拉好被子,被子下衣襟是敞开的,杏月沉默片刻,麻利地替她整理好衣裳。

    踯躅抿了抿唇:“方才……”

    杏月直起身,目光清凌地看着她:“方才有发生什么吗?”

    “……没有。”

    杏月弯了弯唇,垂眸见沈沉碧眼睫轻颤,开口道:“郡主应该快醒了,我去回禀王爷和姑姑。”

    踯躅松了口气,脱力跪坐在床榻边,好半晌才扁了扁嘴,后怕又委屈地说道:“郡主,我拿到尹真随身的东西了,但现在你这样,我们怎么去找他呀,你快点好起来吧!”

    “……尹真?”

    床榻上少女猛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盯着她时,眸底隐有光华流转,竟比先前还要摄人。

    踯躅一梗。

    ——见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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