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散场后,沈瑜不急着回宫,听闻沈沉碧第二日无事,说什么都要同她睡在一处。

    她身上火炉似的,沈沉碧却寒凉,夜里睡着睡着便不自觉地换了被窝。

    沈沉碧本就睡得浅,一只手在她腰上摸来摸去,不醒也得醒了。睁眼看着账顶,她无奈地叹口气。

    打更声穿过几重高墙,落入耳中已变得难辨,依稀是五更天。

    沈沉碧用手指卷着发尾算时辰的流淌,天微微亮时,院中响起肥猫跑动的声响,不多时又有一阵脚步声,床边如豆的灯火晃了晃,容毓姑姑隔着纱幔唤她:“郡主?”

    她平日不会扰她安睡,天未大亮就来,应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沈沉碧看了眼沈沉碧,稍微支起身:“什么事?”

    容毓一顿,似是没料到她醒着,忙用更低的声音道:“宫中来人了。”

    五更才上早朝,这会子来人,应是朝议时出了什么大事。

    身为手握实权的郡主,上朝也算她的庶务,但她不愿早起,又懒得听朝臣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心眼子,便同文合帝告了长假,一次都没去。

    文合帝知她习惯,无论多大的事都会延到午后,看来今日风波不小。

    沈沉碧将沈瑜的手挪开,小心地越过她下榻。

    容毓姑姑赶忙执灯上前为她照明,女使把外袄披在她肩头,随她去另一侧梳洗。

    坐在妆台前,杏月慢慢为她篦子,轻声道:“昨儿踯躅留了封信,说要离开几日 ,奴婢见郡主累极,便没回禀。”

    “她可有说去哪?”

    “这倒没有,今晨入宫,奴婢陪着郡主罢?”

    沈沉碧点了点头,郁郁打了个哈欠。

    容毓姑姑端了浓茶进来,见状忙道:“新煮的茶,郡主先润润嗓,醒醒神,小厨房做了点心,一会可以用些。”

    沈沉碧接过,却不急喝,问道:“姑姑可有问出是什么要紧事?”

    “问了,”容毓道,“我瞧着面生,寻思着许是怕被套话,刻意遣了个不知事的。”

    沈沉碧抿了口茶,回头去看女使捧着的宫装,奇道:“怎么取了这套来?旁听政事罢了,不必如此隆重。”

    司掌她衣裙的女使是刚提拔的,前头那个被容毓查出身份有鬼,当即打杀了,容毓见这丫头机灵,也是伺候穿衣的,便教了几日许她当职了。

    她从未遇到过郡主晨起入宫这种事情,见姑姑匆忙,便误以为是不得了的大事,这才出了差错。

    容毓瞪了她一眼,轻斥:“还不快去取那套雪青色的来,要配昨日新做的白狐袄。还有,宫里这时辰刚洒扫过长街,湿滑得紧,换双鞋子。”

    沈沉碧抿唇微笑:“有姑姑在,我做什么事都安心。”

    容毓却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小声问道:“可要寻红珠姑娘来?”

    红珠被遣去盯着国公府的动向,昨夜才与里头的线人通了消息,怕是抽不出空去探听宫中事。

    沈沉碧摇了摇头:“姑姑不必忧虑,皇伯父未必是防我,现下宫门紧锁,消息瞒得死死的,哪能在这里出纰漏。到底什么情况,一起起便知。”

    沈沉碧换了衣裳,又去里间看了眼酣睡的沈瑜,这才领着杏月登车。

    朝议暂缓,百官都被请到偏殿,御书房里气氛焦灼,近臣泱泱一堂,低语声嘈嘈切切,帝王端坐桌案后,眉宇皱成“川”字。

    沈沉碧上前行礼,文合帝示意她落座后,命人将两封奏折呈给她。

    御书房稍静了片刻,众人视线纷纷落在郡主那染了蔻丹的葱白手指上。

    她打开奏折,立时挑了挑眉,牵引得众人呼吸一顿,再细看,郡主面色如常,似乎看的并不是什么决定国运的大逆不道之言,而是食摊的菜单。

    这是程沂的奏章。

    第一封阐述茶楼案与灭门案的案情,凶徒尹真已对罪行供认不韪,物证口供俱在,两案告破。

    但——

    尹真行凶另有冤情,查十年前赵家欺男霸女行径,另呈因其虐待致死的无辜少女名册。封查赵家后搜出诸多身契,亦有刘姓女使与少女家眷口供为证,冤不得他。

    再查李员外诓骗尹小蝶使其卖女求荣,乌纱得来不正。后查鬻官之财,得状纸一张,告生父李畚杀妻弃子,实乃人中禽兽!

    程沂速度很快,她还以为尹真拖他两日,加上追查刘姓女使下落,这封奏折还要过几日才能呈到文合帝跟前。

    原本她警告示他不得将尹栀栀卷进案中,受大理寺指摘,暗示大可挖一挖赵李两家其他的罪行,譬如短斤少两,譬如贪腐。

    如此也算不负她与尹真交易一场。

    不想程沂竟执意以尹栀栀的死为撬点,撬起两家是如何违逆与玩弄律令的。仅此一条,便足够他们死的。

    尹栀栀的存在被淡化,那么多无辜受难的姑娘,国公府那头就算要凭此为赵家翻案也无从下手了。

    说到底还是程沂查案周全,奏章也写得妙,寥寥几笔道尽一众受难少女及其亲眷的痛与冤,凄烈得令人愤懑。

    法理不外乎人情,他于一这道出奇地会变通。

    沈沉碧翻开第二本,而后慢慢坐直了身子。

    还是那两桩案子,程沂说,前有邪修利用宋寅礼杀人,后有尹真借用修士符箓犯案,民间盛行术法对大梁而言并非好事,应当引以为戒。

    再便是老生常谈,冥婚等陋习屡禁不止,皆因利益庞大,请陛下下旨将其连根拔起。

    术法杀人已在上一封奏折讲述,故而并不赘叙,这封洋洋洒洒写的是长宁伯府冥婚一事。

    因伯府畏罪烧毁尸身,故而查不出樵夫的死因,但人死灯灭,伯府竟私毁尸身,太过可恨!

    连伯府都不疑冥婚一俗,可见其早已荼毒大梁颇深。

    连日走访,粗略得知民间有阴媒婆一职,专为死人牵桥搭线。风俗盛行最初,是为家中未曾嫁娶的孩子寻个伴,黄泉路上方不孤单,由此不仅衍生出阴媒婆一职,还有专门为死人合八字的算命先生。

    但年龄相当又八字相合的死人实在难寻,常常等上十年八年,魂在九幽都过了奈何桥,尸体被挖出来与人合葬,简直荒唐!

    由此渐渐发展出活人与死人相配的做法,有迎进门守活寡的,也有一副棺材葬进去活埋的,好心些或许还能给帖药,让人走得不太痛苦。

    这大多都是有钱有权的人家,能买些奴婢,随意寻个借口打杀了也不会有人深究。

    他们有了解决的法子,寻常百姓却没有。

    此时阴媒婆的作用便发挥出来了,他们比正经路子的媒婆更清楚十里八乡适龄男女的八字与家世模样,个个都是利欲熏心的家伙,只要主人家给句准话,看上的人必当活不过今夜。

    相应的,钱也要到位。

    没有钱?家中破铜烂铁拿出去卖一卖都能换三枚铜板呢。

    大财小钱皆不忌嘛。

    他们暗地里制造意外杀人,人死后堆着笑去说媒,又能赚一大笔。

    这种刀口舔血的活计,非抱团的地头蛇不能做,他们勾结官员庇护,且他们身上似乎有些灵异。

    当年太宗皇帝下旨追捕过一批,官兵折损惨重,终是不了了之。

    民间诸如此类的恶行不胜枚举。

    譬如听信神棍之言扎纸人下咒,往仇家墙角倒剩饭,将红封丢在路上向捡起来的人借运借命等等。

    这些旁门左道不起效便也罢了,伤的不过是所用之人的钱袋与精力,偏这是个神鬼共治的年代,起咒,必当应运。

    兴许会因细节的差错与气机的多少而呈现不同的效果。

    但生效便是生效。

    这些不过小打小闹,可恶的是域外之人假扮巫医骗人钱财,致使错失医治时机生生病死,抑或是用了神棍所给的偏方,病情加重。

    沈沉碧不知道程沂是怎么查出来这诸多证据的,这几日青鸾卫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他明明投身茶楼案与灭门案,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查其他才对。

    不想他不仅没放弃追查长宁伯府冥婚一事,还敢彻查民俗,将天捅个窟窿。

    长宁伯府再不济,也断然不是他一个根基不稳的小小四品官能参的。先不论长宁伯会不会对他下手,便是肃整民间风俗这一条,就太过想当然了。

    世族不能动,是因为盘根错节。

    百姓不能动,是因为水能覆舟。

    他们自来信奉鬼神,这些灵的不灵的、好的坏的风俗早已根深蒂固,骤然禁止,定然会闹。

    这跟告诉他们国师其实是吃人的妖魔,大梁是他豢养猎物的屠宰场有什么区别?

    而况,信仰也能治民,文合帝会听取程沂的谏言吗?

    沈沉碧瞥了眼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见他面色如常,一时有些猜不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她合上奏折,望向程沂:“程大人总是很叫人意外,你所说的确实是乱象,只不过这天下本就神鬼共存,百姓亲眼见过仙人飞升、妖鬼作乱,故而对旁门左道深信不疑。程大人觉得要如何做,才能肃整呢?”

    “臣愚钝,暂不得其法,但想着若能一统国教,大抵是桩好事。”

    “哦?”

    “昔有女帝信奉佛教,奉僧人为国师,上行而下效,百姓亦信崇信佛法。以佛教压制邪门外道,成效如何,郡主熟读经史,不会不清楚。”

    “上下一心,且,”沈沉碧勾唇,“女帝驾崩后,皇权更迭三代,帝王执意废国教,佛法衰微,国运亦衰微。”

    奏折的尖角一下下点着手心,她环顾御书房,问道:“对经史的见解,我不如诸位大人,大人们觉得呢,程大人此法是否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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