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罪?”

    最后一线霞辉在天际收束,院里的一切逐渐暗下来,半人高的荒草被风吹得窸窣作响,但供桌上缠绕的红线却纹丝不动,遥远的巷口处传来三两声受惊的狗吠。

    静夜有诡。

    男人垂首静默良久,自嘲一笑:“我本就是有罪的。”

    “你杀赵李两府百余口人,自然有罪。但除此以外,你还要揽下西照茶楼纵火一案的全部罪名。”

    尹真抬头,幽幽道:“刑部查了这么久都无法侦破此案,我朝官府已经无能到需要郡主出面寻替罪羔羊了吗?”

    “在野之人不论政,并非是说百姓的政见毫无用处,而是你们的无知与独断会让思考变得可笑。”沈沉碧勾唇,“官府为什么迟迟不能侦破此案,不如先问问你自己,你知道除夕夜要送你一场富贵的是什么东西吗?”

    “先生?”尹真抬高了音量,辩驳道,“先生是很好的人!”

    “得了吧,好人可不会拿三代人的心血做献祭。”沈沉碧不屑,“你该告诉我他的计划了。”

    尹真一噎,好一会儿才道:“他说,他可以助我完成复仇,只需要我付出一个很小很小的代价。”

    “所谓很小的代价,指的该不会是茶楼案中被活活烧死的戏子吧?”

    那日在御书房中,程沂只说仵作验尸的文书写明福全班的两名戏子伤口狰狞,死状蹊跷,却没说其实不只是他们,所有登台演出的戏班人,都是被活活烧死的。

    她亲眼目睹从萧时薇身上掉落的金色莲火是如何沾在他们身上,将整座高台围绕,而他们又是如何痛苦爱哀嚎、挣扎求生的。

    如果尹真在场,会后悔接受这场送上门来的“富贵”吗?

    他察觉她语气里讥诮,声音低了下去:“……是。先生说,左右都是要离开福全班的人,年纪大了,也唱不动了,如果他们知道能复兴福全班、为师姐复仇,他们也会愿意献出性命的。”

    师姐?

    捕捉到关键人物,沈沉碧眉头微动,但还是按耐下来。

    她道:“他这般说,你便这般信了?不曾去问一问他们的意愿吗?”

    尹真沉默。

    沈沉碧轻嗤:“你一厢情愿地送他们去死,他们就半点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他深吸了口气,侧过身去摸供桌下的火折子,“嚓”一声轻响,火光颤巍巍亮起,他拢着火去点供桌上红蜡烛,苦笑,“也许他们是知道的,因为那折戏太奇怪了,但我说,先生给了我们钱,我们就只管做。一千两,没见过的啊。何况,先生许诺我们,唱好了这折戏,福全班一定能重回、哦不对,是超越当年的巅峰。”

    “我最开始应承先生,”他吹熄火折子,轻呵,“就只是为了让福全班更好而已,复仇是先生后来才加的筹码。我想着,班里青黄不接,老的老,小的小,但只要有了名气、有了钱,想要什么样的名角没有?他们都唱不动了,为班里的未来做点牺牲,也好。”

    也是个将利益衡量到极致,也恨得下心做取舍的人呢。

    沈沉碧垂了垂眼,求证道:“灭门的时间,也是他为你选好的吗?”

    “对,先生还借我咒术,助我杀人。”尹真供认不讳。

    有鬼神之力从旁协助,这便能解释为何他可以一夜之间奔袭三地,连杀百人也不知疲惫了。

    案情变得明晰起来了。

    高莹,作为温向安的傀儡,要为他进献生魂。而萧时薇与那无名樵夫,是她与情郎王汀灵魂的转世,为了七百年的执着,她强行让这一世的他们白头偕老。但两人身份悬殊,甚至从未见过面,自然不可能谈婚论嫁。

    于是,她在元宵节那日夺舍了萧时薇,想用冥婚的方式得到心心念念的幸福。

    而茶楼案中死去的其余茶客,皆被她献给了主子温向安。

    但在计划执行之前,有不知名的“人”留意到了其中可以利用的东西。

    这个“人”不仅知晓高莹的过去,也知晓福全班的过去。

    他选中尹真,并利用尹真的贪与恨,炮制出连环的案子。

    高莹、温向安,甚至她,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被福全班邀请的琴师是宋寅礼,他却偏偏要用祝今安来混淆视听,拖延程沂查案的进程不要紧,要紧的是因为祝今安的攀咬,她不得不入宫并且留宿。

    她不在王府的那一夜,他安排尹真复仇,庆义坊李府,赶巧就在她出宫回府的路上,她甚至不用传红珠问话,现成的奇诡命案就端到眼前,引得她理所当然地怀疑希夷作祟,决意一查到底。

    沈沉碧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人是成精的直钩咸饵吗?

    她都能想象出他在上稳当坐着的模样了,偏她见钩就咬,蠢得升天!

    纵然早有预料案中多有巧合许是有心人算计,就等着她跳坑,但等清楚的确被算计,她还是忍不住唾骂自己,更气的是明知山有虎,她还不得不向山行。

    希夷!

    沈沉碧磨了磨牙:“那人是谁?那个异国的商人,是、谁?”

    尹真摇了摇头:“先不论我并不清楚先生来历,便是知道了,我也不可能出卖他的。”

    “郡主,我可以顶罪,也可以将我如何谋害他们的手段告诉你,唯独先生……”他盯着烛火微微一笑,颇有些释怀,“我是烂命一条,报了仇,在世间便了无牵挂,但先生不一样,他有大才,对我有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出卖他。”

    好,好,好得很!

    沈沉碧出离地愤怒了。

    有时候她会因为自己不够聪明而恼怒,行事前总是三思,以避免行差踏错。

    偏这世间竟还有如尹真这般自作聪明、自怜自艾的人!

    她恶劣地开口:“蠢钝如猪的东西,连对方的来历都不清楚就敢将他的话信十成,而今惶惶如丧家犬都不曾悔悟,还自以为深明大义,你在这里涕泗横流,他可未必谢你。”

    尹真怔愣,反应过来后好脾气地开口:“我的确蠢钝,但我所行之事,没有错。”

    沈沉碧不说话了。

    人活十七年,执拗的希夷都见过了,却头一回见有人能逻辑自洽地撞南墙。

    说尹真是好人罢,他草菅人命擅用私刑,但说他是个坏人?

    ——他知道结草衔环,还格外“惜才”。

    果真如父王所说,寻常人难有大恶,多是一念之差,一步错步步错罢了。

    有人能幡然悔悟,有人则至死都坚信他所编织的逻辑与理念毫无瑕疵。

    他认为没有错,那便没有错好了。

    沈沉碧深吸口气。

    她今夜来,不是对牛弹琴,与将死之人分辨对错的。

    她也未必有资格审判他的对错。

    偏头示意踯躅取记影的玉片来。

    在御书房中,她说过只有口供是无法定罪的。故而纵使尹真认罪,没有合理的动机与充足的物证,近期这几桩案子都无法盖棺定论。

    示意尹真将手放到玉片上,踯躅催动溯洄术,清光亮起,玉片呈现的影像落在生出裂纹的青石地上,人影绰绰,咿呀声如丝如缕。

    *

    约莫是二十几年前的光景,福全班尚是尹老班主主事,因为两位皇太后酷爱看戏,北都城中梨园风靡。

    在尹老班主的经营下,福全班煊赫一时,得过太皇太后的亲口褒奖,每逢开台便座无虚席。

    老班主的独女尹小蝶是唱戏的好苗子,唱腔和身段无一不绝,年仅十四随父登台,便引得无数看客折腰。

    有从外地来的年轻货郎为听她一曲散尽盘缠。

    少年时期浮动的暗香疏影轻易便能催生出山盟海誓。

    尹小蝶私奔了。

    她抛下偌大的福全班和因为腰伤而不得不过早隐退的老父亲,同相识不到三个月的年轻货郎私奔了。

    尹老班主气得险些中风,亲笔写下决断书要与尹小蝶断绝父女亲情。

    福全班休业半月,好事者从梨园戏子口中打听到这桩事的来龙去脉,尹小蝶一时成了宅院里嬷嬷们教导姑娘时绝佳的反面范本,但在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心中,勇敢果决的福全班少当家应当是幸福和值得羡慕的。

    时过境迁,三年的时间让越发老迈的尹老班主也开始软化了态度,他当然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可以幸福。

    但某一个冬日寒凉的早晨,尹小蝶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出现在福全班门前。

    她还是很漂亮,只是眉眼间再没有八年前的意气风发,分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双眼中却暮气沉沉。

    什么年轻货郎的凄苦身世,什么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

    那个姓李的男人十八岁时便入赘了当地一个财主家。财主死了两个儿子,只留下貌若无盐的女儿继承家业,所幸女儿能干,虽大龄未嫁,但招一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上门做女婿,帮扶着日子也算能富足地过下去。

    李畚念过几年书,再添上那张油头粉面的清秀脸蛋,其实很能哄姑娘动心。

    当年前他来北都,便是从妻子手中骗取了一部分财帛,妄图自己出来立业,不料遇到彼时艳名远播的尹小蝶。

    尹小蝶随他回到故乡后,方知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骗局。

    然而身在异乡,她不得不低头。

    李畚与妻子养育了两个孩子,自来金尊玉贵的财主家小姐怎么能容忍上门的丈夫偷腥?发现尹小蝶的存在后当即寻上她藏身的小院,将她劈头盖脸羞辱了一番后,又让下人揪着尹小蝶的头发沿街拖回家中。

    窝囊的李畚不敢违逆供养着他的妻子,只能咬牙无视尹小蝶的苦痛。

    彼时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夫人一碗堕胎药下去,她的孩子同她幸福的美梦一道化成污血。

    尹小蝶没有被赶出家宅,夫人痛恨她那张艳丽的脸,恨她勾引李畚,罚她白日做苦力,被下人骂“荡|妇婊|子”,夜里跪在卧房外听李畚被掐着皮|肉折磨的靡靡之声。

    这样的日子尹小蝶过了三年,直到夫人的小儿子发了一场罕见的高热,她才终于趁乱逃出去。

    回家路途遥远,她一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姑娘行来艰险,为了不被流寇侵占,她用马粪涂脸,一路装疯卖傻才终于捱到北都。

    然而行至城门下,她犹豫了。

    当年尹老班主的决断之言犹在耳边,她深知此番狼狈归去大抵会被扫地出门,尤其是福全班在北地行走,消息往来灵通,若她这些年不堪的经历传入班中人耳里,她恐怕会进入另一个噩梦。

    多年的屈辱让她的心境越发毒辣冷漠,她不仅想清清白白地回到福全班,还想继续安稳地做福全班的少班主。

    在城外游荡了两日,她终于看准机会,从一户农家人手中抢下一个快被溺毙的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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