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诡谲静夜里同两只疯疯癫癫的邪物斗智斗勇完毕,沈沉碧只想回揽芷院大睡一觉,故而当身穿朱红官袍的程沂率人一脚踹开院门时,她瞧他恍若是位沐浴在神光中的英雄。

    尹真被官兵架下去了,程沂上前同她行礼:“多谢郡主。”

    她摆摆手:“不必,他的事……”

    程沂抬起头来,却见郡主满脸疲色,她今夜穿了素淡的骑装,妆容都擦去了,显得格外娇弱可怜。

    他不由怔了一怔,算上今夜,他与郡主拢共不过见了三面,先前在御书房也好、教坊司也罢,郡主都是光华潋滟的,她运筹帷幄,从容得能令人很轻易地忘记她是久病之躯。

    眼下乍一看竟叫他莫名心惊,听说郡主才病过一回,府医为开出温和适中的方子将养她的身子,拿着令牌入宫去请教太医院,至今未归。

    她这是大病未愈便赶来吗?

    沈沉碧不知他心念百转,只厌烦他的目光,那种震惊与怜悯的目光,对她而言十分冒犯。她不需要被怜悯,也不需要从旁人的惊叹中汲取权斗的养分。

    而况她又不是当真那般孱弱,不过是刚从鬼门关边走一圈,又劳心劳神的,瞧着像是病入膏肓罢了。

    伸手把他的脑袋按回去,她恹恹道:“明日再说吧,我乏了。”

    “……是。”

    程沂目送沈沉碧离去,回首看堂屋前透露着古怪与阴邪的供桌,眉心微动,吩咐随行的官兵把守好小院。

    *

    沈沉碧一觉好眠,又到晌午才起,刚净完面,容毓姑姑便亲自端来一大碗乌黑的药汤,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全喝了才罢休,她苦成窝瓜脸,忙不迭地咬了好几块蜜饯才缓过神来。

    今日不出门,坐在妆台前挽发时,杏月从镜中打量她的面色,抿唇道:“郡主瞧着似乎大好了些。”

    沈沉碧从话本中抬起头,觑了眼镜中模样,有些意外。

    的确,昨夜回来梳洗时,她动根手指都犯懒,今日却浑身活泛,连气色都好了,平日里不点胭脂便苍白的唇竟也罕见地有了血色。

    许是……因为闻眠?

    昨日匆忙,没来得及问踯躅他是如何救治的,但除了他,似乎再无其他可能,她不认为寻常滋补的药汤能有如此功效。

    她合上话本:“我去小书阁,唤踯躅来。”

    杏月低眉应是。

    踯躅是不伺候梳妆的,准确些来说,揽芷院上下各司其职,看茶的、煎药的、侍弄花草的,唯有踯躅像个闲人,郡主有事找她时她才会在,无事时便不知会躲去哪里,也就杏月有法子寻她。

    等人叼着包子晃悠悠地逛进小书阁时,沈沉碧已比着昨夜玉片里那位在赵家当过差的女使的模样作画了。

    她于作画这一道,虽然是沈游手把手教出来的,但实在很不通。沈游一幅画价值千金,奉皇命作銮舆图,而她能将悬赏的画像画出七成像已是很用心了。

    所幸赵家女使特征鲜明,双眸如柳叶,腮边一点小痣,画起来并不难。

    沈沉碧睨了眼过分悠哉的踯躅,随口问道:“闻眠是不是有什么治病的秘方?”

    踯躅仿佛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治病?他?他连疗伤都不会。”

    沈沉碧探究地看过去,踯躅笑道:“我与他相识时,他奉仙尊之命收复栖梧山,昔年划归凤凰一族的仙山被各种大妖占据,听闻在他之前,仙界也派遣过仙君前来,但都无功而返。他到栖梧山后,从最外围开始剿灭占山为王的恶妖,他每日都会添很多心伤,最严重那次,是同一只有着千年修为的蛇妖作战,不仅重伤,还中了毒。”

    “后来呢?”

    “当然是他赢,蛇妖的那颗毒齿还收在栖梧山的洞府里,”踯躅耸耸肩:“他是个怪物,日落时只剩一口气,待到第二日日出,便又活蹦乱跳了。”

    “他……不是人?”

    沈沉碧握紧了笔。

    先前从未留意过这件事,只当他是个厉害的修士。踯躅流浪数百年,虽一路被追杀,但朋友也算遍布凡界,结识一位修士再正常不过了。

    可寻常修士绝无可能有这般可怖的疗愈能力。

    他曾奉仙尊之命下界,是否表明他是某位仙君?

    当真是谪仙?

    沈沉碧简直难以置信。

    闻眠看着……并不像。

    “他……”踯躅顿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郡主好奇的话,可以亲自去问一问他,想来他不会隐瞒。”

    “罢了。”沈沉碧搁下笔,“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她端详着画卷里的那张脸,确定描画得大差不差后,卷起来放入画匣中递给踯躅:“给程沂的,让他找这个人,她知道赵家被灭门的原因。”

    踯躅将画匣抱进怀中:“那尹真的事情,要说给他知道吗?”

    “不必,”沈沉碧道,“他知道多少,权看尹真愿意告诉他多少,以及他能查多少,我们不必明着掺合。”

    “好。”踯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前脚刚出门,后脚杏月便抱着一摞请帖进来了。

    沈沉碧的脑袋登时突突地疼起来。

    前段时日被文合帝禁足,她能光明正大地推掉各家饮宴,但如今风向一转,邀约雪花般送来,去了一家,家家都得去。

    最烦无用的应酬!

    见她面有不耐,杏月笑着取出其中一封放在她面前:“其他的都可以一并拒了,唯独这封是安平公主送来的,郡主还是看一看罢。”

    沈沉碧实在不愿意看,沈瑜爱玩,每回送请帖来都闹腾得紧,平日便罢了,偏眼下两桩案子刚告一段落,她只想在揽芷院里赏花饮茶。

    她叹了口气,待看完上头所写,无言极了:“我就说她没安什么好心,北都这么大,哪里容不下她办春日宴,非要闹我。”

    杏月拾起丢在桌案上的请帖一看,抿唇笑了:“咱们府中地暖烧得旺,小花园里的花开得极好,公主想在此宴请好友也无不可,左右她自己出人,我们只需搭把手。也不用郡主费心,姑姑那头会准备好的。”

    “宴是小宴,都是她的手帕交,随她罢。”沈沉碧摆摆手。

    春日宴不是沈瑜临时起意,先前在西照茶楼时她便说过要办的。

    托沈游爱兰的福,王府里种着千金难求的罕见兰花,赶巧这一回她们几个结诗社,抓阄选到兰花,沈瑜便缠着要来王府办。当时她没有搭理,推说那是沈游的宝贝,自己也做不得主,不想前两日沈游入宫一趟,竟真叫她缠下来了。

    沈游不管宴请这些事,沈瑜自然只能来找她,但这时间满打满算,到底有些紧。

    沈沉碧叹了口气,唤住杏月:“说苏贵妃有孕,内廷各司有新鲜东西都紧着那头,这一回阿瑜她做东,那些个千金与她相交,多少有父兄的意思,莫要在她们面前矮三分,叫朝里的人精跟着后宫的风向跑。你同姑姑说,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开我的府库,也让当差的都用些心。”

    宝德郡主富可敌国,没人知道她的府库里有多少珍奇古玩,但话撂在这,摆明了是要给皇后一党撑腰了。

    她们启程来北都前,苏贵妃刚被诊出有孕,后宫女子有孕本不是多大的事情,但苏贵妃是晋国公的幼妹,多年前不慎滑胎,太医诊断说身子亏损,怕是再不能有孕。晋国公府折了她一个,后头却有好几个女儿,个个都照着宫妃养,想来不是塞进后宫,便是要送入东宫。

    文合帝忌惮国公府,死活不松口。去岁年关前后,晋国公一党请求选秀的奏折越来越多,他老人家推说政务繁忙,许久不去一次后宫,不必蹉跎各府千金的年月,而太子尚小,又远赴边关,一切都容后再议。

    她人不在北都,却也听说那段时日晋国公火气大得狠,甚至开始筹谋着要让太子回京。

    笑话,两国和谈,岂能容他放肆。

    抓到第一波破坏和谈的奸细时,文合帝很生气,但也只能生生气,晋国公府树大根深,当年助皇祖父登基,手里不仅有丹书铁券,还有兵权,根本动不了他分毫。

    苏贵妃的喜讯便来得格外合时宜,无论这胎能不能平安诞下,到底暂时稳住了晋国公府。

    为彰显对国公府的重视,这几个月来文合帝格外关照永宁殿,宫里那群人得了指示,可劲地上赶巴结,虽不敢怠慢皇后宫里,但多少有些不如从前了。

    杏月想劝说她左不过几个姐妹的玩闹,不必太过奢靡,郡主的府库不好开,一共三把钥匙,需得三个人同时在场,进出皆由她登记在册,到月底时再交给郡主过目。

    却转念一想郡主素来一步三算,最擅长在细微处敲山震虎,再说有姑姑把关,许是用不上府库里的东西,便作罢了。

    小书阁清静下来,沈沉碧端起茶水慢慢抿了一口,转头看向窗外的春和景明。

    她有些感慨。

    来北都前便想过,她无聊的日子应当还是被养病、筹谋、看话本这三样充斥,如果希夷没有出现,她会如方才那般与凡人博弈。

    是费心劳神些,但总归尽在她的掌握。

    不像希夷,各有各的疯癫。

    她犹豫到底要不要赴穆月成的邀约,这厮断然没憋好屁,可她实在好奇他带走尹栀栀灵魂的原因。昨夜惊鸿一瞥,那抹纯白的微光干净得仿佛刚从轮回道前捞出来。

    想去的。

    但她手里没有掣肘穆月成的筹码,贸然前往,必输无疑。

    她想到了温向安。

    他说她曾被夺走三样宝物,穆月成归还了眼睛,便只剩下灵脉与神骨了。

    昨夜他们二人交手,穆月成震碎了他的衣裳,他披衣匆忙,却还是叫她瞧见了他脊骨上流淌着金光的脉络。

    会是灵脉吗?

    想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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