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将这里,变作一处与世隔绝的孤岛,绝不允许任何人递出任何讯息。

    民间的鬼神之说自成文章,百姓的敬奉会因不同的人文各有千秋,除却如今被奉为正统的国师殿,还有不少小有神通的地仙,抑或是在传说中逐渐变了初时模样的善人,乃至……妖。

    文合帝决意整顿乱象,虽然剑指闻眠,但也少不得要拔除这些民间异闻。

    在失去某种信仰支撑时,人总是会构建新的事物来填补精神上的空白,它可以是虚构的,最好有迹可循,当然,如果能亲眼目睹“神迹”降临,他们便会如同信仰国师一般,信仰着祂。

    那是文合帝该思量的事情,她所能做的,便是缚住希夷的行动,不叫他们抢占时机,侵染世人的认知。

    直到如今,她还是下意识地不想让一个完全不可控的族群进入三界。

    与希夷交手多时,她似乎已然默认千年前那个红衣城主便是她自己。

    ——她又将这个族群的将来扛在肩上、握在掌心了,不是吗?

    今夜苏还雨异变的手法太眼熟了,眼熟得她不用深思也知道出自穆月成之手。

    临安渡、明德街,四条人命,还远远达不到他的需求。

    所以,这一次,他要收走苏还雨和沈瑜两条命。

    同样的递送食物,同样的发狂伤人,唯一不同的,大抵便是苏还雨同沈瑜的关系势如水火,远不如遇害的那对祖孙与孩子亲密,沈瑜不可能给苏还雨递吃的。

    那苏还雨的反常就很好解释了——为了激怒沈瑜。

    沈瑜性子冲动,从不委屈自己,即便不是酒,也会是其他的吃食,在夜宴上,最不缺的,便是吃食。

    虽然她想不明白,穆月成是如何通过随机的食物吞噬人命的,可确实只有他能做到。

    还有一点便是,苏还雨为什么没有得手。

    从茶楼案至今,穆月成谋划的,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不像是会出这种纰漏的人。

    一个荒诞的念头蓦然划过心尖,沈沉碧目光一颤,很快便将这抹异样压下去。

    宾客们爆发出比异变发生时更大阵仗的躁动,他们显然十分不满她的决定。

    生死攸关,谁都想远离是非之地,要知道,方才郡主她们一通忙活,也只是暂且压制住了苏还雨罢了,并没有令他好转。这可是随时都会爆发的危机,能不能活命都尚未可知,他们哪里还管得上会不会得罪晋国公。苏永章那老匹夫不好惹,难不成他们他们家族便是个好相与的?

    郡主,凭什么困死他们?

    “要查案那就报官,靠岸!必须靠岸!”

    沸反盈天,此处的动静很快被其余画舫捕捉,仅剩的那点靡靡之音也消失殆尽了。

    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上前来,不卑不亢地同沈沉碧行了个礼:“老奴是国公府的管事,小公子出事,老奴合该禀告国公爷,还请郡主高抬贵手。”

    这话说的,仿佛沈沉碧公报私仇,要拿苏还雨如何一般。

    见她只是好整以暇地瞧着,没有半点要放人的意思,管事那吊梢眼中精光一闪,竟是威胁上了:“郡主,这是国公府的画舫,老奴还算说得上话,一声令下,所有画舫都可靠岸,眼下……也不过敬您是郡主罢了。”

    “是吗?”沈沉碧冷笑,目光从他身上扫向义愤填膺的宾客,平静问道,“若本郡主不放呢,诸位——要反么?”

    能反吗?

    宝德郡主身边的那个粉衣女使身怀神通,画舫上所有护卫加起来,也未必是她的对手罢。

    想通这层利害,有怯懦者退缩了,那自然也有不信邪的,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号弹高高举起,得意道:“幸好我早有预备,郡主要困死我等,我等自有对策,郡主只管号令画舫上下,小爷我啊,先行一步!”

    绚烂的烟花炸响在夜空,仿佛某种风雨欲来的征兆。

    得逞的那人享受其余人的吹捧与讨好,颇有些挑衅地看着沈沉碧。

    无法与她正面抗衡,那避开就是。她只说不许画舫与画舫上的宾客靠岸,却没有不许他们换乘,上了岸边来的小舟,便不算是画舫上的宾客了。

    游玩用的船只不像寻常商舰,会配备应对贼寇的箭矢,届时往小舟上一跳,沈沉碧再强横,终究也是寡不敌众,她拦得下一人,难不成还拦得下所有人?只要有一人能出去,无论她什么目的,都不过泡影!

    沈沉碧仰头观赏完信号弹的尾焰坠落,方垂眸笑了笑:“杏月,那群鸟儿大抵等了很久,别叫他们失望。”

    女使愕然抬头。

    青鸾卫,被陛下承认的,郡主的私兵。

    有动用他们的必要吗?

    短暂的诧异后,她乖顺照做,青鸾形状的焰火伴随一声尖啸几可压过月辉,也不知用了何种工艺,仅是昙花一现的刹那,青鸾竟能振翅翱翔。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他们不是蠢货,虽然不知道她口中的“鸟儿”指代什么,却也明白这不是一场寻常的攀比。

    沈沉碧很满意他们的反应:“诸位只管安心留下,出了任何事,有本郡主担着,必不叫你们担惊受累。你们只需闭紧嘴巴和眼睛,别做多余的事情,便好。”

    她一扬手,方才那名管事与自作聪明的男人便被无形的力量吊了起来。将两人挂在船舷外以儆效尤,她款款笑道:“我家女使柔弱,请诸位不要刁难于她,她若掉了一根头发,我想……槐安河秀丽,需得好好瞧上一整夜,才算不负此景。”

    蛮横!

    实在蛮横!

    宾客们愤然,却无可奈何。小舟迟迟不来,想必已被岸边人截停,他们如今真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可恶的是郡主明知圈禁无罪之人不妥,偏又利用怯懦之人的恐惧,承诺保护,使一批人自愿顺服,这甜枣与棍棒齐下,哪里还有他们说“不”的余地。

    安顿完这群无辜的人,沈沉碧这才看向苏还雨,解开灵瞳禁制的符咒捏在掌心,她缓步朝他走去。

    他的异变并没有因为昏迷而停止,灰晶覆盖的面积还在扩张,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踯躅拧眉盯着他,手中法器蠢蠢欲动,大有出现异动便一剑戳死他的架势。

    沈沉碧闭了闭眼,视线在他身上仔细搜寻,灵瞳所见并无异常——苏还雨身上,竟没有半点希夷来过的痕迹。

    她猜错了?

    沈沉碧一时踌躇,见他没有醒来的迹象,索性看向段书羽。

    沈瑜在为她处理伤口,察觉到沈沉碧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朝沈沉碧笑了笑。

    “那坛酒,是段姑娘的珍藏吗?”

    段书羽一怔,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却还是如实道:“应当是我的。”

    “应当?”

    “今夜启封的酒太多,酒坛已碎,实在不好分辨。”

    沈沉碧挑了挑眉,回头触摸苏还雨濡湿的衣领。

    半坛子酒本就无多,洒在地上的酒液早被他打滚破坏,与凌乱的桌椅残羹混在一起,早已无法分辨,只有他衣襟上沾染的,还算是重要的痕迹。

    只见触之冰凉,恍惚有种寒风灌入识海的错觉。

    沈沉碧强忍不适,手掌贴上他的衣襟。

    这一回,她听见了。

    声声呓语,仿佛来自空旷的幽谷,带着浓重的不甘与贪婪。

    “好……饿……”

    一遍又一遍,夹杂着咀嚼的声响,回荡在沈沉碧耳际。

    她猛然放下手,惊疑不定地看着苏还雨。

    不是希夷,那是什么?

    为何在场的人没有听到这道声音,就连凌茂星和踯躅……也没有。

    “怎么了?”踯躅问道。

    沈沉碧摇了摇头,正欲开口说话,却闻见一抹奇异的香味,她顿住,下意识回头去看段书羽,下一瞬,灵剑长啸,与苏还雨醒来后挣扎的吼叫声一道,尖锐得令人灵台震颤。

    踯躅顾不上捂耳朵,操纵缚仙索捆得更紧些,却徒劳,她眼睁睁看着难得的法器碎裂开来,险些瘪嘴嚎啕大哭起来。

    这可是她为数不多的用真金白银换的宝贝!

    灰晶覆盖了苏还雨最后一小块肌肤,他弓着背站起身,仿佛一尊披着铠甲的将军雕像。他遮蔽了烛火,阴影几乎将在场所有人吞没。

    凌茂星的剑劈上去,只余金戈长鸣,伤不了他分毫,亦阻止不了他奔向沈瑜的脚步。

    ——他的目标,依旧是沈瑜。

    沈瑜没有想到他会暴起,更没有想到踯躅与凌茂星合力都无法阻止他分毫,一时呆在原地,腥臭的风扑来,她瞪大眼睛,几乎能看清那双手掌上灰晶的沟壑。

    灵压使她摇摇欲坠,她咬着牙,执拗地按住段书羽,不叫她再次因护她而受伤。

    祸是她闯的,她不该连累旁人。

    苏还雨的爪子愈发近了,她刷地闭上眼睛,忽有长风拂来,吹散密不透风的腥气,怪物爆发出不甘的吼叫,被三缕清风缚着向后拖行。

    融于沈沉碧灵脉的风息来自混沌的万古幽夜,曾伴天道亿万年,于漫长的岁月中揉捏过仙界九重天的云,也拂皱过冥界忘川的河,它们无处不在。

    “抓住你了。”

    清风吹散她唇畔的叹息,黑发扬起来,青绿色的光芒宛若一段薄纱,他的面容在光芒里清晰浮现,尚未收力的四肢被拉扯出一丝丝对抗的残影,隐有黑雾缭绕。

    凌茂星手中长剑铮然,踯躅的符咒也几乎同时落在苏还雨身上。

    他张大嘴巴嘶吼,落在众人耳中却是毫无声息。

    仙家剑法与妖族术法对异变的怪物而言并不致命,他还在挣扎,沈沉碧收拢四逸的风息,正打算探手抓握盘踞在苏还雨心窝的那抹黑气时,灵蕴蓦然一空。

    一柄精巧的柳叶小刀贴着她掌心飞过,切断了她与风息之间的联系。

    沈沉碧愣了愣,失去桎梏的苏还雨借此空隙连滚带爬地挣奔出船舱。

    她顺着青绿风息飞扬的方向看过去,慢慢眯起眼睛。

    江水照月,天穹的弯月却被船桅上的人影遮蔽,不知他何时到来,风吹开斗篷,须臾便又合上,服帖地垂坠在身前。

    沈沉碧与他凝眸相望,片刻后轻嗤了一声,笃定开口:“穆月成。”

    他摘下兜帽,船灯映亮那张文弱秀丽的面庞,他朝沈沉碧弯身行礼,抬头的刹那,已经飞出去的柳叶刀猝然折返,刀光落入眼底,杀机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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