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碧打小就喜欢美人,偌大的郡主府就没有生得不周正的。

    昔年愿意在长宁伯府外给萧许言解围,也是因为他生了张即便钻狗洞、染了灰都好看的脸。

    闻眠无疑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但半妖之态的他更令人惊艳。

    心底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大抵是枝头怒放的红梅被霜雪压弯风骨,她剪下插在瓶中,从此它的凄与艳只有她能窥视了。

    指下的鳞纹明明是冰凉的,她却像是灼到般松开了手。

    “有些意外你是妖,”她轻声道,“但我不厌恶,你有欺骗天下人的本事,对我来说,是好事。”

    晶莹剔透的小角直挺起来,像一块软糯的水晶糕。

    想咬一口。

    沈沉碧抿住唇,慢慢移开视线。

    她踩着圆凳下地,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斟酌片刻后,平静道:“我今日来,除了为这只灵魄寻条生路,也是为了你。”

    闻眠一愣,便见她抬起半垂的眼睫,正色问道:“你可知道斩神卫?”

    “他们……”闻眠顿了顿,“怎么了?”

    “你知道?”

    他点头:“太|祖皇帝留下遗诏,命令子孙三代内设立斩神卫,为国师殿分忧。那时候大梁的情势其实很不好,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我以为它是建不起来的。直到我遇见端颐王妃,也就是你这一世的娘亲。”

    “母妃?”沈沉碧意外。

    “她是斩神七星的玉衡。”

    “这怎么可能?”

    母妃在她生下她后的第三天暴毙而亡,皇宫王府关于她的传言有不少,但每一条都笃定她是南境的江湖游侠,无父无母,被一个盲眼老太养大,身世简单清白 。

    听沈游说,同她拜完天地的第二日,她带他去见师父。

    瞎眼的老太太拄着根木拐颤巍巍地在小院里喂鸡,看着随时翘辫子,但中气很足,会叉着腰骂偷鸡蛋的小贼三百句不重样。

    老人家也曾是一代声名显赫的大侠,年轻时仗枪走天涯,后来出了变故,被伤了眼睛、挑了手筋,便就此隐居了。

    母妃是她捡来养的,没提起过她老人家同北都朝堂有什么牵扯。斩神七星代代相传,若母妃是玉衡,她便一定是斩神卫的一员,但……

    “我起初也很惊讶,”闻眠耸耸肩,“小皇帝野心太大,实力足够的人到哪里都会被奉为座上宾,怎能甘心被人驱策?我还以为斩神卫无法创立,但在端颐王妃口中,经历三百年沉淀,那已经是一个足以匹敌我的存在。”

    “怎么说?”

    “大梁皇族与仙门有往来,最初的斩神七星长于掖庭,皇帝将他们送去仙门修炼,学成后秘密返回大梁,在大梁境内收徒,他们不求长生和仙缘,只学强大的术法,斩神七星,各有所长。”

    “所以说,母妃也会术法?”

    “她不会,玉衡是例外。最初的玉衡星拜入合欢宗,但传不过三代,便因行事太过放浪形骸被仇家斩杀,因此断代。玉衡缺位将近七十年,最后是开阳在南境边陲偶遇落霜枪法的传人,将她培养为新的玉衡。”

    沈沉碧不解:“怎么会缺位七十年之久,仙门不再为大梁培养高手了吗?”

    闻眠摇头:“我不清楚皇帝与仙门的交易,但看起来应该是的。初代斩神七星的名姓没有留存在七大仙门的名册中,他们行走江湖也不曾以师门的名义。”

    “那我母妃逝世,玉衡岂不是又断代了?”

    闻眠点头。

    玉衡这一脉也太凄惨了些,沈沉碧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片刻后,她忽然想起什么,蹙眉问道:“斩神卫设立的初衷便是打压国师殿的威望,我母妃既是玉衡,断没有将斩神卫的情报透露给你的道理,你与她因何结识?”

    “因为你。”

    沈沉碧愕然:“我?”

    “当初为你寻找转世的契机,我回仙界拜访了司命,原本投胎到端颐王妃腹中的那一位不喜欢和亲南疆、同南疆王互相折磨的命途,死活不愿往生,耽误了时辰,便会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闻眠的神情很冷静,仿佛抢夺他人肉|身,玩弄司命与仙界的人不是他一般。

    “在端颐王妃临盆前,我寻到了她。”

    他抬起手,一段清晰的影像浮现在半空。

    十六年前乌梦江决堤,沈游奉皇命南下赈灾,彼时端颐王妃身怀六甲,奇怪的是,即便太医说腹中胎儿十分健康,她却始终没有感觉到应有的动静。

    慧敏皇后怀胎七个月时,胎儿已经会踹肚子了,她自然担忧。

    那一年南境的雨下得特别大,连北都的雨天都变多了,国师便是在一个暴雨天寻上门来的。

    师父曾教诲过她,作为斩神七星之一,她本不该见他的。

    闻眠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行事与谈吐却并非传闻那般温和有礼。

    他单刀直入,开口便是她无法平安生下孩子。

    这令她惊愕。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没有诓骗她的道理。

    国师给了她两个选择。

    堕了这个死胎,保全自己的性命;抑或是与他合作,耗尽生机诞下孩子。

    聪明人都会选第一个。

    一个注定生不下来的孩子,她何必为她付出性命?她与沈游夫妻情深,总还会再有孩子的。

    但国师说,借用胎儿肉|身的那抹神魂将会影响大梁国运。

    “这十年来,王妃走南闯北,难道就没有发现大梁境内诡谲之事频发吗?乌梦江的潮汛越发频繁,北都在天阙山脚下尚且安好,但边陲小城常有妖邪出没,仰赖仙门修士下山除妖才得以保全。”

    “你不在乎大梁的国运,总要在乎沈游的性命吧。”

    这无疑按住了她的死穴,可沈游作为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她若以玉衡的身份上书请求召他回京,有理有据之下,圣上为保全他,应当不会拒绝。

    怎么样都有法子,似乎实在没必要与国师谈这桩生意。

    僵持的最后,她问道:“如果那位不能投胎转世,将会如何?”

    “山河分崩,三界不宁。”

    “作为她此世的生身娘亲,我可否问一句,她是谁?”

    暴雨如注,年轻的国师仰头望着天井外那厚实的乌云,许久才道:“万年前最后一位神随天道沉眠而陨落,三界再无神祇,她是天道留给三界的最后一位神。”

    “她要做什么呢?”

    “我不能说,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觊觎大梁的那股势力,唯有她才能与之匹敌。”

    “这样啊……”

    以拱卫皇权为己任的玉衡星在没有燃烛的堂中枯坐了很久,天井积了水,屋檐落下的水珠连绵不绝,夏末之时,冷意彻骨。

    “我可以答应你,生下她,但国师,你以什么来保证她将护佑大梁国祚绵长?”

    “我用半生修为换你死后魂魄不入冥界,你可以在凡世看着她长大。”闻眠幻化出一根金色的翎羽递给她,“若她做不到,你可以杀了我,凤凰翎是我族克星。”

    “你!”她面色骤变,终还是扶着圈椅的扶手慢慢坐回惊起的身子,扯唇道,“既然国师如此有诚意,我舍了这条命又如何,她做不到,我杀你,也不亏。”

    这一胎怀不足月,因为雨势愈发大了,连北地州郡都有了影响,朝野都在忧心那年的收成。

    国师再次登门时,她瞒着容毓姑姑饮下催产的药汤。

    她难产,明明胎位是正的,却如何都生不下来,经验老道的稳婆不得不将手伸进产道助产,她痛呼出声,恰逢天际惊雷乍响,生死边界中,她竟恍然看见新糊的窗纸透出密密麻麻的人影。

    他们扭曲的面容贴在窗棂上,枯骨般的手胡乱挥舞着,似是在庆祝些什么。

    她惊惧异常,无措地抓着被单,扭头去看屏风外静立的那道人影:“国师、国师……”

    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那人却听闻了。

    他将手搭在屏风上,脚下阵法爆发出直冲天际的霞光,有一根法线,以阵眼为中心,稳定地从震位走向坎位,抵达设置好的终点时,产室里飘起茫茫白雾,醇烈的酒香压过满室的血腥味道,她看见一道缥缈的人影穿过屏风走到她床头,向她行了一个古怪的礼。

    大抵是道谢的意思。

    又一道惊雷,那团生不下来的肉块终于顺畅离体,她疲累阖眼前,只听闻稳婆惊喜地高呼“生了生了,是个小郡主”,却又很快转为惊恐。

    “郡主不哭!”

    稳婆拎起孩子欲图掐打,令她哭出声来。

    屏风后年轻的国师叹口气:“抱出来吧,我看看。”

    为婴孩裹上襁褓,稳婆看着他笨拙地接过孩子,抬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

    郡主还是不哭,但面上的胀紫色渐渐消退了。

    国师抱着她出门时,暴雨骤歇,天际乌沉沉的云竟有消散的预兆。

    宫街似无尽头,他抱着孩子缓步前行,日光洒落,晃得人差点睁不开眼。

    但他怀中刚降生的婴孩,睁眼了。

    *

    自从窥见前世过往,沈沉碧便知道她的降生兴许并不简单,却没有料到会如此吊诡。

    她艰难地闭了闭眼,满腹心绪,最后只扯出一抹惨笑。

    “我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布局?”

    “我前世,为什么,不能灭杀希夷?”

    “我前世,不是很强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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